带着亲情出发

2016-09-23 17:36潘永翔
满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哥哥姐姐生命

潘永翔

亲情,是带有温度的字眼儿,它像阳光,温暖世间所有的角落以及心灵。我们带着亲情上路,带着亲情出发,一生一世不会感到寒冷和孤独。因为亲情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的心里。行色匆匆,生活中许多人或者事物我们都忘记了。因为我们需要记住的太多,需要遗忘的也太多。但是过滤沉淀后留在心里的永远不会忘记。就像镌刻在纪念碑上的文字,像留在思念里的影像,像留在我们心里的疼痛和哀伤,像留在我们心里的欢乐和歌声。它们陪伴我们成长,衰老,一生一世,直至死亡。而亲情就是沉淀之后留下来的最宝贵的财富,带着亲情上路,我们一步步走向远方。

哥哥的春天

五月,是北方最美丽的季节。草木苏醒,大地回春,到处都是生命活动的迹象。柳丝吐绿,小草发芽,百鸟齐鸣,一切都在蓬勃地生长。而这一切都与我哥哥无关了。此刻,他正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呼吸急促,靠点滴脂肪乳、氨基酸维持着生命。从正月初五到现在的两个多月里,哥哥在医院和家里进进出出,直到3月14日做手术后,哥哥就彻底失去了活动能力,躺在了床上。

哥哥得的是胰腺癌。肿瘤已经长到鸡蛋大了。在做不做手术的问题上哥哥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下决心在省肿瘤医院做了手术。其实我知道这种病做不做手术结果都是一样的。哥哥的生命不会太长。但是疾病发展的速度还是让我吃惊。哥哥出院之后一个月就又不得不再次进了医院,而且已经不能走动不能进食了,只有靠药物维持。

看到病床上哥哥越来越瘦的身体,心刀扎一样的疼。看到我来了,哥哥勉强睁开眼睛,向我点了一下头就又闭上了。我说:哥,没事,啥也别想,过几天就好了。我知道这话很苍白,连我自己也不信。但是我不知道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哥哥。哥哥又睁开眼睛,看着我说:在劫难逃啊!我的眼泪出来了,转过身擦去了,怕哥哥看到。我强装欢笑说:没事,你看春天来了,花要开了,等你好了,我领着你出去散步。哥哥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但愿吧!

其实哥哥和我是同母异父,妈妈带着他再嫁之后生的我。但是我们在一起长大,就和亲兄弟一样亲。哥哥只比我大八岁。从我记事开始,哥哥就是我的榜样,是我崇拜的人。哥哥是我们村子“文革”前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哥哥爱学习,能吃苦。他上学的学校离我家有十几里路。哥哥一个人起早贪黑上学,冬天顶着风雪,披星戴月,每天回家时都是一身冰雪,眉毛头发都挂满了霜雪。哥哥从来都不叫苦,也没有退缩。同村的同学都不念了,只有哥哥坚持下来了。

哥哥上大学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哥哥也参加了造反团,到全国各地串联。回家之后就和我们讲外面的事情……通过哥哥我认识了除了我们村子之外的世界,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我觉得哥哥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什么都知道。我发誓长大了也要做哥哥那样的人。有知识,有见解,能在全国各地跑,能见世面。后来长大了,自己遇到什么事情,都和哥哥商量,向哥哥请教。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哥哥既是兄长也是良师。

哥哥为人正直,有一说一,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社会上流行的那一套。看见不公平之事他就会说,看见虚假的他就批评,直言不讳。为此他得罪了许多人,在社会上也吃不开。按理说,他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前途,但是他一直默默无闻的在一个镇里的中学教书,是一线骨干教师。后来考虑到子女教育问题,哥哥调到县城工作。本打算到县城的中学继续当老师,没想到县人事局看我哥哥文笔不错,又是文革前的毕业生,就把他截留到县公安局当秘书写材料。哥哥百般不同意,觉得当警察不是他能干的工作。因为社会上对警察还有些偏见,哥哥不想去公安局。同事同学都劝他还是去公安局好,比当老师有社会地位,也好解决住房问题。我觉得这是哥哥最错误的选择。以他的性格在公安局会干得好吗?我知道这份工作对于哥哥来说一直很痛苦,直到退休哥哥都不开心。而且房子也没解决,最后还是自己买的商品房。

从医院回家,路过西苑的时候,我看到迎春花开了一大片,金黄金黄的,在春风里招摇着。小桃红一串串红嘟嘟的骨朵像是春天的舞者,迎着春风和阳光欢快地舞蹈;丁香一簇簇一团团的花骨朵缀满枝头,含苞待放;杨树、柳树、榆树新芽绽绿,生机勃勃。不几日,这里就会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然后就是热烈的夏天了。可是,哥哥的春天在哪里呢?

记得我小学毕业升初中的那一年春天,我突然得了急性肾炎,浑身浮肿,喘气都困难,家里不知道该咋办。我自己就去县里找我哥哥去了。那时哥哥在县里文教卫生清查办帮忙,住在县剧团的宿舍里。哥哥急忙领着我到县医院看医生。还好,是急性肾炎,好治。每天打青霉素和链霉素,打了一周好了。我住在哥哥的宿舍里,每天和哥哥到食堂吃饭,有时候哥哥也买些好吃的在宿舍里做。我清楚地记得我回家的那一天,哥哥说病好了咱们得庆祝庆祝,便领着我到一家饭馆吃饺子。那一年小麦歉收,饭店里的饺子是用白面掺着玉米面包的,虽然没有纯白面的好吃,但是那是我第一次下馆子,吃得特别的香,记忆也深刻。直到现在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散发着香气。

哥哥自住进医院以来,病情迅速恶化。疼痛伴随着生命的每时每刻。开始时每天打三次杜冷丁,后来逐渐缩短时间,每两小时就得打一次,否则疼得就受不了。近一周以来,哥哥已经不能自主进食了,全靠注射营养液和吸氧维持生命。东西进到胃里马上就从胃管里流出来,胃里一点食物都存不住了,也不能消化食物,所以胃管得一直插着。胃管、心脏监护、点滴、氧气管……哥哥浑身插满了管子,我看着心里就难受。看着生气勃勃的哥哥变成这样,我每次去都是煎熬。哥哥开始说胡话,胡言乱语,说一些没人能听得懂的语言。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我知道哥哥要走了,我们没法留住哥哥,但我留住了疼痛,针扎一样疼。我的一奶同胞的哥哥,我的榜样,就要走了!从此天各一方,永无见面之日,只能靠思念维持着我们的亲情,靠回忆留住我们的永远。

2013年5月14日14:02分,尽管采取了各种办法,还是没能留住哥哥,哥哥走了!在这个生机盎然的季节里,在这个一切生命都蓬勃生长的季节里,哥哥结束了人生之旅,去往一个未知的世界。“闭上眼睛,从此世界与我无关”。而从此,我的世界更加空旷,仅有的温暖又少了许多。纷繁的尘世,孤单的身影,我不知道没有哥哥的生活是什么样。

其实哥哥很注意养生,身体一直保养得很好,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血压稍稍有些高,控制得很好。侄子还是大夫,经常给哥哥做些检查,也没发现有什么病。怎么就突然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呢?哥哥的去世,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让我心疼,针扎的一样。妈妈去世时我还小,父亲去世时我在外边,我以为我躲过了两次疼痛。然而,弟弟的去世让我痛彻心扉,哥哥的离去让我再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疼痛,而且这疼痛会像浪涌一样,伴随着时间的推移,随时都会袭来。我知道生命脆弱得有限,人都会死,谁也无法躲开亲人离去的痛苦。我们是一奶同胞,我们的生命相连,我们的神经相通,所以这种疼是无法用语言说出的。

窗外,春风无处不在,生命无处不在,然而,哥哥的生命却在这个春天里走到了尽头。从此,我和哥哥只能靠一个叫做“回忆”的东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靠回忆连接天堂到人间的距离,缩短现实和幻想的距离。而亲情这根纽带永远也不会断,它会成为我们生命里无法剔除的元素,组成我们生生不息的生命河流,组成家族荣誉的光环,照耀子孙们永不停息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前,永无止境,永无尽头。也许这就是生命的轮回,也许这就是生命存在的理由。

月圆月缺,此消彼长,一荣一枯,我们无法把握生命的长度,但是我们可以拓宽生命的宽度。享受生活,享受生命带给我们的一切,包括希望、失望、痛苦、快乐、甜蜜等等,直到生命的终点。

在这个特殊的春天里,在这个生命疯长的季节里,哥哥的生命停止了生长。但是,我让哥哥驻进了我的回忆里,驻进了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时间里,哥哥在那里生长、开花、结果,直到我的生命结束,我们开始另一个生命的轮回。

在姐姐的天空下

在我的回忆性的文章里,提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贫穷”。可见贫穷在我的记忆里有多么深刻。现在回想起那时的生活,还是让我感到窘迫、尴尬、不寒而栗。那时的生活用一个词“捉襟见肘”形容最恰当。那么,到底怎么个穷法呢?我说一件事你就明白了。

1976年我都当上民办教师了,夏天的时候只有一双鞋,没有换的。上班时赶上下雨天在路上不敢穿鞋,怕湿了到学校没法穿,又不能光着脚丫子走进教室,只好路上光着脚,走到学校跟前的时候,找个水坑洗洗脚,再把鞋穿上。放学时如果下雨也是这样,离开学校走到没人的地方把鞋脱了用手拎着走路。偏偏有一天放学好几个同路的学生和我一起走,半路下雨也没好意思脱鞋,结果把鞋弄湿了。到家里做完晚饭就把鞋放在灶坑边,第二天早晨就烤干了。为了鞋干得快,不影响第二天穿,经常是这样。可是第二天起来得有点晚,做饭时急急忙忙就把鞋的事给忘了,添柴烧火做饭,就把鞋给烧了。到上班时找不到鞋了,才想起来鞋在灶坑里,但是为时已晚,连鞋的影子都没了。翻遍了家里所有的地方,也没找到一双像点样的鞋。只好穿了一双露着大脚趾头的农田鞋上班了。怕人家笑话,我把露出脚趾的地方用胶布给粘上了。可是胶布粘的不结实,一走路又给挣开了,大脚趾头又出来透风了,没办法只好这样上班了。可想而知我在学生面前穿着漏脚趾头的鞋有多尴尬。后来是姐姐给我三元钱,我花了二元四角买了一双蓝网鞋解决了困难。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双蓝网鞋时常在我的生活里出现,提示我生活曾经的艰辛和窘迫。

那时每当生活出现难事或者坎坷没法逾越的时候,都有姐姐出现。姐姐几乎是我的希望和救星。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就没有健康的时候,总是在生病,吃药;吃药,生病。所以,生活里本该母亲承担的责任,都被姐姐承担了。写到这里的时候,生活中的一幕幕呈现在眼前。记忆里姐姐还是那么青春美丽,就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姑娘一样,花容月貌,至真至纯。但是岁月就是这样无情。日月更迭,时光穿梭,生活的磨难让姐姐变成了一个和她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满脸皱纹,行动迟缓。前几天姐姐来我这里,我仔细端详,姐姐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生活的艰辛让姐姐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在姐姐的行动和语言里,时时能看到“衰老”一词的影子。突然想起了王国维的诗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岁月蹉跎催人老,谁又能留住时间留住青春呢。

记忆里总觉得姐姐比我大很多,像母亲一样成熟稳重,操持全家的生活。其实,姐姐只比我大四岁。她承担起的责任,绝不能用年龄衡量。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都不假。母亲生病后,家里的生活雪上加霜。初中没毕业姐姐就辍学了,承担起了家里的全部家务。做饭,洗衣,缝补,照顾母亲……家里家外总是姐姐不知疲倦的身影。姐姐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像一个大劳力一样春种夏锄秋收。收工后还要照顾母亲,还有喂猪喂鸡等等一大堆家务等着她。

后来姐姐出嫁了,嫁到了邻村,离我们不远。那时农村姑娘出嫁时兴要彩礼,姐姐特意要了一台缝纫机,说留给家里用,因为母亲有病,不能做针线活了。这台缝纫机成了我们家唯一值钱的“大件”,也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用得最多的物件。姐姐虽然出嫁了,心思还有一半在我们这里,尤其是母亲去世后。后来哥哥结婚了,家里只有我和爸爸、弟弟生活,村里人说我们家是“一根筷子夹根排骨——仨光棍”。因此,姐姐更是牵挂我们。经常抽空回到家里帮这帮那。拆洗衣物被褥,收拾家里卫生。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姐姐还经常接济我们粮食。因为家里穷,衣服少,没有换着穿的,再加上总干活,衣服就特别的费,总是坏。单衣服还好说,我可以用缝纫机补,但是棉衣就不行了,只能手工补,我们三个大老爷们笨手笨脚的又不会,只能等姐姐来给补。有时厚棉裤开裆了,姐姐没来,我只好自己补。手指头扎得血糊淋漓的,还是补不好,只好先对付缝上,等姐姐来再细补。现在我有时候还会问自己:那时候的衣服怎么那么好坏呢?膝盖、裤裆、裤脚易磨损的部位几天就磨坏。姐姐总是抽空往家里跑,补衣服,拆洗被褥。每年过年前还要来给发面,蒸粘豆包,办置年货等等。我知道姐姐家里还有一家子人需要她照顾,她来我们家只能起早贪黑抽空来。有一年快过年了,姐姐又来拆洗被褥,收拾屋子,走时天已经黑了。爸爸要姐姐住下,明天再走。姐姐说要过年了,家里还有一大堆活等着呢。我和弟弟送姐姐回家。我们屯子离我姐姐家的那个屯子有三四华里,中间隔着一条铁路。一路上姐姐叮嘱我们这个那个的,真像妈妈一样。快到屯子时,姐姐说别送了,你们回吧,也早点休息。我和弟弟看着姐姐疲惫的身影,眼含热泪。弟弟说,二哥,我们以后一定要对姐姐好。我暗中点了点头。是的,一定要对姐姐好。那个疲惫的背影一直印在我的心里。后来这个背影变成了一根线,那边是姐姐,这边是我,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互相牵挂,心心相连。这些年让我感动的是我的每一个生日姐姐都记得牢牢的,在遥远的老家给我打电话,告诉和我一个城市生活的外甥女给我买礼物,一个生日都没落下过。惭愧的是姐姐的生日我一个都没记住。

看了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我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那天黑暗中姐姐蹒跚的背影。善良,无私,勤劳……这些词汇用到姐姐身上,都恰如其分。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在姐姐身上得到了传承和体现。正是因为有了姐姐的照顾,我们三个跑腿子的家才像个家样。村子里的人都说,这个家多亏有了姐姐。至今想起来我对姐姐还是感激不尽,尽管说这些有些“外道”。

年过了一个又一个,时间慢慢的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了。我们都从青年到中年,又到老年。走过艳阳,也走过风雨,时间从来就没有停歇。岁月在无情中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尽管时间在变,世事在变,亲情永远存在。我的姐姐也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但是姐姐年轻时的容颜总是在我的心里留存,不会因为时间的改变而改变。

近些年我的亲人一个个相继离开了人世,让我悲痛的同时,也感叹人世的沧桑,岁月的无情。姐姐越来越老了,身体出现了好多毛病。就像一部运转多年的机器,各部位零件都出现了磨损和锈蚀,和医院打交道的次数越来越多。即使这样,姐姐还是惦记着我们。时常打电话问问情况,告诉我们老家的一些事情。老家的香瓜熟了,是否能回去吃瓜?家里养的鸡也该杀了,家里蒸了粘豆包等等。有时候姐姐来也大包小包的带些土特产,还像在老家时那样关心我们。可惜,我能力有限,没能让姐姐过上好日子,这一直是我内疚的事。

但是我知道,亲情是春天的温暖,是无私的关爱,是你在困难的时候勇敢地伸过来的那双手,是你无助时那个鼓励的眼神。亲情没有功利,没有私心,没有隔阂,更没有尔虞我诈。我们在媒体上经常看到,为了经济利益,一奶同胞反目成仇;为了一间房、几垄地兄弟间走上法庭……难道金钱、利益真的比手足情还重要吗?我知道这样的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他的人生弥留之际肯定会后悔。

时间变了,人老了,我们都在岁月的长河里走向暮年。可是姐姐关心、呵护我们没有变。姐姐还是我们依赖的家长,是我们温暖的源泉。我们生活在姐姐的天空下,微风和煦,阳光普照。我知道,有姐姐的日子,就无风无雨,艳阳高照。我还知道,上帝不会亏待每一个好人,包括我的姐姐。

寒风中的芦苇

一转眼弟弟已经去世六年了。一想到弟弟,我的心里就一阵阵刺疼,针扎的一样,疼得我浑身颤抖。弟弟比我小两岁,在他生命的第52个年头就去世了。2009年1月16日8时59分,在那个寒冷的季节里,在那个太阳刚刚升起的上午,弟弟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留给我的是无边的痛苦和思念。人们总是说,冬天即将过去,春天还会远吗?而弟弟的春天,永远的停留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病床上的弟弟越来越枯槁了,黄,瘦,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他的胸膛就像是一架破风箱,呼哒呼哒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似乎嗓子里有吐不尽的痰。尤其是头疼得厉害,疼得他用拳头一下一下的砸头,恨不得用头去撞墙。一宿一宿的睡不好觉,也吃不下东西,只几天工夫就瘦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皮包骨”。看着痛苦不堪的弟弟,让我想起了冬天荒原上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芦苇。

我们这里是平原,有成片成片的湿地,湿地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浩浩荡荡,接天连地。每年入冬,开始收割芦苇。而那些边缘的,稀疏的,就剩在了地上。在这风雪弥漫的冬天里,那些没有收割的芦苇,在风雪中飘摇着,不时地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好像是他们随时都有被风刮倒被大雪埋住的可能。弟弟这棵芦苇就被风雪刮倒了。

2008年12月23日,天空的雪花飘飘洒洒,严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知道最寒冷最严酷的冬天就要到了。弟弟发病的头一天还在干活。他是一名厨师,家里开了一个小饭店。生意不好不坏,能维持生计。那天弟弟起床后感到左手有些不好使,抬不起来。到医院经过检查说是脑血管有些堵塞,要住院通一通。我去看时,弟弟已经在打点滴,说没事,住几天就好了。弟弟的手还能抬起来。我看也没什么大问题。第二天因为吉林的查干湖冬捕,朋友邀请我去参观。没想到26号侄子来电话,说弟弟头疼得厉害,做了CT,说脑子里有瘤,而且是恶性的。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似乎我的脑袋也长瘤了。我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我急忙往回赶。一路上和弟弟有关的回忆,像过电影,一幕幕在眼前放映。这是我最亲的人啊!上帝为什么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呢?风雪弥漫,直刮得我心寒、刺骨。

回大庆后我直接到医院看望弟弟。弟弟的左手左腿已经无法活动,瘦弱的身体更加羸弱,像是寒风中的芦苇,在寂寞的冬天里飘摇。我拿着弟弟的片子通过关系找了最好的神经内科医生看了,医生对我说,弟弟脑袋里的肿瘤是转移瘤,原发瘤在肺,他的半个肺已经不能工作了。医生的意见是弟弟的身体这样瘦弱,再加上肿瘤已经转移,没有再治疗的价值了。我又通过熟人找了另一所医院神经内科专家,专家也是这个意见。并给开了药方建议回家治疗,方便照顾。因为在家里吃住都方便。我知道医生这是让弟弟回家等死,在家里会更好地度过这段有限的时光。弟媳和侄子都看着我不敢做主。12月28日我做主把弟弟带回家了。我也想让弟弟在家里度过他最后的人生时光。在弟弟回家的这段时间里,我每天早晚都去弟弟家里两趟。如果我有一天没去,弟弟就会问家里人:二哥呢?今天咋没来呢?我知道弟弟对我的依赖,我知道我是弟弟的主心骨。所以每天我尽量去看望弟弟。

松嫩平原的冬天寒风刺骨,而我的心里更冷。每看一次弟弟,我心里就会增加一份悲凉。人生咋就这样不公平呢?弟弟这样善良的人怎会得不治之症呢?

我是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人是怎样的一天天走向死亡的。从弟弟有病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离开过他,我是他走向生命终点的见证人。原以为十三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而二十三也成了我记忆中最不吉利的数字。二十三天,短短的二十三天,病魔就夺去了弟弟的生命。我看到了生命的脆弱,看到了人类在病魔面前的无助和无奈。没有比眼睁睁的看着亲人走向死亡而自己却无力相助更悲哀的事了。

其实我早已经历过死亡的痛苦,按理弟弟的死我不应该这样痛彻肺腑。在我幼年和中年时父母相继去世,死亡已经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印记。为什么弟弟的死这么让我痛苦不堪呢?

母亲去世后,哥哥和姐姐相继成家离开了。家里只剩下父亲、我和弟弟。我们三个人生活了好几年。村里人说我们家是“一双筷子夹根排骨——仨光棍”。可以说我们三人相依为命,度过了我们人生中的最困难时期。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学远离家乡,弟弟和父亲两个人的生活更加艰难了。弟弟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后来我毕业分到外地工作,是弟弟为父亲养老送终的。我心里始终对弟弟存着一份感念。

在我和父亲、弟弟三个人生活时期,有一次弟弟不在家,我和父亲聊天,父亲对我说:你弟弟心眼太实,以后你得管他。在我们老家“管”是照顾、帮助、扶持的意思。父亲的言外之意就是我要照顾弟弟。我说那当然,我是哥哥。弟弟为人实在,不会拐弯抹角,不会算计。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去。记得有一次邻居家里来客人了,到我家里来借白面。当时农村每人只分到四十斤麦子,磨成面也就是二十多斤。为了多出面,每家在磨面时除留出一点精粉过年包饺子之外,都是“一箩到底”的“黑面”,就是把麦麸子也磨到面里,也就是今天我们说的“全麦面”。弟弟把精粉全借给人家了,邻居还的时候却还的一箩到底的黑面。爸爸说咱家的那点精粉是留着过年时包饺子的,你借给别人咱们过年怎么办?弟弟无所谓地说:有啥吃啥呗。再说人家没有精粉你还和人家要哇?一点都不介意。爸爸指着弟弟说:你真傻!弟弟嘿嘿一笑,事情就过去了。还有一次我们在南河套割小麦,因为离家远,中午要带饭。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没吃饭就和朋友们一起去河里用抬网“抬鱼”去了。回来吃饭时爸爸给我们带的烙饼没有了,只有咸菜和稀粥。我问弟弟:饼呢?弟弟说,王老宝子没带饭,他给吃了。我非常生气:那我吃啥啊?弟弟轻描淡写的说:不是还有粥吗?然后又和我解释:王老宝子没带饭,他来和我要,饼就在这里我能不给吗?我还能说什么?饼已经被吃没了。我只好将就着把剩下的稀粥喝了,还没到晚上收工我就饿得不行了。弟弟就是这样,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弟弟实在,善良,为人正直,宁可自己吃亏,绝不占别人便宜。

后来弟弟一家也来到我生活的城市谋生,养过出租车,开过饭店,生活一直没有起色,也就是维持生存。而最大的问题是,弟弟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弟弟小时候因为肺炎没有彻底治愈,留下了哮喘的病根。后来发展成了东北老年病 ——肺心综合症。咳嗽、哮喘、气短,需要长年吃药。管咳嗽的,消炎的,扩张气管的……每当季节交替的时候,都会发作。尤其是冬春之交或者是秋冬交替时,越发严重。后来弟弟几乎每年都要住两次院。我自然就成了弟弟的监护人,连同护工、出纳。买饭送饭、交钱拿药、找医生护士……即使是平时,每当弟弟没药时都会给我打电话:二哥,我什么什么药没了,你抓紧买了给我送过来。有时候我也很生气,我就问他:你儿子都二十多岁了,你干嘛还让我给你买药?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说,你不是有车方便吗?其实我也不是真的生气,只好放下手头的工作,买了药给他送去。那一年弟弟得了肺结核,因为普通医院不收治传染病人,传染病院离家又远,弟弟就没有住院。我只好每天给他取痰送到市卫生防疫站化验,然后给他取药。那一段时间我上班之前总是往返于医院、卫生防疫站和弟弟家。直到弟弟的结核病彻底痊愈。

弟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看着叫人揪心,不看又心里惦记。他儿子原定春节后结婚。我想叫弟弟看到儿子结婚,让他走的放心。另外,这里有一个说法:喜气可以冲淡病情。我知道这是胡说,但是我宁可信其有。我把想法和弟媳、侄子说了,他们也同意。侄媳妇家里也支持。弟弟听说后十分高兴。我怕弟弟挺不到侄子结婚,就鼓励他。我对弟弟说,你得挺住,你还要参加儿子的婚礼,你是主婚人,还要讲话。你儿子结婚后,你还要抱孙子,所以你得好好活着,好哄孙子。我知道我在说假话,每说一句心里都刺疼一下,我心里明白弟弟是不会看到他孙子出生的。我的心里酸酸的,眼里满含泪水。侄子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大家都在忙活婚礼的事。我对弟弟说:明天你不要去了,天太冷,我在家陪你,让他们把录像录好,咱们看录像,也和到现场一样。弟弟也知道自己不能去,就心里平静地答应了。天寒地冻,弟弟又这样虚弱,他怎么能到婚礼现场呢?

2009年1月11日是侄子结婚的大喜日子,我早早的就到了弟弟家。弟弟这天起得非常早,躺在床上非要坐起来。大家把他扶起来,靠在被子上,弟弟看着大家忙活着,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把我叫到他跟前说:二哥,你去吧,不用陪我,我在家里等着。我不去你再不去我心里没底。我说好,仪式完了我就回来给你看录像。弟弟笑了。

婚礼现场离弟弟家不远。结婚仪式完了之后,我叫侄子和侄媳妇回家和弟弟照了几张相。弟弟十分高兴。晚上我们一起看录像,弟弟看得十分认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天弟弟吃了很多,精神状态也比原来好多了。我心里想是不是出现奇迹了?

2009年1月15日晚上,我总是在梦中惊醒,睡得也不踏实。我担心弟弟不行了。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来没吃饭就去弟弟家了。冬天的六点钟天还很黑,我看到弟弟家里没点灯,心里踏实了,就去单位了。上午八点多,单位刚要开会,侄子来电话说弟弟不行了。我赶紧往弟弟家里去,这时弟弟已经咽气了。

2009年1月16日,离春节还有9天,弟弟离开了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寒冷一直包围着我,我的世界孤独而寒冷。而弟弟那笑容总是在我的回忆里出现,一次又一次让我伤感,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失望和感伤。

我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声,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我不知道弟弟那里的春天是否花红柳绿?弟弟是否在和我的父母一起去踏青?我还想知道弟弟的哮喘病是否好了?在天堂里,弟弟是否不再为生计奔波?但是我只想告诉弟弟:你放心好了,你儿子一家生活得很好,你已经有孙子了,孙子长得白白胖胖,已经会走路了。每次我看到他都会想起你,想起我们的童年时光。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儿子孙子的,把你无法给予他们的爱,加倍地替你给予。

时光不紧不慢的前进,我在每一个没有你的春天里徘徊。一丝春风,一阵花香,一片云朵,我都会看到你的身影。

弟弟,在每一个美好的春天里,我们还会一起看风景。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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