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饮茶风尚

2016-09-22 03:34郑培凯
书城 2016年8期
关键词:陆羽饮茶

郑培凯

喝茶是清雅之事,大概是陆羽写了《茶经》之后,在士大夫精英阶层之中,逐渐发展而成的概念。先是追求纯净,再来就从形而下的茶饮纯净之中,提炼出精神境界的纯净,变成了形而上的心灵追求。中国人喝茶,从最先滚水煮茶叶,当作菜汤或药汤的饮料,用来解渴与解乏,从原本只强调物质性的功能,逐渐变身,开始进入追求非物质文化的精神境界,成为提升个人文化修养与审美情趣的道场,经历了很长的时间,而且峰回路转,其中还有许多曲折变化。

从物质形态的变化来看,最主要是中国饮茶的主流风尚,从唐宋的研末煎点,转化为明清以来的芽叶冲泡。对日本茶饮的影响,则是唐宋研末煎点法在日本得以持久承续,演化为日本茶道的抹茶法,经千利休的发扬光大,迄今仍然是日本茶饮风尚的主流。若从非物质的精神追求领域来看,无论是研末煎点,还是芽叶冲泡,抑或是日本人坚守不变的抹茶道,古代的文人雅士与当今的社会精英,则追求的目标基本不变,企图从喝茶的形而下体验,上升到精神的形而上领悟,凝神虑志,希望从饮茶过程中发现人世间的静修之道。其间或许存在茶叶形态的不同,程序与仪式的差异,但目的一致,都是追求心灵的平和与审美的享受。

陆羽《茶经》可说是开创了茶道的精神领域,从物质性的解乏解渴,上升到口感审美,并且强调饮茶的纯净性,追求简约美学,从中得到道德境界的提升。陆羽讲究茶道,指出茶有其本色,有其内在的质量,不应当加料加果。饮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制茶也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之别,他反对的是当时流行的喝法:“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晚唐的皮日休非常喜欢喝茶,说古人喝茶的方式不敢恭维,就是把茶叶丢进锅里煮,跟喝菜汤无大分别。唐朝通俗喝茶,沿袭了“煮菜汤”的古法,还喜欢放各种佐料,把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都放到茶汤里面一起去煮。这个习惯是沿袭古人喝茶如喝菜汤的方式,什么东西都可以往茶里放。陆羽认为,这不是喝茶,是糟蹋茶,喝的是沟渠间的弃水,跟人家倒在沟里的馊水差不多。陆羽强调“茶性俭,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要从简约当中发现茶的灵性。

陆羽在人类饮茶历史上,最大的贡献就是写了《茶经》,明确点出饮茶有精神境界,可以从中提升心灵感悟,体验静修的审美经验。之后的茶仪与茶道演变,无论是宋代宫廷与士大夫的点茶斗茶,寺院茶仪的持修空灵,明清文人的清雅茶聚,日本茶会的和敬清寂,都因陆羽的开示而得以开创自成体系的饮茶天地。

中国历史发展到明代,在文化审美的追求上,基本沿袭宋代对精致美学的向往,对日常生活品味的讲究。宋代士大夫文人在审美的体会上,较之唐代的上层社会,或许对盛世排场及奢华的追求有所不及,但是能够沉潜于细节,精益求精,在纯净简朴之中,体悟光风霁月的审美境界。宋人讲究的“清风明月”“鸢飞鱼跃”,是一种追求自然境界的精神领悟,融合了儒家的宽博、道家的逍遥、佛家的禅悟,通过具体的人间事物,达到圆融的审美境界,体会天人合一的神韵。宋人饮茶发展出点茶拉花,虽然有耽于卖弄技巧、过度偏重技艺之嫌,但是,大多数文人雅士在茶饮审美的追求上,还是注重心灵提升的体会的。如苏东坡的《汲江煎茶》诗,写在他遭贬海南的时期,就显示了这种审美超越的精神境界: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汲水煎茶的过程,是一种心灵净化的过程,在人生境遇遭到困蹇之际,安安静静地喝一碗茶,自己取水,自己烹茶,静听水声翻腾,默看茶沫浮泛,夜深人静,正是安顿自己心境,“万物静观皆自得”的时候。

历史经过蒙古入侵,天下大乱,再经历改朝换代的天翻地覆变化之后,到了明代中叶之后,经济与社会形态渐趋稳定,江南的商品化经济开始起飞,物产丰富,社会繁华,士大夫阶级的日常生活重新讲求精致与奢华,品味也开始重新追求高雅。明朝的文人雅士心目中高风亮节与风雅洒脱的表率,就是苏东坡,不但景仰他的为人处世,欣赏他的诗词歌赋,也向往他的生活品位态度。在饮茶方面,虽然明代的饮茶风尚在物质性的制作与烹调方法上已经改变,不同于宋人的研末点茶,而开始推崇炒青的芽茶,特别讲究清明到谷雨期间的新茶嫩芽,但是在追求茶饮的高雅审美境界,冀望精神提升方面,却仍然一脉相承,继承了陆羽、苏东坡的审美向往。

我们只要看看明代文人雅士的著作,说到饮茶的场合,除了要喝好茶,满足口舌的物质性品味之外,说的都是如何可以达到清雅之境,让心灵得到无限欢愉。徐渭《煎茶七类》首先就说“人品”,也就是坐在同一茶席中喝茶的朋辈:“煎茶虽凝清小雅,然要须其人与茶品相得。故其法每传于高流大隐、云霞泉石之辈,鱼虾麋鹿之俦。”喝茶要清雅,首先人品要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跟高雅之士在一起,才能登临清雅之境。徐渭还说到适合喝茶的环境,有以下几类:“凉台静室、明窗曲几、僧寮道院、松风竹月、宴坐行吟、清谭把卷。”而可以一起饮茶,一同体会茶饮审美境界的茶侣,则是:“翰卿墨客、缁流羽士、逸老散人、或轩冕之徒、超然世味者。”换句话说,孜孜营役于官场或商场,脑满肠肥,而无隐逸超越心境的人,是不配与他同席饮茶的。

明万历年间的茶人,最为当时称颂的,是浙江钱塘(今杭州)人许次纾(字然明,约1549-1604)。他写了一本《茶疏》(1597年成书),不但对茶的历史文献了若指掌,还反映了作者访茶、品茶的实践经验,吸收了当时江浙一带精于茶事者的宝贵经验,可说是杭州地区最懂得品茗之人。他列举古今名茶的兴废,说到明代中叶以后的风尚趋向江南的春茶,最有名的有长兴之罗岕,他怀疑就是唐朝人崇尚的顾渚紫笋,但又有不同。此外,“若歙之松萝、吴之虎丘、钱塘之龙井,香气浓郁,并可雁行,与岕颉颃”。福建的茶,宋元之后开始衰落,到了晚明,只有武夷的雨前最好。浙江其他地区也有些好茶,如“天台之雁宕、括苍之大盘、东阳之金华、绍兴之日铸,皆与武夷相为伯仲”。可惜的是“制造不精,收藏无法,一行出山,香味色俱减”。

许次纾非常讲究烹茶的方法,要从清洁的茶具开始,按部就班,一一合乎洁燥的程序,否则会破坏茶的原味:“未曾汲水,先备茶具。必洁必燥,开口以待。盖或仰放,或置瓷盂, 勿竟覆之案上,漆气食气,皆能败茶。先握茶手中,俟汤既入壶,随手投茶汤,以盖覆定。三呼吸时,次满倾盂内。重投壶内,用以动荡,香韵兼色不沉滞。更三呼吸顷,以定其浮薄,然后泻以供客。则乳嫩清滑,馥郁鼻端。病可令起,疲可令爽。吟坛发其逸思,谈席涤其玄衿。”

泡茶要有技巧,而使用技巧的目的,是要达到一种审美的感受,从中体会高雅的境界,不只是满足口腹之欲,为喝茶而喝茶。他认为嫩绿的新茶最有趣,不但有新鲜感,而且充满了诗意,有余不尽,留下无穷的美好想象:

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余尝与冯开之(冯梦祯)戏论茶候,以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阴矣。开之大以为然。所以茶注欲小,小则再巡已终。宁使余芬剩馥尚留叶中,犹堪饭后供啜嗽之用,未遂弃之可也。若巨器屡巡,满中泻饮,待停少温,或求浓苦,何异农匠作劳,但需涓滴,何论品赏,何知风味乎。

许次纾还讲到茶寮的安排与布置:

小斋之外,别置茶寮。高燥明爽,勿令闭塞。壁边列置两炉,炉以小雪洞覆之,止开一面,用省灰尘腾散。寮前置一几,以顿茶注、茶盂,为临时供具,别置一几,以顿他器。傍列一架,巾悬之,见用之时,即置房中。斟酌之后,旋加以盖,毋受尘污,使损水力。炭宜远置,勿令近炉,尤宜多办宿干易炽。炉少去壁,灰宜频扫。

他对于茶室环境的讲究,强调明亮清爽,而且明确地说:“煎茶烧香,总是清事,不妨躬自执劳。”许次纾中意的茶寮,在半个世纪以后文震亨的《长物志》中,是这么形容的:“构一斗室,相伴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

至于饮茶的场合,许次纾更是着意罗列,可从中见到晚明雅士的茶饮情趣:︰

心手闲适。披咏疲倦。意绪棼乱。听歌拍曲。歌罢曲终。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明窗净几。洞房阿阁。宾主款狎。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阑人散。儿辈斋馆。清幽寺观。名泉怪石。

说来说去,都是清雅的场所与情景,就像平日在自家园林中优哉游哉的生活,高兴了出去游山玩水,到清幽的寺观中与出家人谈玄说禅,像明代画卷中想象的隐逸风神。许次纾还说到不适当的场合:“作字。观剧。发书柬。大雨雪。长筵大席。翻阅卷帙。人事忙迫。及与上宜饮时相反事。”更指出不宜茶饮场合的人与物事:“恶水。敝器。铜匙。铜铫。木桶。柴薪。麸炭。粗童。恶婢。不洁巾帨。各色果实香药。”不宜靠近的地方、人与物:“阴室。厨房。市喧。小儿啼。野性人。童奴相哄。酷热斋舍。”

与许次纾同时代的罗廪,周游各地,潜心调查种茶、制茶技艺之后,回乡居山十年,亲自实践,加以验证,总结经验,写成《茶解》一书,主要探讨茶叶生产和烹饮技艺,是明清时期最为“论审而确”之茶书。他指出:“茶须色、香、味三美俱备。色以白为上,青绿次之,黄为下。香如兰为上,如蚕豆花次之。味以甘为上,苦涩斯下矣。” 为了表现他品评茶饮的知识来自亲身考察,见识与本领不下于许次纾,他特别在品水的体会上,点出许次纾没有发现杭州的甘露泉水:

武林(杭州)南高峰下,有三泉。虎跑居最,甘露亚之,真珠不失下劣,亦龙井之匹耳。许然明(许次纾),武林人,品水不言甘露何耶?甘露寺在虎跑左,泉居寺殿角,山径甚僻,游人罕至。岂然明未经其地乎?

关于适合饮茶,而能跻升到体会清雅的场合,罗廪是这么说的:“山堂夜坐,手烹香茗,至水火相战,俨听松涛,倾泻入瓯,云光缥缈,一段幽趣,故难与俗人言。”这样的幽趣的确“难与俗人言”,却是苏东坡《汲江煎茶》所展示的诗境。

关于品茶需好水,是陆羽一直强调的基本原则。罗廪则引用苏东坡《仇池笔记》的记录,说:

瀹茗必用山泉,次梅水。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长,其味独甘。《仇池笔记》云:时雨甘滑,泼茶煮药,美而有益。梅后便劣。至雷雨最毒,令人霍乱,秋雨冬雨,俱能损人。雪水尤不宜,令肌肉销铄。

这一段话提到,品茶最好是用山泉,即是陆羽的真传不二之法,其次是“梅水”。梅水是什么呢?就是江南梅雨季节的雨水,也就是苏东坡说的“美而有益”的甘滑的时雨。这样的“时雨”,并不只是诗情画意的联想,让人想起陶渊明说的“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古代的天宇不像现代这般污染,没有钢铁厂或化工厂制造的毒雾,没有汽车排出的废气,没有笼罩在空中死活不肯消散的雾霾。梅雨季节的蒙蒙时雨,是洁净甘美的天水,是泡茶的好水。后人把“梅水”误会成梅花瓣上的露水,以讹传讹,还自以为高雅,未免抛弃了形而下的物质本性,数典忘祖,混淆视听了。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母带着众人到妙玉的栊翠庵品茶。曹雪芹特别描写妙玉的品味高雅清纯,有这么一段叙述,显示她的茶饮境界高出宝玉与黛玉:宝玉吃了好茶,觉得轻淳无比,赏赞不绝。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妙玉所说的玄墓,是在苏州的西边靠太湖一带,现在称作光福的地区,以种植梅花著名,有“香雪海”之称。她收集了梅花上的雪水,藏了五年,再来泡茶,是否适合发挥春茶的清扬香气,是颇有可议,也令人怀疑的。曹雪芹是知道晚明茶饮风尚的,因为晚明遗风到了乾隆时期才逐渐颓丧,何况“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的清雅并不会全然消逝。或许从这段描述,我们也可以看到曹雪芹生花妙笔的狡狯之处,让我们看到妙玉的故作玄虚,把以讹传讹的“梅水”,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茶饮甘露,只有通过有洁癖的妙玉,才能体会品茶的最高审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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