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童话与傲血红梅

2016-09-22 06:27海安
雨花 2016年9期
关键词:陶行知

海安

1

叶刚原名叶道生,是浙江省南田县(现已撤销)人,1908年5月生于一个叫螺蛳礁的地方,高小毕业后,考进临海回浦中学继续求学。查了资料,“南田”、“象山”和“三门”这几个地名都在浙东沿海,从南田去临海,只怕不是一般的麻烦,先要穿过风高浪急的三门湾,沿着海岸线南行,然后进入台州湾,溯灵江而上,几十公里后方至临海。小小年纪的叶道生是如何离乡背井、负笈求学呢?是东海的万顷波涛塑就了小道生的阔大胸襟?

在中学读书期间,叶道生结识了共产党员陈良义、吴德源。他成长很快,不久即加入中国共产党。

1927年初,为迎接大革命的高潮,根据党的指示,叶道生回到家乡南田组织农民协会。农民运动在南田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分浮财,分田地,农民、渔民人人扬眉吐气,挺起了腰杆。土豪劣绅望风而逃,小的逃到县城,大的逃到宁波、上海。不久“清党”开始了,土豪劣绅带着部队卷土重来,疯狂地进行反攻倒算,残忍地杀害了共产党员陈良义和吴德源,叶道生侥幸逃脱。此后,叶道生如一片失去大树庇护的树叶一般随风而动,从南田到黄岩,从黄岩到上海,再从上海回黄岩,居无定处,食不果腹。浙东的党组织已经全部转入地下,蛰伏待机,在白色恐怖的日子里,叶道生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在黄岩的日子里,他常在黄岩的河边徘徊,那条河是灵江的一条支流。在河边徘徊的叶道生才19岁。19岁的叶道生不是为自己的人生安全忧虑,他是为革命的前途忧虑,为民族的未来忧虑啊。时值深秋,江风瑟瑟,满目肃杀,唯见远山的枫叶如火焰一般热烈,那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多么像一幅画,多么像一首诗啊。那情那景,让年轻的叶道生充满了写一点什么的创作冲动。

那如火的枫叶自此烙在叶道生的脑海里,人生中。

2

1928年春天,叶道生偶然得知南京远郊有一所全新的乡村师范学校,以发展乡村教育、改造乡村生活、谋求农民解放为宗旨。叶道生给自己改了名,叶刚,取刚强不屈之意,然后取道上海,坐火车去南京,考入晓庄师范。

晓庄师范的空气是何等自由啊,在这里,学生和老师可以平等地讨论问题,大胆地议论国是,甚至可以公开批评当局和政府!

叶刚的童话习作《红叶》得到校长陶行知的充分肯定。

文稿的末尾没有写批语,陶校长用红笔写下一首短诗:

飞,飞,飞,

满天的飞。

哪儿来这些蝴蝶,

原来是红叶!

学校的民主空气让叶刚感觉到了新生,很快,他就拿出自己的第二篇童话:《字样和白纸》。

不久,叶刚担任中国共产党晓庄地下支部支委。

叶刚是一个才气横溢的年轻人,充满着浪漫的气质,还有着一点点的忧郁,很快成为女同学眼睛里的“男神”。

有一双眼睛,目光特别热烈。

一位巾帼英雄隆重出场。

3

郭凤韶的母亲李咏青是清末书画家李藻之女,能诗善画。父亲郭松垞早年参加光复会,是辛亥革命志士。辛亥革命结束了封建帝制的历史,新纪元却没有迎来真正的民主与共和。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一幕又一幕闹剧令郭松垞心灰意冷,对民国失去信心,遂远离政坛,以诗画自娱。郭松垞将自己未了的心愿寄托在女儿身上。1911年出生的小凤韶开蒙很早,唐诗宋词、神话传说,都是她的启蒙教材。郭松垞夫妇十分仰慕辛亥女杰秋瑾,一句“秋风秋雨愁煞人”,令多少仁人志士为之扼腕!郭氏夫妇从小给女儿讲述秋瑾的故事,讲述中华民族的光荣和屈辱,讲述人生的抱负和理想。

在这样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家庭,郭凤韶从小接受反帝反封建的民主思想熏陶,她的性格里有着“台州式硬气”的基因和情怀。

1925年下半年,郭凤韶考入临海女子师范学校,和徐明清、包玉珍等同学一起加入进步青年组织“乙丑读书社”。1926年,郭凤韶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发生后,临海国民党右派下令查封“乙丑读书社”,派出爪牙到处搜捕共产党员和读书社社员,先后有30余人被捕。为防不测,郭凤韶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之下,去了舟山朱家尖岛。表姐孙儒珍夫妇在朱家尖岛大古塘小学任教,郭凤韶在大古塘小学当代课教师,教授音乐、图画和体育课。朱家尖岛四面环海,天高皇帝远,郭凤韶给学生们讲授革命的道理,还在渔民中间宣传科学和民主,把革命的思想传播到这个东海的岛屿之上。

1929年暑假,郭凤韶的闺蜜徐明清从南京回到临海。徐明清是晓庄师范的学生,建议凤韶去晓庄继续求学。

此时的郭凤韶前途渺茫。朱家尖岛上的那所小学明确表示下学期不再续聘,以及防学生被其“赤化”。当地甚至有豪绅放风说,郭凤韶要是再敢踏上朱家尖一步,就要将其“扭送县党部”。

郭凤韶收拾了行李,和徐明清一起来到南京。她是个独立性很强的女孩子,又有过在朱家尖的锻炼,入学考试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几天之后她给父母写信,快乐地说:“这儿太好了,我感到非常愉快,这儿的老师待人亲切,同学团结,我很喜欢。”

有一件事郭凤韶没有告诉父母,她在晓庄遇到一位故人。

那不是叶道生么?“叶道生!”

叶刚停住脚步,有一点迟疑。

郭凤韶换了临海话,说:“我是郭凤韶,我是临海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啊,在乙丑读书社我们见过面的!”

叶刚哈哈笑了,说:“两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要是走在大街上我都不敢认!”

叶刚比郭凤韶大三岁,读书晚;郭凤韶读书早。在临海,两人在乙丑读书社有过接触,他乡遇故知,见了面,自有说不完的话题。

郭凤韶到晓庄师范没多久,田汉的南国剧社应邀到学校演出,帮助学校成立晓庄剧社。郭凤韶爱唱爱跳,多才多艺,在家乡登台演过“文明戏”,很快成为 晓庄剧社的骨干。

晓庄剧社排演田汉导演的话剧《卖花女》,这部话剧的编剧是著名的英国剧作家萧伯纳,意在揭露旧社会对一个贫苦的卖花姑娘的凌辱和迫害。郭凤韶担纲主演,校长陶行知“客串”卖花女的穷苦父亲,两人上了台是父女,下了台是师生,一场比一场出彩。《卖花女》先是在学校演出,后又到附近农村演出,还到兵营演给士兵看,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人人都说晓庄师范出了一个“卖花女”。

这时的叶刚已经算得晓庄的知名人物,除了写童话,还给晓庄剧团写剧本。陶校长赏识叶刚的才华,让后勤部门给他配了冯村的钥匙,给他提供了一处极为安静的创作环境。

冯村算得晓庄校园里的一块“飞地”或者“特区”,它是冯玉祥个人掏腰包修建的一处“行宫”。中原大战之前,冯玉祥还是蒋介石的拜把子兄弟。他在北伐中居功至伟,到南京的中央政府担任闲职,任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兼军政部长,这便有了大把的时间。冯玉祥和陶行知是安徽同乡,气味相投,经常有诗歌唱和。晓庄建校,冯玉祥以河南、陕西、甘肃三省的名义捐过款,陶行知用这些钱分别盖了“河南馆”、“陕西馆”和“甘肃馆”。冯玉祥还自己掏钱,请陶行知在“五柳村”旁边修了数间草房,取名“冯村”,先后小住过几次。冯玉祥和蒋介石闹翻脸后,冯村一直闲置。陶行知是个君子,专门给远在河南的冯玉祥去信,临时借下冯村,给叶刚这样的文艺人才做创作基地。

叶刚才思泉涌。

叶刚的童话创作呈井喷之势,一半的原因是因为郭凤韶。

郭凤韶跟叶刚有说不完的话。两人一起去“书呆子莫来馆”查阅资料,一起去“食力厅”吃饭。学校的伙食很简单,有了好吃的,郭凤韶总要把自己的那份拨出一些给叶刚。叶刚参加自卫团军训,裤子膝盖磨破了,郭凤韶亲手给他补缀,那一份真情密密匝匝地刻印在叶刚的心坎上。

两人一起去小树林散步。路边上,田埂上,蒲公英很多,黄花开过之后,结出绒抖抖的球,吹一口气,绒花轻扬,荡荡悠悠,不知所终。

叶刚若有所思,说,我要写一篇童话,为蒲公英写一篇童话。

隔一日,叶刚看见郭凤韶,说,走,去冯村,给我的新童话提意见。

密密麻麻的几张作文纸。

看完文稿,郭凤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双丹凤眼热辣辣地盯着叶刚看。叶刚的一双眼睛勇敢地迎上去,如电石火花般四目相对。

这便是所谓的“对象”了。

4

爱情和偷情不同,不需要刻意保密。

风声很快传到陶行知的耳朵里。陶行知哈哈大笑,说,好事好事,改天我要说给教育部长、我的老朋友蒋梦麟听听,看他还有什么高论。

晓庄师范在教育界是个“异端”。开办不久,就发生过所谓的“白马王子”风波。

星期天,一个姓陆的男同学和一个姓廖的女同学一起去玄武湖玩,返校的时候,雇了一头驴子,两个热恋中的年轻人以驴代步,浪漫了一回。谁也想不到这件事三人成虎,迅速发酵,说成晓庄的男女学生共骑一匹白马,招摇过市。学校是教书育人的神圣场所,伤风败俗,男盗女娼,如何了得!

我们这个民族,自古以来清规戒律就多。女人裹了一千年的小脚,男人拖了几百年的辫子。小脚和辫子这还都是可以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禁锢,思想上的禁锢,那就更是太多太多了。比如说,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清末废科举,兴学校,一直到了民国,男女同校不同校都还是个大问题,又哪里容得男生女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

晓庄师范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陶行知的压力很大。教育部长蒋梦麟当年曾经和陶行知一起发起成立新教育共进社,为“白马王子”的事专门找过陶行知。蒋梦麟说,陶先生护犊情深,影响还是不能不考虑啊。陶行知反唇相讥,说,部长先生不能做好龙的叶公啊。

指导员杨效春建议找叶刚谈话,不能把冯村搞成“爱情摇篮”,要么就把钥匙收回来。陶行知说,一个19岁,一个22岁,多么让人羡慕的年纪啊,不要做棒打鸳鸯散的事情,只要上进就成。

其实早就有人找他们谈过话了。找郭凤韶谈心的是她的闺蜜徐明清,找叶刚谈话的是地下党支部书记石俊。

徐明清是最早看出郭凤韶有了心思的人。

徐明清说:“叶刚很优秀,凤韶你想结婚要有思想准备,他们作家都是罗曼谛克的人,情绪起伏大,还很敏感,你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只怕要有一个磨合期。”

郭凤韶的脸羞得通红,说:“谁说结婚了?”

徐明清说:“你还不知道啊,陶先生说了,你们如果想结婚,他愿意做证婚人。”

郭凤韶直跺脚,说:“人家没想这么多么,陶老夫子真是瞎操心!”

徐明清笑了。她是个厚道的女孩,不想给闺蜜添乱。

石俊跟叶刚的谈话是支部书记和支部委员的谈话。

石俊说,郭凤韶是个积极要求进步的好同志,作为支部委员,首先要做的是从政治上培养郭凤韶,早一点将其发展到党内来。恋爱、结婚,不能操之过急。我们都是从白色恐怖中坚持下来的革命火种,许多同志都走在了我们的前头,为了远大理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们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

年轻人的初恋,热烈而又脆弱,敏感而又愚钝,甜蜜而又苦涩。

郭凤韶很快察觉出了叶刚的变化,那便是叶刚眼里的感性少了,理性多了;甜言蜜语少了,“党性”和“原则”多了。郭凤韶有一些困惑,也有一些痛苦。

这期间,学校搞了一次周末“同乐会”。

陶行知的晓庄师范很独特,这所学校的老师愿意和学生一起讨论任何问题。这所学校的课余生活多姿多彩,有一种娱乐形式叫“化装同乐会”。用“同乐会”来“传道”“授业”“解惑”,这是晓庄的创造。

同乐会上,郭凤韶先去了“智慧库”。她本来是要拉着叶刚一起向“智慧老人”提问的,叶刚回说联村自卫团有任务,没有露面。郭凤韶向扮成“智慧老人”的校长陶行知请教一个问题:

“请问智慧老人,我们晓庄如何体现思想上的自由和平等?”

陶行知何等地睿智?晓庄剧社演出萧伯纳的《卖花女》,陶行知和郭凤韶同台演出,演父女,举手投足透着浓浓的父爱。陶行知爱才,对叶刚一直青眼相看。陶行知和郭凤韶既是“父女”关系,那叶刚不就成了他的“乘龙快婿”么?

“自由和平等是相对的,在学习上,于立脚点讲平等,在出头处求自由;在工作上,我们大力提倡去农村办学,这是我们晓庄学子救中国的必由之路。

“在晓庄,师生平等,男女平等;恋爱自由,不恋爱也自由。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叫《村魂歌》,我把它送给我的‘卖花的女儿——

“男学生,∕女学生,∕结了婚,∕做先生。∕哪儿做先生?∕东村或西村。∕同去改旧村,∕同去造新村。∕旧村魂,∕新村魂,∕一对夫妻一个魂。”

郭凤韶闹了一个大红脸,赶紧往“幸福库”那边跑。

坐镇“幸福库”的是女生指导员赵彦如,她是教育家赵叔愚的妹妹,和乃兄一般地顶真和执著。围在女生指导员身边的都是女生,女生们正在聆听“幸福女神”的教诲——

一对夫妻一个魂,是诗的语言,是人生的理想和追求。爱情是美好的花朵,婚姻是爱情这朵花儿结出的果实。先开花,后结果。

郭凤韶心里有了主意。

5

郭凤韶去找“石哥哥”。

郭凤韶算是老资格的共青团员,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到了晓庄,列席过支部会议。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郭凤韶知道,只有石俊才开得了叶刚的“心锁”。

“石哥哥,我有问题请教你。”

石俊停下脚步。

“一个共产党员,有没有属于个人的幸福?”

石俊感觉唐突,惊讶,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郭凤韶一脸严肃,又逼上一个问题:

“共产党员可以不可以追求属于他个人的幸福?”

郭凤韶还不是共产党员,是党组织正在考察和培养的积极分子,石俊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石俊警觉地扫视周遭,确信没有危险之后,要和郭凤韶长谈。

“郭凤韶同志,我比你和叶刚都年长,不管是以哥哥的身份,还是以支部书记的身份,我都可以负责任地回答你刚才提出的问题:我们共产党员可以有属于自己个人的幸福,也可以追求属于他个人的幸福。但是——”

郭凤韶竖起耳朵。她要听的就是这个“但是”之后的内容。

“但是,我们的祖国正在受难,我们的人民正在受难。你亲眼看到战友被捕,走上刑场,英勇就义。多少战友在我们的前头牺牲了,我们这一代人,注定是牺牲的一代,是为了下一代谋幸福的一代。”

“我们革命者……也会有下一代?”

这是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问题。

“我想,会有的,我可能没有,你可能没有,总还会有革命者留下后代!”

“为理想献身,和自己相爱的人一起为理想牺牲,是一种幸福。”

一语成谶。

此后不久,郭凤韶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她的入党介绍人正是他的恋人,童话作家叶刚。

在老师和同学的眼里,这两人是一对“璧人”。叶刚是众人眼里的浙江才子,郭凤韶则是不折不扣的浙江才女。郭凤韶除了唱歌,演戏,还画画。一幅山水国画,岸边泊一小船,题上古诗“野渡无人舟自横”,意境清逸,情思高远。她的一幅傲雪红梅图,题名为“且向百花头上开”。画面上,一块顽石突立中央,挤压着一旁的梅树枝条;在那低垂着的枝条上,一朵朵红梅顽强地盛开,像火焰一般热烈地燃烧。《红梅图》参加学校组织的书法美术作品展,让许多人刮目相看。

没有花前月下,也没有山盟海誓,甚至连卿卿我我都没有。老师和同学只知道叶刚和郭凤韶是一对有情人,正常发展下去,有可能是陶先生“一对夫妻一个魂”的“践行者”。

很少有人知道,叶刚和郭凤韶是时刻准备为理想而献身的一对共产党员。

6

因为声援下关和记工人的罢工斗争,晓庄师范触怒了当局。1930年4月12日,南京卫戍司令部封锁学校,大肆捕捉进步师生。

叶刚和郭凤韶一起离开晓庄,直奔下关火车站,辗转返乡。两个年轻人一道回临海,去了郭凤韶的老家。

女儿回来了,做父母的又惊又喜,百感交集。

临海的报纸已经刊登了南京晓庄师范被政府查封的消息,好在郭家在当地有声望,少有人对郭家的女儿指指戳戳。父亲很感慨,母亲很担心,都劝女儿收心,学一点女红也好哇,做不了大家闺秀,做个小家碧玉也成。父亲母亲对叶刚很客气,他们都是过来人,从女儿的眼睛里已经读懂了小伙子在女儿心中的位置。郭父甚至跟叶刚讨论了安身、立命、治国、平天下的古训。安身是基础,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是不是找一份工作,先安顿下来再说?

叶刚一颗燥动的心如何安顿?晓庄,冯村,游行示威,舌战警察,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一般。

谢绝了郭父的挽留,叶刚要回南京去。

离开临海前的那个晚间,两个年轻人在灵江江堤上徜徉。那时的临海城郊没有路灯,只有天上的月亮,江面上的渔火。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肩偎着肩,一时间有说不完的话,一时间又默默无言,无话可说。

正是在这条叫做灵江的江边,两个热恋中的年轻人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

是热恋,也是初恋。

竟还是绝恋。

说了许多,想了许多,他们只是没有想过这一别将会是他们的永别。叶刚回到南京,找到石俊,主动向地下党请缨。

石俊说:“市委刚刚开会,准备大的行动。你回晓庄,争取先恢复小学,然后以小学为依托,逐渐把晓庄的力量聚集起来。”

叶刚化名李建新,回到晓庄。几天之后,晓庄小学的校园里响起琅琅的读书声。

孩子们的读书声引来两个扛枪的士兵。

4月12日开来的那一团士兵,几天之后已经开赴中原战场。内战正酣,中原战场已成胶着,一团人有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局也不敢轻视晓庄,留下了一个连的兵力,以防首都后院起火。

国文课上,叶刚给小学生讲授陶先生的《农人破产歌》。农人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缴了地租,还要交苛捐杂税,不得已,只能去借高利贷。

叶刚的课绘声绘色。不但讲,还唱,有独唱,有合唱,人人沉浸在农人的不幸之中。两个士兵听得入迷,跟着唱。那是一首有情节有故事的诗歌,本来就朗朗上口,又让赵元任给谱了曲,好唱,好记,好哼,一旦会唱,想忘记都难。

叶刚很快就成了士兵的朋友。

两个士兵都是山东人,贫苦农民出身,其中一人家庭屡遭不幸,跟《农人破产歌》里描述的情况如出一辙。那士兵看见叶刚,一口一个“李先生”,不再是居高临下的监视,简直成了叶刚的学生。

叶刚动了心思。放学以后,他不再躲那些当兵的,相反,他去士兵的驻地,带着扫盲课本《平民千字文》,去给士兵做老师。那时候部队里的下层士兵基本都是文盲,写封家信都要求人,有人主动上门做先生,谁还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刚决心策反这一连士兵,向石俊报告,石俊说:市委正在积极筹划全市大暴动,工人、学生和市民总动员,在敌人的心脏总暴动。你的策反工作如果能够成功,南京大暴动就多了一分胜算!策反工作不容易,我们都没有经验,你要注意安全。

22岁的叶刚信心满满。

驻扎在晓庄的那一连士兵,人人成了叶刚的朋友。叶刚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给士兵读家信,写家信。旱灾,水灾,兵灾,没有一封家书不诉苦。寄回老家的信都有一个关键词,欠饷。士兵欠饷,军官也欠饷。这里最大的官是连长。连长整天骂骂咧咧,骂上司克扣军饷,喝兵血,吃空饷。对叶刚却客客气气,也叫他“李先生”。还说,做什么孩子王,没意思。李先生不如来当兵,文化兵吃香,也不用上阵打仗。

晓庄被当局查封之后,叶刚就再也没有创作过童话。现实的世界太严峻了,沉浸于童话的世界有不食人间烟火之嫌。然而,童话作家对世界的认识还是太过理想化了,他哪里预料到世事的孬毒呢?

叶刚跟士兵说苏联,说井冈山,士兵听得眼睛都直了,直问苏联在哪里?井冈山在哪里?叶刚跟连长也说苏联,也说井冈山,连长手枪一拔,桌子拍得山响:“宣传赤化!抓起来!”

年轻的叶刚可能没听说过一个民谣: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连长亲自带人,将叶刚押进城,交给卫戍司令部。

查名单,名单上没有“李建新”。

找了一个名叫余仲箎的晓庄学生来认人。余仲箎说,这个人是我的同学,名字叫叶刚。

叶刚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名单上。

叶刚走的时候,郭凤韶坚持要和叶刚一起去南京,去晓庄,叶刚不同意。叶刚说,南京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两人一起行动目标大风险大。叶刚又说,到了南京,安顿下来就写信,信寄给凤韶的小妹。还说,分开是暂时的,情况好,凤韶就去南京;情况不好,叶刚就回来,两人一起去南田海边的渔村,“一对夫妻一个魂”,一起办村小,教渔民孩子识字学文化。

叶刚是坐船走的,父母不让郭凤韶送行,码头上人来人往,人多眼杂。父母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让凤韶的两个妹妹一起去码头送行。少不更事的妹妹回来说,叶刚哥哥让她们带一句古诗词给姐姐: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郭凤韶羞红了脸,心里终有不甘。她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她总以为叶刚欠她一个拥抱,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恋人离别,有可能是生死离别啊。

恋人的一个拥抱,胜过一打语言。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叶刚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姚爱兰来了信。姚爱兰说,“一叶”(叶刚的笔名)已经回到晓庄,小学校复课了,姚爱兰去过学校,让家人给追了回去。叶刚也叫她回去,说,“四五”声援和记工人大示威,她和郭凤韶几个女同学都入了宪兵的“黑名单”,目标很大,暂时不要抛头露面。

有了叶刚的消息,郭凤韶稍稍放下心来。可是,叶刚为什么自己不写信?郭凤韶哪里知道,叶刚此时正醉心于做那一连士兵的策反工作呢。叶刚写过一封信,让燕子矶邮局扣下来。叶刚不是一个思想缜密的人,作为一名童话作家,他的思维多了浪漫、温情和幻想。叶刚太想有所作为了。他想给党组织一个惊喜,也想给恋人一个惊喜。策反一连士兵,而且是在民国首都,敌人的心脏,那该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啊。

郭凤韶给叶刚写信,要回晓庄,也去中心小学做教师。等待回信的日子里,郭凤韶画了好几幅国画。有她拿手的《红梅图》,还有一幅《钟馗捉鬼图》。《钟馗捉鬼图》颇有男子气,细看钟馗的眉眼,横梁中夹一丝柔媚忧郁,有一点叶刚的风韵。

终于等来了姚爱兰的信。姚爱兰说,“一叶”出事了,是从中心小学的课堂上直接被抓走的。郭凤韶急得直跺脚,立马就要去南京一探究竟。父亲说,你去南京,不就是自投罗网么?人家等着你往网里钻,你就是去了,能把叶刚救出来?

救不出来也要去,不是还有鱼死网破这一说么?

母亲哭了。母亲说,人都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你父亲当年参加辛亥革命,我也是整天提心吊胆,怕他出事。叶刚出了事,我和你父亲心里也不好受。我的意见是你还是缓一缓再走,等事情有了眉目,如果花钱能解决问题,我们哪怕变卖家产,卖祖屋,也要帮你们年轻人渡过这一关。

估计是郭凤韶寄到晓庄的那封信惹了麻烦,不久之后,临海的空气开始紧张,街头巷尾出现了陌生的面孔。这回父母不再阻拦,给了女儿钱和一处地址,让女儿去上海的亲戚家里避一避。离家之前,凤韶拉着母亲的手不肯丢,母亲哭了,风韶也哭了。郭凤韶预感到此次别离,是与家乡、与亲人的永别吗?

19岁的女孩如花似玉,想法却很单纯。凤韶并不以为自此生离死别,她叮嘱两个妹妹好好读书,将来献身社会,还说:“都不要哭,过不多久,我就会回来,回来做个教书先生。”

在南京下关火车站,正待出站,郭凤韶遇到了一个人,余仲箎。

余仲箎很热情,满脸堆着笑。余仲箎热情过了头,满脸都是假笑,笑得郭凤韶浑身不自在。同学的时候,郭凤韶是众人眼中的“女神”,献殷勤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最讨厌的就是这个余仲箎。余仲箎是全校唯一喷香水的男人,还给郭凤韶送过香水。因为小小一瓶香水,余仲箎被郭凤韶打入“二姨妈”的行列。

郭凤韶问余仲箎,有没有叶刚的消息。余摇头晃脑,说,招了,一进去就全都招了,还把石俊也供出来了。

郭凤韶竖起凤眼,喝道:“胡说八道!叶刚不是那种人!”

余仲箎很委屈,说:“不是我说的,是报纸上写的。如今石俊、刘季平都被关在监狱里,我想找地下党组织,一直找不到!”

郭凤韶警觉起来,问:“你找党组织干什么?”

余仲箎言不由衷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考验人的时候,我要向党组织靠拢,我要入党!”

在晓庄剧团,余仲箎只能拿拿接接,跑龙套都不行,如今要撒弥天大谎,谈何容易?余仲箎大献殷勤,要给郭凤韶安排住处,一转身,郭凤韶已经没了影子。

九月初衣着单薄,郭凤韶冷丁看见余仲箎腰里别着手枪!

郭凤韶一转身就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余仲箎和他的同伙也登上火车。这一回,他们以为郭凤韶成了他们手里的香饵,可望钓到大鱼。

那时候,中共中央机关就在上海。

三天之后,郭凤韶被捕。

郭凤韶被捕之后,敌人认定她是地下党的交通员,用尽酷刑。《晓庄风采》一书有如下文字表述:

“在狱中,敌人严刑逼供,威胁利诱,但她始终坚贞不屈,表现了共产党人的崇高气节。在刑讯中,敌人要郭凤韶供出同志,郭凤韶怒目圆睁,侃侃而谈,她说:‘除了你们这些坏蛋,全中国优秀儿女都是革命者,都是同志,你们是抓不尽、杀不绝的!在狱中,敌人把她打得遍体鳞伤,以至白衬衫染成了红色,衣服被血肉粘住,无法脱下,她入狱后从没换过衣服,先后昏死过去三次。”

在狱中,郭凤韶多么想见上叶刚一面啊。郭凤韶不知道,在她入狱前的8月16日,叶刚已经在雨花台英勇就义。

7

古城临海有一所中学,回浦中学,是叶刚当年读过书的地方。

叶刚牺牲后,陶行知让一直追随着他的学生方与严收集叶刚创作的所有童话。陶行知亲自担任编辑,逐字逐句琢磨推敲。夜深人静的时候,灯下的陶行知思潮澎湃,提起毛笔,在文首的位置写下一行字:红叶童话集;一叶著。

中华民国二十年六月,即1931年6月,《红叶童话集》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二月,即1936年2月,《红叶童话集》再版。

《红叶童话集》成为当代中国童话创作领域的一座丰碑。

临海城内,有一座郭凤韶烈士纪念馆。

1978年,诸天巷郭凤韶烈士故居被辟为纪念馆。这里是郭凤韶烈士的出生地,童年、青少年时期生活和学习的场所。

走进纪念馆,迎面就是烈士的塑像,“郭凤韶”三个字为老一辈革命家、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康克清亲笔书写。

纪念馆复原了郭凤韶及其父母的卧室,再现了当年生活的场景。

纪念馆设有《新蕾初绽》《傲霜斗雪》《灿然怒放》《馨香幽远》四大展览部分。

郭凤韶被捕后,被敌人严刑拷打,昏死过去3次,却始终坚不吐实。9月26日,敌人将郭凤韶押往刑场,害怕她喊口号,用布条塞住她的口,残忍地砍断了她的手指。国民党南京警察厅督察长对私下来营救郭凤韶的同乡感叹:“贵同乡郭凤韶真了不起,我和她的信仰虽不一样,但她的为人令人钦佩,为男子所不及!”

纪念馆里,陈列着郭凤韶当年创作的国画《红梅图》。

瞻仰郭凤韶烈士纪念馆,感受浩然正气,亦有遗憾。

纵观神州大地,举凡红色纪念地,无一例外地以“三突击”为圭臬,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三突出”作为“样板戏”的成功经验,它的局限在于拔高和提纯,将英雄人物升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境地。

临海的郭凤韶烈士纪念馆,怎么提都不提叶刚烈士呢?那么纯真美好的一段感情,不只可为纪念馆增光添彩,也是对烈士在天之灵的一种慰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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