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沈立典
李勇:我还在挥锄头松土
本刊记者_沈立典
李勇:
现成都市同辉(国际)学校校长。四川省优秀教育工作者,全国基础教育先进个人,曾获教学改革创新一等奖。其教育教学思想和在同辉(国际)学校的教育教学探索,受到社会的广泛肯定。2015年,同辉(国际)学校被成都市教育局评为成都市首批教育国际化窗口学校
李勇还记得,以前春熙路有一家碟行,各种冷门影片应有尽有,要从太平洋百货旁边的一条小巷拐进一个居民楼,碟行没有名字,但是碟行老板让他印象深刻:任何人来过几次之后,老板就知道你大概喜欢看什么题材,选碟时会在旁推荐,老板不仅电影鉴赏品味超乎常人,闲聊起各国导演、各年代影片也是如数家珍。李勇觉得这人很“奇”,有点高人“大隐于市”的意思。
碟行老板的“专业态度”让李勇钦佩,而他此时也正陶醉在自己的专业中。2004年5月,李勇代表德阳市参加四川省小学语文教学大赛获得第一名,这也是他在之后的7月去到成都的契机。在此之前他经过层层赛课选拔,从校到区到市再到省。
2004年9月,李勇离开德阳市东汽小学,去到成都市实验小学执教,新的生活扑面而来。然而李勇这一步迈得有点踉跄,——在这之前,他说自己就像一个站在马路上大喊“谁来打我!谁来打我!”的人,感觉自己所向无敌。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李勇认为上一堂别人眼中好的公开课是有办法的。李勇1996年从内江师院毕业,他的同学都纷纷成为了高中、初中教师,而他一猛子扎进了小学,通过竞争选拔,他到了国企东方汽轮机厂的子弟校,从小学一年级语文教起,做班主任。
那时候小学流行赛课,李勇有机会出去学习别人如何教课。久而久之渐渐摸到一些门道,加之接触互联网也比较早,各类BBS、论坛他都逛,老中青三代的教学名师,只要有言论的、成书的他都找来看。他尤其钟爱研究名师的课堂实录,一来二去觉得其中有很多技巧、方法是有规律可循的,有些完全可以直接套用。高中时代起就极具表演天赋的李勇觉得他的时候到了。事实上,历史很大程度上如他所愿。
到了成都市实验小学,李勇的表演生涯达到了巅峰。常常有领导、老师来学校参观,他就会被安排“表演”一次。也常常出去上示范课、交流课,他会一点也不含糊地“大演特演”。李勇那时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做好“表演”。他享受赛课带来的光环,每天“感觉良好”,并且,似乎有意无意地,他也通过参加各种公开课来保持良好的感觉。
有一个场景常常在他眼前重现:2004年在四川省教育宾馆的大会议室,课堂结束时场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他置身在灯光炫目的舞台上,看到台下一张张激动的脸,虽然还没有宣布奖项,他已经猜到自己胜利了。出了会场,一拨人跑来围着,要签名要合影。
如今看来,他觉得极其“荒诞”:“我很高兴,特别享受,根本不会去想我这是在干吗。但实际上我是什么人呢,我只是一个老师。”
本来他可以继续这条道路,走向全国,但他迟疑了,最后选择了“不”。
接着,李勇遇见了“他们”——称那个时期的李勇为“表演艺术家”的那些人。在教育在线论坛,“他们”灭了李勇的威风。这些人有些当时就如日中天:窦桂梅、武凤霞、闫学等,还有一些日后大多成为了教育各领域的牛人:李玉龙、范美忠、蔡朝阳……
然后,毫无征兆的,李勇坠进了一个深渊。
“我原先觉得自己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些后来才被大众广泛认知的教育名人,如推动读经的王财贵先生,我在德阳的时候就接触过了。并且带着我的学生坚持早上读《三字经》,看文言名篇。但是跟美忠他们一接触,我就发现,自己脑子里其实没东西。”李勇现在行动言辞都很谦和,甚至有些过谦,总说自己“无甚高论”。但他说自己当初不是这样的,喜欢与人论辩,所以遇到范美忠他也试图辩论,但是:“哑口无言,他说的什么‘存在’、‘后现代’,我完全就没听过。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跟什么似的。”也许,他想说,就跟“傻子”似的。
于是他开始了差不多持续三年的密集阅读,视野不再只限于教育,什么书都看,尤其是哲学、前沿思想相关的,同时也看很多电影,租碟来看,春熙路那家“扫地僧”似的碟行就是范美忠告诉他的。
李勇好像急迫地想要把自己“空荡荡”的脑子填满。成都的弘文书局、时间简史大书坊等等,他都去混了个脸熟。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迎来一个转折点。当初只是名词的苏格拉底、海德格尔……如今变成了一本本大小部头拿在手里,却是“汉字每一个都认识,就是读不明白,进不去。”
“表演艺术家”李勇走出了自己的角色,却来到了一面墙前。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失落的一角》是美国艺术家谢尔·希尔弗斯坦的一部绘本作品,全书51页,笔触简单到简陋,故事却有些意思,讲述一个缺角的圆形一路历尽险阻,滚动着去寻找“失落的一角”。李勇现在所在的同辉学校,就用了《失落的一角》中的缺角圆来做学校标识。
而在李勇的“密集阅读期”中,他觉得,最终是儿童绘本照进了环绕他的迷雾。
“我那时是用一个以往消化传统文化的胃来消化那些西方的思想,所以我当然会消化不良。”李勇这样说,倒不是说已对传统文化消化得有多好,他是觉得,他读的书不能解决他的问题。就像虽然他可以说出荷尔德林的“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但这对他而言也只是个句子,也许曾经有所触动,但什么也没有留下。
直到他开始和孩子一起看儿童绘本。不知道是之前所读的艰深词句终于在绘本简洁的故事里融化开来,还是温暖明亮的儿童风格卸下了李勇苦大仇深的求知负担,总之:“我慢慢在那些小孩儿看的书里看出了东西。”
李勇在寻找那“失落的一角”的路上滚动,滚动,有时上坡有时下坡,经过下雨、暴晒……2008年受教育局委派到新建的成都市青羊实验中学附属小学,任执行校长,李勇坦言自己是“接受了工作的安排”,但是怎么安排自己的工作就是他要面临的挑战了。
“失落的一角撞上了石墙”。取材于绘本《失落的一角》,有人理解为“教育就是撞墙”
“李老师”成了“李校长”,“专家梦”破碎,现在要学习当管理的“小学生”。但是“李校长”不只是坐在办公室指点江山,他继续上课,还拉上语文组搞教研,摸索出“循环三段式教学改革”。在青羊实验中学附小的时光,李勇觉得挺好,能教课,一方面也做点管理。有的人也许会觉得撕扯,他倒感觉还行。
《失落的一角》里,缺角圆在滚动时总唱着歌,唱它要去寻找那失落的一角。李勇也是,他的歌就是他在这所学校把理想和现实一步步链接起来的梦。
然而,梦开了一个头,很快就醒了。他又一次陷入工作的安排。
2012年,原成都市苏坡小学和成都市青羊区特殊教育中心均迁址,并且两校共校,形成国际全纳理念指导下的“特普共校”全新格局。受教育局委派,李勇来到同辉学校任校长。
“我原来的理想是‘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但到了同辉,我要面对的却是各种各样,中国的、外国的、城里的、乡下的、普通的、特殊的,有各种需求各种问题的孩子。”李勇说起这些,似乎还能感觉到自己当时的情绪,眉头微微皱起。
同辉学校选址在成都三环以外,前身之一的苏坡小学,一度传闻是青羊区“英语成绩最差”的小学,再加上原来的青羊区特殊教育中心,两套班子,九年制。建校初期,李勇一面要调整自己的内心,一面要想一堆事:怎么把这两群人合在一起,怎么借鉴其他学校“普特融合”的经验,学校文化怎么建立……
太难了,他简直想放弃。在来到同辉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唐氏症,什么是孤独症。虽然他在媒体上见过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灵光的孩子,舟舟,能够指挥交响乐,但是那些孩子对他来说都一样,都是“智力有障碍”的孩子。
摸索、探讨。去找一种能让普通孩子、特殊孩子,让两套班子共通的东西。
在这个恼人过程中,李勇机缘巧合喝了一碗鸡汤:假设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猎场,四周有高高的带刺的栅栏,把我们围在中间,我们就像随时可能被猎杀的动物那样,拼了命地四散奔逃,或者忙于自己的事情,对周遭置若罔闻。而高处有一个猎人,他搭弓射箭,扣动扳机,随时有可能击中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我们却不知道他如何选择猎物。只有看到自己的同伴倒下时,才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那些特殊的孩子,就好比是倒下的同伴,而我们是幸存者。
“因为你不知道这种厄运是怎么来的,那些看起来有所欠缺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担当了本来可能落到我们头上的苦难。”李勇讲到这里,几乎要叹气。
这个假设或许漏洞百出,还有些极端。但这提醒了李勇,我们和那些特殊的孩子相比究竟能有多不同?我们难道不是面对着同样的世界?其实我们都有所缺失,都面临困境,只不过是那些孩子的缺失,在我们看来,比我们更明显。
所以,一起去寻找那“失落的一角”吧。
李勇面前的那面墙变成了一座山,他走到一半,发现山顶还远。
一个接一个解决各种困难,同辉学校慢慢就“立”起来了,两套班子也逐渐相互适应,协调工作,一起去寻找那“失落的一角”。从无到有,好像也是渐渐就做出来了。
做出来,也得做好,李勇觉得还应该做得“好玩儿”。
“成为野性而高贵的人”是李勇在同辉学校说得最多的两句话之一,围绕这个目标,李勇和同辉学校的师生一起,做了很多“好玩儿的事”。
同辉学校的校园里有一些“装置艺术”,这在其他学校很少见。比如,有废弃球门做的“空中花园”,用来种菜,有人理解为是同辉作为一所老资历的足球示范校“止息刀兵,卸甲归田”的意思。
现在“足球教育”很热,同辉学校倒也不是不搞了,只是“不那样搞”。同辉有专门的老师教足球,就作为一门课开设,还把足球普及到全校,人人都会踢,但并不是说“普及”出踢得好的组个队去拿奖。
“通过这种运动的方式,来培养野性而高贵的人,野性意味着吃苦耐劳,身强力壮,高贵意味着在足球运动过程中高贵地协作、信任、宽容,同伴互助。”李勇讲足球的“野性而高贵”。
此外,除了常规的“音舞美体科”五大类,同辉学校还开设有“弹弓”“木工”“儿童电影鉴赏”等课。
说到课程李勇总是有很多话:“艺术类课程,自然是艺术的熏陶。但只有当你脱离掉基本的技能、技术,才会开始有艺术,才会开始高贵。高贵不仅仅是艺术的那些美感,还意味着你是有底线的人,是有节制的,你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你知道界限。木工课常常需要接触很多锋利的工具,有人担心孩子会不会用这些来伤害别人。不会,从来没发生过。因为我们坚信,假如我们给了他自由,他就可以学会节制,如果不给自由,他就不懂节制。同样的道理,我们的弹弓课也是这样考虑的。”
我的童年既没有很好地玩耍,也没有很好地感受艺术。我做教师十多年也发现我们的孩子现在越来越不会玩耍,也没有时间玩耍;应试型的学习各种艺术门类也导致他们可能掌握了一些技巧却没有一颗单纯感受艺术的心。
所以我特别想好好地去重新把童年活一次,尽情玩一下。可是那时候我仅仅是一个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只能在自己的课堂上尽可能地好玩一点。如果我有一所学校可以折腾,那么也许可以弄得更有意思一些。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很快我堕落成了一个校长。之所以说是堕落,是因为校长这个名词不太好,我的朋友里面当有人叫我李勇的时候,我发现他是把我当朋友的,当他叫我李校长的时候,我就看到他鄙视的眼光。但是当这个校长也有比较好的方面。我发现我可以有机会做一些比较好玩的事情。
我做教育没有太大的野心,要做成什么天下第一,也没有要拯救中国教育的雄心。就是自己要觉得好玩,然后大家在一起觉得好玩。所以我特别想在学校里找到一些好玩的老师,然后我们一起来做一些好玩的事情,然后学生来加入到我们中间跟我们一起来做好玩的事情。我们相信,玩耍和艺术的结合会让孩子们喜欢。
——摘自《李勇:我做教育,是为了培养野性而又高贵的人》
受伤,在李勇看来也是受教育的一种方式。在同辉学校,因为面对的是特殊孩子,老师也可能受伤,被失控的特殊孩子推倒在地,这些孩子的家人也常常不能幸免,但带着伤痕,笑着送孩子来上学。
同辉的另一句话,也是学校的宗旨,教学楼的楼顶上没有放校名,而是放了这句话:为你,千千万万遍。
不管是普通还是特殊的孩子,千千万万遍,同辉都愿意做。李勇也愿意。
教育在李勇看来是一件这样的事:也许你做了很多,甚至重复一个动作很多遍,也未见得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改变,但是你必须继续做。而且你一定会遭遇倦怠,“倦怠就像那只你搞不定的‘孟加拉虎’,但你还是得像‘少年派’一样,和它呆在一条船上,和平共处。”李勇说。唯有如此,才能继续向更有生机的地方漂流。
当初,李勇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听说的特教是这样的:一个老师,面对一个特殊孩子,也许就是1+1,讲十遍,孩子不懂,讲二十遍也不行,但老师还是教。这是在做什么?和孩子建立一种联系,一种可能“没什么用”的联系。但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和这个孩子没有联系,这孩子会怎样?
“反求诸己”,李勇常常觉得我们面对普通孩子的时候太不宽容,一遍就教会,一句话就教好,那只能是戏剧情节,不现实。我们有没有“为你,千千万万遍”的信念呢?
现实是,说到自己现在做的教育和理想中的教育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时,李勇顾左右而言他。他说,如果理想的教育是种出一棵参天大树来,那他现在,还在地里挥锄头,松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