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不争
川味
文_宗不争
粗粗算来,在四川已经待了十几年。朋友中有不少是老饕,跟随他们,川菜吃了不少,偶尔入甘阿凉地区,食藏羌彝餐,亦别有风味。于四川,我系外地人,未必识得真味,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美学上也这样讲,“他者”意识,往往能另辟蹊径,找到隐藏在刻板印象之下被人遗忘的味道,从而构建所谓的“自我”。
川菜之味,时人谓“麻辣鲜香”,又谓之宽油、多盐、味重,总而言之就是“厚重”,因此有“食在广东,味在四川”之誉。川菜味儿渐趋厚重,倒是随历史进程而变化的。今之川菜,却非昔日之川菜。
川菜变“辣”,是近三四百年的事情。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陈溴子撰写出版的《花镜》一书在第五卷有记载:“番椒,一名海疯藤,俗名辣茄……其味最辣,人多采用,研极细,冬月取以代胡椒。”这里的番椒,就是辣椒。古代中国没有辣椒,辣椒系外来物种,是明朝末年才从南美洲智利引进到中国来的。四川人称辣椒为“海椒”,或从此义。
当然,没有辣椒,倒并不见得不食辣。王维名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此处的“茱萸”,便是古人常用的辣味调料。《本草纲目》说它气味辛辣芳香,性温热,可以治寒驱毒。《风土记》载:“九月九日折茱萸以插头上,辟除恶气而御初寒。”还有一物,便是芥菜根,本刊之前关于“鱼脍”的文章中有专论,《千字文》中写“果珍李柰,菜重芥姜”,古人吃生鱼片,一定要配上芥末酱汁,也是辣味的。不过此芥末却并非日本今日之山葵wasabi,今天的芥末虽顶着芥末的名字,实际上却出自北方广泛种植的一种蔬菜“辣根”。辣味乃五味之一,自然要食,只是并不是四川人专食。
扬雄《蜀都赋》里说的:“调夫五味,甘甜之和,芍药之羹,江东鲐鲍,陇西牛羊。”看起来,汉代蜀都是要食甜味的。四川本就种植甘蔗,唐代制糖法从西域印度传入中国,第一个中转站就是四川。四川人最早学会制糖,也善于制作甜品。宋代以川中乳糖为贡品,是用牛奶和砂糖炼制的,惟四川能制,行销天下。难怪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说:“大底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 如今川菜的鱼香味、怪味、陈皮味、糖醋味,皆要放糖,用的并不比以甜食见长的淮扬菜少,亦为佐证。
龚鹏程《饮馔丛谈》中提到,他曾见到张大千先生宴请张学良等人时亲笔书写的一纸菜单,张大千是四川人,菜单上记着干贝鹅掌、红油猪蹄、蒜薹腊肉、蚝油肚条、干烧明虾、粉蒸牛肉、豆泥蒸饺等川菜名品,是张大千先生亲自选定的,只是“并不太显麻辣特征”。如此看来,如果说川菜嗜一味,相较辣味,甜味似乎更加源远流长。
但川味的本底可能也不是甜味。
四川最有名的美食家恐怕就是苏轼了。他在《菜羹赋》里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酱,而有自然之味。”《狄韶州煮蔓菁芦菔羮》一诗亦称:“我昔在田间,寒庖有珍烹。常支折脚鼎,自煮花蔓菁。”或谓东坡先生谪居,彼时“水陆之味,贫不能致”,故而嚼得菜根谭,吃得如此清淡。
那么我们再看一例,东坡煮鱼,只是“以鲜鲫或鲤治斫冷水下入盐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半熟,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线,乃食之。其珍者自知,不尽谈也。”此肴浑然天成,并没有过分使用任何辛香料。更为著名的“东坡肉”,据苏轼的打油诗《炖肉歌》来看:“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柴头罡烟焰不起。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也只是慢工细活,静待食材成熟而已。
如此还不足为证的话,再看看在四川寄居的杜甫,杜甫唯爱蜀中一味:槐叶冷淘。有诗为证:
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
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愿随金騕褭,走置锦屠苏。
苏轼当然也尝过此味,他写《二月十九日携白酒鲈鱼过詹使君食槐叶冷淘》,看得出也钟情于此味。
这“槐叶冷淘”,也就是今天的冷面,采青槐嫩叶捣汁和面,切成饼、条、丝等形状,煮熟后放在冰窖冷贮或井中浸冷而成,后又有甘菊冷淘、水花冷淘等。《唐六典》中记载:“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因为有叶汁或花汁浸入,清新爽滑,别有风味。今人常用菠菜汁将面染绿,名曰“翡翠面”,可见一斑。
再就是豆腐,川人爱做豆腐,爱吃豆腐。豆腐本无味,全凭烹饪料理赋予其新味。古人食豆腐,多高汤调味,或佐以火腿丝等搭配,或干脆蘸食,今日四川常见的富顺豆花,保留豆花原味,客人自调味料,颇有遗风。或言,四川还有麻婆豆腐,那则是后来之事了。
辣椒传入中国,最早只是观赏植物,辣椒果似灯笼,红白相间,煞是喜人。清末《清稗类钞》才有记载:“滇、黔、湘、蜀人嗜辛辣品”“(湘鄂人)喜辛辣品”,“无椒芥不下箸也,汤则多有之”,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就怕不辣,都是清末的事了。
民间谓“要解馋,辣和咸”。四川盐井的发掘,盐产量的增加和辣椒的传入,直接变革了中国人的餐饮味觉。
川菜喜闻乐见的形式是“坝坝宴”,也就是农家菜,讲究“三蒸九扣”,必不可少地包括粉蒸肉、红烧肉、蒸肘子、烧酥肉、烧白、东坡肉、扣鸭、扣鸡、扣肉等,以清蒸烧烩为主,实惠而肥美。宴席重荤少素,乃是犒赏农人一年来的辛劳,亦可见荤食难得。这民俗宴飨,已和文人骚客曾经盛赞的川菜大相径庭了。
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突出某一味,往往会顾此失彼,反倒降低了格调。中国人在浓淡中侧重于淡,故称“淡雅”,在清艳中侧重于“艳”,故称“艳俗”。味道厚重,吃着爽,却失其真味。当然,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下里巴人却往往广受欢迎。
川菜倒并非就此遁入俗世,川菜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一道“开水白菜”。所谓“开水”,乃是最高档的上汤,用母鸡、母鸭、火腿、干贝、肘子等上料调制,鲜美无比。从这不着一丝辛辣的开水白菜,或可窥见川菜川味从未中断的高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