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还剃不

2016-09-21 00:32张仕德
东方剑 2016年7期
关键词:剃头娜娜兰花

◆ 张仕德

这头还剃不

◆ 张仕德

天麻麻亮,张孝天就起床了,匆匆梳洗,给摩托车加好油,准备回家,休两天假。

今天是礼拜六。张孝天已有四个礼拜没有回家了。家事如麻,得回去料理料理。“常回家看看”办不到,也该表示一下孝心。夫妻久别,不能老叫人家守活寡。另外,最要紧的是,头发疯长,乱糟糟的,快要盖住耳朵了,得赶紧叫媳妇白兰花给他剃头!

二十年了,张孝天一直是光葫芦、和尚头。剃光头的好处,他能列举一大堆,例如清爽、利索、凉快、省事、省时间,不用染、烫、焗油、做发型,不要买海飞丝、飘柔、摩丝……更妙的是,作为警察,一颗光头,圆圆的,光光的,亮亮的,看着好看,格斗擒拿时,也不用怕对手抓头发、抓辫子……

张孝天剃光头,从不进理发店,也不要旁人剃,而是其妻白兰花的专利。据他讲,白兰花给他剃头,那刀子在他头皮上滑动,麻麻的,酥酥的,痒痒的,美不可言,像谁在用鸡毛翎子给他挠痒,幸福极了!尘世上,再也没有比白兰花剃头剃得更好了,再也没有比白兰花更好的女人了!下一辈子,他还要娶白兰花,再享受一百年剃头的好乐趣、美滋味。

张孝天剃光头,是休假回到家里剃。但上次轮休他没休,把剃头耽搁了。柳林派出所的休假是这么规定的:全所八个人,分成两班,由一名所领导带班,每两个礼拜轮休一次,一次休两天。上回轮休,所长金一梅家里有事,张孝天作为教导员,顶了两天。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嫌不能按时休假,就别吃警察这碗饭!

前一段时间,上边狠抓从优待警,反复强调各单位必须保证民警正常享受国家法定假日,严禁为了加班而加班,打疲劳战,凡不落实双休日的,通报批评,黄牌警告,年终单位不能评为先进,还要严肃追究领导责任。年底,政委带队到所里考核,严肃提出了这个休假问题。张孝天也没客气,脸上那刀疤乱跳,光头红得像滴血,顶得政委下不了台:“好我的政委大人哩,你们坐机关办公室拍着脑袋瞎想,发号施令,不知道基层有多难。柳林派出所下面两个乡镇,38个行政村,136个企事业单位,总人口八万余人。上边明文规定农村警力比例要达到万分之五,五八四十,我们还差32个人,你给我把人补齐,我们不让民警休假,你唾到我脸上我都不会擦!哼,谁不爱双休日?谁不爱回家去和婆娘娃娃亲热?把人都放回家,110来了谁去出警?一个闪失,还不是拿我们开刀问斩?我算看透了,不落实双休日不评先进,可局里向上写汇报材料,又是另外一副腔调,什么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艰苦奋斗,无私奉献,有多少同志为了工作放弃节假日。这不是自相矛盾嘛?我老张从警23年,公安局有些事,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有人说,尘世上事,有时候,明白不如懵懂,认真不如糊涂,此乃至理名言。正如张孝天说的,看不懂就不要非要看懂,别较真。什么事都较真,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比方说,上级要求基层派出所必须改变重打轻防的观念,把构建防控网络摆在头等重要的位置上,人防、物防、技防都要抓,努力实现发案少、秩序好、平安稳定、群众满意的目标。可民警披星戴月,走村串户,忙得恨不能挤出梳头放屁的时间,把防控搞成天罗地网,一年到头发不了几个案子,甚至零发案。可另一个问题又来了,严打也是一票否决的考核硬指标,破了多少案,破案率是多少,摧毁了多少犯罪团伙,追回了多少赃款,抓回了多少逃犯……全都是如钢似铁的硬数字!分数一下来,先进荣誉就泡汤了!民警牢骚满腹,怪话连篇:“嘻嘻,这就叫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呀,功劳不可叫咱全挣了,风头不可叫咱出尽了,还是难得糊涂好!”为此,金一梅常常苦口婆心教育民警:“这是考核制度设计的问题,正在改革嘛!牢骚归牢骚,工作还是要创一流,谁敢消极怠工,我绝不客气!”张孝天则是连笑带臭骂:“要发牢骚,请上厕所!老百姓平平安安,少骂警察,见咱就露笑脸,不比那几块奖牌锦旗值钱?”

今天,张孝天归心似箭,心情不错。他已经打了电话,要兰花做辣子烹豆腐,他赶吃早饭就到家了。他推着摩托车朝大门口走,要不是天未大亮,所里的同志还在梦乡,他真想吼上几句秦腔:“有为王出京来脊背朝后,没料想把肚皮放在前头,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张孝天推着摩托车走进家门的时候,红日头已经过午。小院里,妻子白兰花正在给公爹高友福剃头。

在春光的照耀下、春风的吹拂下剃头,恐怕是农村老汉一大享受。更何况,儿媳妇给老公公剃头,在本村、本乡乃至整个同乐县,独一无二,高老汉的福气大得叫人流口水。此刻,老汉坐在方凳上,胸前围着雪白的细布,右腿搁在左腿上,脚尖轻轻晃荡着,舒服得闭上了眼睛。那雪白锃亮的剃头刀在头皮上滑动的沙沙声,像秦腔戏里缠绵委婉的音乐。旁边捶布石上放一把紫红色的宜兴茶壶,老汉时不时抿上一口……

高老汉今年八十有二,是远近闻名的活神仙。清早,太阳还没冒花儿,老汉就吆着他两只心爱的奶山羊出村了。羊是宁夏的优良品种,形体高大,毛色雪白光亮,肚子下吊着两只粉红色的大奶子,快要胀破了。老汉心情好,爱打扮羊,羊脖子拴个红绸子,吊着铜铃铛,鞭子也用各色布条打扮得红红绿绿的。顺弯弯小路走到河滩里,羊儿香甜地啃食滚着露珠的青草,时不时欢快地咩咩几声。他痴迷地看上几眼,然后深吸几口气,拉开架势,打一阵自己发明的福寿拳。拳打完了,找块地方坐下,打开随身带的小收音机听秦腔戏,最爱听的,是名角儿唱清官忠臣良将戏,比如《铡美案》《赵氏孤儿》《杨家将》《打镇台》……听的时候,噙着旱烟锅子,眼睛眯着,右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节拍,嘴里念念有词地哼着,表情也不时变化,时喜,时悲,时怒,时愁,那沉醉样,逗人发笑……

羊吃饱了,戏瘾过足了,太阳两竿子高了,老汉就打道回府了。一进门,先挤羊奶,挤满一缸子,交给儿媳兰花,用砂锅煮沸,再打进两颗鸡蛋,滴上香油,吃早点,皇上的享受不过如此吧!饭后,端上宜兴茶壶,就出门到巷里去了,天热找树荫凉,天冷寻太阳旮旯,老哥老弟们围坐在一起,赞忠臣,骂奸臣,交流各种家长里短逸闻趣事信息,个个乐不可支。这时候,高老汉无疑是核心,是权威。老伙计们瞪着眼睛,乍起耳朵,流着涎水,吐出舌头,听高老汉炫耀自己当警察的儿子如何武艺高强,如何足智多谋,如何执法如山,如何清廉如水,如何爱民亲民……显摆着自己的警察之家如何媳贤子孝,如何后辈优秀,如何家道兴旺,如何美满幸福……唏嘘声、赞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高老汉的荣耀心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眉飞色舞,唾沫乱溅,简直陶醉了……人,尤其是一辈子下苦务弄庄稼的农村老汉,能活到这个份上,不是活神仙是什么?

现在,张孝天站在一旁,欣赏妻子给自己亲爱的老爹剃头,心里头甜丝丝,又有些百感交集。

兰花的剃头手艺好极了,剃头刀捉在她灵巧的手里,像耍魔术,只见白光闪,只听沙拉声,那雪白的头发便纷纷扬扬落下,出现一道紧挨着一道的白光闪亮的头皮。她发现,公公的头越来越好剃,原因是公公人胖了,头圆了,头皮上过去犁沟般的皱褶减少了。

兰花的剃头手艺,是跟婆婆学成的。婆婆在世时,贤惠仁孝,心灵手巧,给自己的老公公剃头,也给自己亲爱的丈夫剃头,把自己号称村里“第一刀”的手艺传给了儿媳兰花。8年前,婆婆弥留时,回光返照,眼里流出两颗滚烫的老泪,竟然艰难地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用了一辈子的剃头刀,看着自己相濡以沫的丈夫,看着自己引以为荣的儿子,看着自己十分疼爱的儿媳,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兰花把剃头刀紧紧攥在手心,强忍悲痛,对婆婆说:“妈,你放心,就是再苦,我也不会叫爹受委屈,也不会叫你的儿子受委屈。”

从此,兰花正式成为公公和丈夫的剃头师傅。不过,她的服务范围扩大了,还给村里老人、小娃、小伙剃头,有求必应,分文不取。

兰花,不仅继承了婆婆那精妙的剃头手艺,也继承了婆婆那至真至诚、博大深沉的仁孝慈爱之心。她模样不俊不丑,穿戴古板老旧,肚里没有文化墨水,从里到外都是一个标准的乡下女人。但是,整个柳林镇的男女老少,整个同乐县的公安政法系统,没人敢看不起她,她还得过一个荣誉,同乐县的“最美警嫂”。她“美”在何处?她自己的朴素说法是,“我既然嫁了警察,做了警察的女人,就要给警察争光、添彩、撑体面,不能给警察丢脸、抹黑、添耻辱!”张孝天是她的天,她的地,是她生命的全部!张孝天穿上警服威风凛凛,她高兴;坏人见了张孝天吓得打尿颤,她高兴;老百姓夸张孝天是黑包公,她高兴;上级表彰张孝天清廉如水,她高兴;乡亲们赞扬她把老公公伺候成了活神仙,她高兴;兄弟姐妹夸她给张孝天剃的头真好看,她高兴!在这个世界上,她虽然不会口若悬河地讲一通生死存亡、立党为公、中国梦的大道理,但却是许多芸芸众生心目中实实在在的最好女人、最美警嫂……

一只蜜蜂,嗡嗡吟唱,在兰花的头顶上盘旋。张孝天怕蛰了妻子,瞅准机会去捉蜜蜂,却不料蜜蜂飞走了,一掌打在妻子胳膊上。兰花一惊,刀子一歪,在公公头上拉开了一道口子,血珠儿马上汩汩渗了出来。兰花嗔怪一声丈夫,“看你,毛手毛脚的!”吸着凉气,找卫生纸擦血止血。张孝天慌了,赶忙进屋寻创可贴。高老汉却哈哈笑了:“屁大个事,看把你们吓的。有一年铡草我伤了胳膊,血流了一老碗,抹些香灰,破布一缠,还不照样挣工分!你爹有福,命大着呢!”

高老汉的话,在张孝天心里又腾起一股暖流。他想着自己特殊的家庭背景,想着恩深似海的继父高老汉,鼻子一酸,泪水忍不住朝下流。

张孝天5岁时,亲爹便因病而亡。第二年冬,母亲招赘了邻村丧妻的壮汉高友福,还带来一个3岁的女儿,叫高春梅。张孝天小时候倔得像头驴,直到8岁,还没叫继父一声爹。他拒不接纳继父,恶作剧不断,给继父的烟荷包里塞过树叶烂草,给继父的棉袄里放过蝎子,给继父的布鞋里吐痰尿尿。为此,他没少挨过母亲打骂。有一回,继父饿着肚子干活回来,摘了一把酸枣,朝他手里塞。母亲不让,勒令他必须先叫一声爹才能吃酸枣。他梗着脖子,就是不叫。继父劝母亲:“别为难娃了,叫不叫,他都是我娃,我都是他爹。”谁知他把眼睛一瞪,喊:“我姓张,他姓高,他不是我爹!”喊罢摔了酸枣,转身就跑,被母亲一把拉住了,压在地上就打。打罢,母亲哭成了泪人儿,一把扯开继父的衣服,露出血疤层层伤痕累累的肩膀,嘶喊:“没良心没孝心的娃娃呀,你睁开眼睛看看,他吃的啥苦,受的啥罪,难道就换不来你叫一声爹?从今天起,你不叫爹,也不要叫我妈!”

继父伤痕累累的肩膀,是担水茅时压坏的。此地茅厕,原来是旱茅,便后用土盖住,粪堆渐大,或挑或拉,运至田中施肥。文革中,那个林副统帅摔死在温都尔汗那一年,人民公社推行水茅,即各家在茅厕里埋入一个大瓷瓮,瓷上像城里厕所一样用砖修成斜坡便坑,大小便流入瓮中,满了以后用粪桶担到地头,一层屎尿,一层黄土,谓之沤粪。当时饥馑遍地,糠菜果腹,人困马乏,谁都不愿意揽这又脏又重又累又苦的担水茅的差事。但继父贪图工分高,能多挣点钱粮养家糊口,硬是求人揽下了这份苦差。全村160个水茅,平均两天担一遍,每天要担80担。沤粪地点离村里远则七八里,近则三四里,继父饿着肚子,担着沉重的粪桶,每天往返八十个来回,少说也要走上百里。可坚强的继父,咬牙苦撑,肩膀常常血肉模糊,好多次累倒在路上……

继父的粪桶和扁担,至今被张孝天珍藏在上房里。那对粪桶,是用拇指厚的木条箍成的,光空桶就有30斤,装满屎尿,足有一百多斤。那槐木扁担,厚有一寸,又粗又硬,毫无弹性,搁在肩上,能压碎人的骨头。

前几年,两个女儿曾叨叨,说人家屋里,家具不新不洋不时尚都不要,咱家上房里供着个老古董粪桶和扁担,难看死了!还不如破成柴火烧了,省得丢人占地方!张孝天为此大发了一顿火:“丢人?粪桶扁担丢你们什么人了?没有你爷爷这粪桶扁担,咱一家说不定早就饿死了,哪来的你们姐妹两个?照你们说,咱中国今天有的是新式飞机、坦克、军舰、导弹,革命历史博物馆那些老掉牙的土枪、长矛、马刀、军号、行军锅都该扔了、砸了、烧了?为什么还要珍宝似的留着,让人参观,就是要让我们永远记住老一辈革命、创业、搞建设的艰辛,记住他们的业绩、志气、光荣和精神!你爷爷的大恩大德,我骨头成灰肉成泥,也忘不掉!你爷爷的粪桶扁担,我要永远留着,传给子孙后代!我是共产党员、人民警察,不能叫人骂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这一家大慈大爱大义大孝的美名,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地风俗,男人入赘,都要改姓,可张孝天的母亲,从没要求丈夫改姓张。高老汉入赘时带的亲生女儿高春梅7岁时,和哥哥张孝天同时掉进水深丈余的涝池里,老汉先把张孝天救上岸,才救女儿,可这个时候他的心肝宝贝已经气绝身亡了。张孝天考上了省人民警察学校,没有盘缠,更没有生活费,高老汉偷偷跑进县城医院里,卖了两大管子血。还黑天半夜逮蝎子卖,差点从百丈悬崖上掉下去。

张孝天的婚姻也特别叫人唏嘘称奇。警校有个漂亮女生,爸爸在省政府当处长,发痴地追张孝天,说只要和她恋爱结婚,保证毕业后把他分在省城。可张孝天宁愿不要省城的繁华,宁愿不要前程似锦,也要娶个贤惠能干的媳妇,能帮他伺候孝敬年迈的父母。娶白兰花时,他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只要你能真情真意地孝敬公公婆婆,不掺假,你就是我的贤妻,我的大恩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你变心。”兰花回应他:“我在娘家怎样对待我亲爹亲娘,到这头就怎样对待公公婆婆!要做不到,你就休了我,我连半个臭屁都不放!”她确实做到了,最美警嫂的称呼,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今,张孝天一家五口,妻子兰花在农村伺候公公,二女儿张小雪在县城上高中,大女儿张小青大学毕业,虽然求职艰难,但她品学兼优,吃苦耐劳,找个满意的工作,也是迟早的事。所以,张孝天觉得挺满足,挺开心,尤其是见他可亲可敬可爱的继父活得健康,活得滋润,活得快乐,他觉得世上只有他最幸福!满世界的吉祥、如意、福气,都好像落在他张孝天的头上了。

兰花已经开始给公公刮脸了。她手指灵巧,动作优美,刮得很轻,刮得很细,下巴,眉梢、眼角、耳朵、鼻子……

现场,还围坐着几个老汉,都羡慕地看着兰花给老公公剃头、刮脸,心里痒痒的,甜甜的,酸酸的,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张孝天不停地招呼他们喝茶、抽烟、吃糖、嗑瓜子,并承诺兰花给老公公剃完头、刮完脸,就给他们剃头刮脸。几个老汉嘴上说不不不,你好不容易才回一次家,让媳妇给你剃头,我们怎能占先?但心里那个急迫劲儿,一看就看出来了。

现在,张孝天歪头眯眼欣赏着,满意地笑着,忽然拍拍脑袋,说:“爹,明天我给你买个高级电动刮脸刀,你想啥时候刮就啥时候刮,可方便了!”

高老汉摆摆手:“去去去,你怕累着你媳妇?电刮,刀子刮味道不一样,你懂个屁!”

“有啥不一样,只要能把胡子刮干净,达到目的就行了。”张孝天挤挤眼,故意逗继父开心。

“那你就把耳朵伸长,听爹说个剃头的笑话吧。”高老汉端起茶壶,抿了一口,兴致勃勃地讲开了。

高老汉说,从前,有个大财主,家里是良田万顷,骡马成群,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人参燕窝,可就是熬煎一件事,剃头!为啥?人有钱了就怕死,他怕街上剃头匠害他,剃头的时候倘若给他喉咙上来一刀,就惨了!想来想去,老财主决定把这光荣任务交给亲生儿子,叫三个少爷轮流给老爹剃头!可是,三个少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哪有工夫和技术给老爷子剃头,就都把这光荣任务推给了三个少奶奶。于是,奇事情就出来了。

高老汉说,这三个少奶奶呀,老大懒,老二笨,老三浑,谁愿意给老公公剃头?就一齐跑到老公公那儿,说,爹呀,剃头,不就是嫌头发长,把头发弄掉弄光弄干净吗?我们有好法子妙法子,保证叫你老人家舒服满意!老财主眉开眼笑,耳朵伸长,就听三个儿媳妇的高招儿。老大说,爹呀,你见过杀猪褪猪毛吗?我烧一锅开水,把你老人家的头按进水里去,用不了半个时辰,保证把头发褪得一根都不剩!老二说,爹呀,人头不是猪头,哪敢用开水烫?我嘛,化开一锅柏油,浇到你头上,柏油一冷一凝固,就和头发粘成一块啦,我一块一块朝下揭,保证把头发拔得光光的!老三说,爹呀,老大老二的妙招儿,左右不离一个烫字,这不是要你老人家的命吗?我熬一锅小米粥,等冷了,扶你老人家坐在院里的凳子上,把粥糊到你头上,天上的鸟儿一看有吃的,就一齐飞到你头顶上啄食,不就连带着把你的头发拔光啦!老财主听得手脚冰凉,胡子乱颤,眼泪直流,摔了茶碗,掀了桌子,骂,你们三个贱人都是母老虎、白骨精!老子的头发不要你们弄,老子弄一壶柴油浇到头上,火柴一擦,烧他个火烧连营八百里……

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张孝天笑得弯下了腰,揉着肚子直喊疼。兰花笑得蹲在地上,眼泪鼻涕朝下流,差点岔了气。几个老汉笑得从凳子上翻下来,把高老汉的宜兴茶壶也撞倒了。邻居对门的人不知这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进门一看一问,也都前仰后合笑翻了……

月明星稀,仁义村沉睡在香甜的梦里。

久别赛新婚。张孝天和兰花气喘吁吁地狂热了一阵子,都乏了。张孝天点起一支烟,半倚在枕头上吸。想了一阵子,突然笑了,而且发出了嘿嘿的声音,笑得止不住了。

“笑啥哩?吃了喜娃妈的奶了!”

“人老了,真有意思,咱爹刚才……”

兰花脸一红,也笑了。刚才,为张孝天睡在哪个炕上,父子俩差点翻了脸。张孝天的意思,这次回家休假,能住两夜,头一夜睡在爹的炕上,拉拉心里的话,第二夜再跟媳妇睡。高老汉脸一沉,说,男人家,如狼似虎的年纪,不和媳妇睡,和我老汉睡个啥意思?农村老汉,直杠杠的,说话粗鲁直白得可爱,不懂委婉,不讲艺术,一下子把快五十岁的小两口说得脸红了。张孝天就小声叽咕,又不是馍馍饭,不吃肚子饿,要死人。高老汉更恼了,骂,不是馍馍饭,比馍馍饭更要紧!人饿了要吃,地旱了要浇,老天爷造出阴阴阳阳,男男女女,为的是啥?虫儿鱼儿鸟儿花儿都要公母雌雄配对哩!滚,我这炕上不要你!骂着,就把小两口掀出去,把门拴上了。

一想起老爹的粗话酸话大实话,又勾起了两个人的激情。再度平静下来之后,兰花把头埋在丈夫的怀里,用手摩挲着那宽广结实的胸脯,突然鼻子一酸,抽抽咽咽地哭了。

“哭啥?哪里不舒服?”

“嫁给你当警察的,命苦!你只图你在外头忙,一刀一枪闯世事,挣功名,把媳妇一个人扔在屋里,替你行孝。一月一月不见面,被窝到天明都暖不热……”

“嘻嘻,都奔五十的女人了,快开败的花,还这么馋!我把你拴在裤带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你就满意了?”

“我馋?你见过馋女人么?西头栓才家的婆娘,把瘫子婆婆扔在炕上,常年四季跟男人住在县政府衙门里,当官太太,还吹她男人如狼似虎,宝刀不老!南巷金牛家的老婆,一时一刻都离不开男人,老汉头天死了刚下葬,第二天就脱了孝服换上红袄改嫁了,屋里丢下个瞎眼老公公,饭都吃不到嘴里!就我傻,春夏秋冬守活寡,一心一意伺候老公公!”

“这是你的命,谁叫你嫁给警察?警察女人,就得把男欢女爱看淡些,作出牺牲!这叫什么?这叫苦了我一个,幸福千万人,你懂么?县城里有个女孩儿,看警察头顶国徽、身穿警服、别着手枪、开着警车,人五人六,威风八面,羡慕眼热得要命,就紧追慢撵地嫁给了公安局刑警队一个英俊小伙子。可拜堂才两个月,女孩儿就悔得肠子也青了!咋的?夜夜守空房,两眼泪汪汪,有时候干柴烈火,刚刚燃烧,手机一响,小伙子就得赶紧穿衣裳!女孩儿难耐寂寞,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傍上一个大款,给人家当二奶去了……”

兰花擦把泪,叹息一声:“别说了,我认命!小时候,我想当个女警察,坏人见了怕,好人见了爱,没当上,却当了警察的女人,这是缘分,也是我的命。我挺满足!这一辈子,我和警察苦在一起,甜在一起,哭在一起,笑在一起,生生世世,拆不开。”

想起兰花辛酸的往事,张孝天撕心裂肺的疼痛。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兰花的爹在生产队当饲养员,一头大黄牛突然死了。那时候,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兰花爹旧社会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大队负责人就说阶级敌人疯狂破坏,毒死耕牛,企图变天,把兰花爹五花大绑捆起来,并给县公安局报了案。来了几个警察,勘查、尸检、调查,证明牛是病死的,投毒的事情一点证据都没有,就把兰花爹释放了。大队头头不服,说警察包庇阶级敌人,向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反攻倒算。警察带队的姓王,刑侦股股长,是个威严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帽子扣得太大了吧?穷苦人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没干什么坏事,受尽磨难逃了回来,就是阶级敌人吗?你说他给饲料草里下了砒霜,为什么只死了一头牛,别的牲畜没事?大帽子压不死我,你就是现在把刀搁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忘记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后来,这位王股长在文革砸烂公检法的狂潮中含冤而死。兰花和爹娘黑夜里偷偷去上坟哭奠,人民警察的形象就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

文革中,家家缺粮断顿,人人啼饥号寒。兰花爹又得了重病,无钱医治。兰花拿了家里仅有的一丈布票,到县城黑市上倒卖,被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发现了,一边喊着抓投机倒把分子,一把拉着枪栓追。她穿街钻巷,东躲西藏,总也甩不掉追兵。危急中,在一个街道拐角处,她被一个老汉拉住了,给她头上扣了一顶破草帽,脖子上挂了一个红宝书袋,手里塞了一把烂笤帚,装成了街道清洁工。造反派追到跟前,问老汉见没见一个梳小辫、穿破衣的女贼从这跑过去。老汉说见啦,朝南跑了。造反派走后,老汉抖抖索索从自己兜里搜出几块钱毛票硬塞给兰花,要她赶紧回家。后来,兰花打听,这老汉是个警察,被打成了走资派,在街道上扫马路。兰花后来费尽周折,也没找到这位恩人,听说也得病死了。

兰花说,这一辈子,她和警察,就像一棵藤上的瓜,谁也离不开谁。警察的光荣,就是她的光荣。警察的耻辱,就是她的耻辱。所以,每当某地某位警察,被老百姓称作青天、神探等等时,她会特别去注意,她也会觉得特别光荣。每当某地某警察祸害百姓,被老百姓骂为败类、警匪一家时,她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甚至会流下痛惜愤恨的眼泪。她见不得旁人议论公安局,议论警察这不好那不好。假如有人说警察会捞钱,乱罚款,钱都进了自己的腰包,她就问人家要证据,反驳说警察罚款都是依法处罚,都进了国库,甚至不惜红脖子涨脸吵,骂人家胡说造谣……

对这个警察女人,张孝天满意极了。此刻,他抚摸着妻子已经夹杂了白发的头发,柔声地说:“兰花,这一辈子我有福娶了你,下一辈子还要娶你!“

“我也是,下一辈子还嫁给你!”

“还有呢?”

“还有啥?我,下一辈子,还要给你剃头刮脸,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快睡吧,今天给那几个老汉剃,还没给你剃,明天还要给你剃头呢!”

恩恩爱爱,甜甜蜜蜜。远处谁家的大公鸡已经叫鸣了。两口子的悄悄话还没拉完,越来越没有瞌睡了。这时候,大门却被拍得咣咣响。

张孝天呼啦一下坐起来,拉亮灯,就穿衣服。兰花虽然感到有些扫兴和生气,但也没有阻挡。

张孝天走到院里,高老汉已经把门打开了。

来者,是村里年近八十的钱三奶,人称老媒婆,也是张孝天和兰花的大媒人。

钱三奶靠着一张能把黑的说白、把圆的说扁、把死的说活的巧舌利嘴,给人说媒,撮合姻缘,吃香的、喝辣的,风风光光过了几十年。张孝天记得,钱三奶五十岁时,还打扮得花里胡哨像妖怪,脸用白粉搽得像潮了霜的柿饼,嘴用红纸浸染得像啃了死猫烂狗,太阳穴对称贴着两块圆圆的膏药,穿了一件掩襟绣花黑大褂,布纽扣上吊着一块擦鼻涕抹嘴的手帕,走路把大屁股撅得高高的,一步三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此地婚俗,男女嫁娶,要过十二道礼:换庚帖,过彩礼,吃面,回屋里,照相,报席口,出长布,拜堂……每一道礼,都少不了媒婆料理照应,油水就大了。钱三奶暗里克扣贪污的财物不必说,仅明里谢大媒的布料、棉花、毛巾、烟酒、糖果就数量相当可观了。

在兰花之前,钱三奶给张孝天还说过一个媳妇。一进门,就舌生莲花,说了两个钟头没歇气:“这女子呀,长得像画里的七仙女,柳叶眉,丹凤眼,脸蛋白生生,胳膊细溜溜,两根油亮的长辫子,一直吊到尻蛋子,绿袜袜,红绣鞋,走起路来风摆柳,那个美,能把西施貂蝉比下去……”母亲为招待钱三奶,把全家人要吃一年的菜油全部炒了菜。可是,后来一见面,姑娘黑丑低矮不说,眼睛还长了萝卜花,把张孝天气得一跺脚就走了。

接着,钱三奶又给张孝天说了兰花,这回说得更动听:“这个女娃娃,就想一心嫁警察!论人样,打着灯笼也难找,不光人漂亮,更难得的是心眼好,手儿巧,人勤劳,顶会孝敬当家的老人,顶会心疼体贴女婿娃!你没见她绣的花呀鱼呀蝴蝶呀,活灵灵的能飞走游走!你没见过她擀的面条儿,薄如纸,细如丝,十碗八碗叫人吃不够……”张孝天和兰花一提起这段精彩的演说词,就笑得止不住。但他们也真心感谢钱三奶,撮合了这个姻缘。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不能不记人的恩惠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钱三奶如今老境凄凉,早已风光不再了。两个儿子,老大在省城当官,官不大,架子不小,几年几年不见老娘面,连个电话都不打。老二是个泥水匠,到南方打工去了,也是见面难。家里,就剩下她和二儿媳秋叶。秋叶不贤,想尽各种办法折磨婆婆,经常指鸡骂狗,恶言恶语,诅咒婆婆快些死。残菜剩饭,还嫌婆婆吃得多。夏天蚊子多,婆婆要买蚊香,一分钱不给。婆婆感冒拉肚子,医生开了一副中药,媳妇一把夺过处方,撕得粉碎……

月光下,张孝天打量钱三奶,不由得一阵心酸。钱三奶已经瘦成了一把干柴,好像风一吹就会倒。白头发乱得像鸡窝,沾满了柴草树叶。没牙的嘴里流着涎水。干枯深陷的眼窝里满是泪水。打满补丁的破衣服长一片短一片,像夜里呜咽怪响的招魂幡。啊,可恶的儿媳妇,竟然把早先那么风光一个人物折磨成这个样子。钱三奶半夜敲门,一定是受了恶气毒打,到这儿告状来了!

可是,钱三奶哭着说出的话,让张孝天大吃一惊,难以置信。钱三奶说:“快救……救人,秋叶喝毒……毒药了!”

“喝的啥毒药?喝了多少?”

“啥毒药我不知道,喝了有多半瓶子。”

“为啥要喝毒药?”

“嫌我孙女租了个洋妈,想不开。”

租了个洋妈?一个花季女孩子,家有亲妈,怎么会另租一个洋妈呢?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恶煞般厉害的儿媳妇,竟然叫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治住了,要自杀?唉唉,没时间多想了,赶快救人!不管她多么恶多么不孝多么心肠狠毒,终归是一条性命!

就在张孝天急着出门时,只听见兰花对钱三奶说:“这样的恶婆娘,死就死了,有啥可惜的?她还没把你折磨够?她是自己喝的毒药,又不是你卡住她的脖子给她灌的毒药,你怕啥?还半夜为了她敲门,搅得人连觉都睡不成!”

高老汉连忙阻止儿媳妇:“兰花,话可不敢这么说……”

张孝天心里急,当胸掀了兰花一把,用劲大了,险些把兰花掀得仰面朝天,大吼:“人命关天,你胡说啥!滚一边去,别耽搁我救人!”

村巷里,土路坑坑洼洼,摩托车在剧烈颠簸,也颠得张孝天心急如火,心乱如麻。他猜测,秋叶十有八九不行了,肯定是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瞳孔散大,没法救了!秋叶你真浑呀,娃娃有错,你教育嘛,喝毒药干啥?剧毒农药,喝几口就要命,你就敢喝多半瓶子!柳林镇一个老汉,棉袄里有虱子,咬得浑身疙瘩血泡,儿媳妇不给拆洗,老汉就把农药抹在棉袄里灭虱子,一出汗,毒药渗进皮肤里,虱子是死了,可是人也死了。毒药是闹着玩的吗?你才四十来岁的年纪,你死了,你婆婆受尽了折磨,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进院后钱三奶喊着有鬼,腿一软,顿时就瘫坐在地上。张孝天也吃惊不小,以为真的撞见鬼了。

啥情景?秋叶摇摇晃晃,从后院茅厕出来了,一边系紧裤带,一边低头哭泣,嘴里念叨:“死女子,你嫌你妈丑,你嫌你妈土,你掏钱租城里的洋婆娘,给你当洋妈。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生你,就该捏死你,就该在尿壶里溺死你,就该把你扔到野地里喂狼吃了。呜呜呜,我一尺五寸把你养大……”

怎么回事?多半瓶子剧毒农药喝下去,人居然还活着?

秋叶猛一抬头,见是婆婆和张孝天,“扑通”一声就坐到了地上,捶胸顿足,两手拍地,撕心裂肺大哭:“孝天哥,你是个好警察,快救你妹子呀,我养了白眼狼,不要亲妈要洋妈。我老了指靠谁呀?活得没有盼头,死又死不成,我到世上命苦呀……”

“毒药哩?”

“在屋里炕底下。”

张孝天掀帘进屋,又吃一惊。沙发上,坐着秋叶的女儿娜娜。院子里哭声动地,娜娜竟然支着下巴,无动于衷,稚嫩的苹果脸上,一片冷漠和无所谓,鼻子里还哼出丝丝冷笑,甚至还从茶几上捏颗瓜子,塞进嘴里嗑,故作优雅地吐着瓜子皮。这女孩儿,心肠咋这么冷酷呢?别说外头侥幸未死、痛不欲生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就是外姓旁人,也该有个同情心,出去劝解安慰一下吧?张孝天感到齿冷愤怒,想骂几声,最终还是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在炕底下,张孝天找到了毒药瓶子。

这是个浅绿色的瓶子,五百毫升装,商标是害虫一扫光,说明书写得非常动听:“最新科技产品,荣获世界博览会金奖,远销欧盟东南亚,连续二十年全国销量第一,杀光所有害虫的核武器,农民朋友发家致富的好帮手。”标签上,还印着两根交叉的骨头,中间架着个骷髅头,警示这是剧毒农药,使用时要千万小心。张孝天拿着瓶子,凑在鼻子上一闻,摇了摇头,再一闻,哑然失笑了。假药,不法奸商用假药坑农害农,却无意中把一个万念俱灰的乡下女人给救了!该奖?该罚?红尘世界,荒唐奇事,把最博学最精明的人也能弄得神经错乱了!

虚惊一场,没死人真是万幸,自己该回家睡觉去了。张孝天心一松,困劲上来了,眼皮似胶,脚步也不稳了。他想,自己虽然是这个村的人,但这里不是自己派出所的辖区。这一家人矛盾积怨太深太复杂,调解教育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调解得好,皆大欢喜;调解不成,再酿成上访事件,自己不是没事找事吗?管这个地方的派出所刘所长是同事,如果他将来要问,张孝天同志,你有能耐,你手伸得长,你水平高,干脆把我们乡的治安都管了,自己该如何回答呢?算了吧,村里有支部、有村委会、有治保调解组织,天亮后找村干部说一说,让他们管这事吧!再不,自己给刘所长打个招呼,让他们重视一下,总不至于家庭纠纷变成刑事案件酿成严重后果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好不容易才休两天假……

可是,张孝天摇晃着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太自私,太没道理,甚至有点卑鄙了!这母女情绪如此对立,钱三奶无能为力,自己一走了之,会不会再出事?喝毒药自杀未遂,难道不会用刀子、绳子结束生命么?三更半夜,钱三奶不敲别家的门,单找自己,不就是信任我,把整个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么?秋叶那么浑的女人,刚才还说我是个好警察,临阵畏缩脱逃,我好在哪里……张孝天口问心,心问口,终于返回院里,把钱三奶、秋叶搀回屋里坐下。他要认真管一管这个棘手事儿了。

“咋回事儿?一个说了一个说,不准吵,不要打断别人的话。娜娜,你先说。”张孝天点起一支烟,严肃地说。

娜娜说,学校开家长会,要求家长必须到场,不能缺席。她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正忙着给果树剪枝施肥,实在抽不开身,要她给老师解释一下,请个假。娜娜给老师解释,老师说她撒谎找借口,不听解释。娜娜没办法,就掏了五十块钱,雇了个美容美发店小姐,冒充家长到学校开家长会,并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叫了妈。回到家里,母亲就骂她打她,说她到城里寻了个骚狐狸当洋妈孝敬,寻死觅活地跟她闹,还喝了毒药……

讲罢,娜娜幽怨地抬起头,瞅了张孝天一眼,吐了一口瓜子皮,毫不在乎地说:“我把人家叫妈,不叫行吗?既然是演戏,就应该把戏演好。你看她,就这么个素质,也跟我闹,也配给人当妈,哼!”

“你找了一个洋妈,美容美发店的小姐,那是婊子,是鸡,你不嫌恶心?”秋叶针锋相对。

“婊子脸上又没有刻字,开家长会能应付过去就行。”娜娜依旧满不在乎。

“你嫌你亲妈丑,嫌你亲妈土气,嫌你亲妈是农民乡下人,喜欢打扮得洋里洋气的,哪怕是婊子,你真不要脸!”秋叶涨红了脸。

“你要脸?你看你脸脏得像母猪……”娜娜的话没说完,秋叶扑过去要撕女儿的嘴,却被娜娜一掌推得倒退了几步,捂住脸,哀哀地痛哭了起来。

张孝天怒不可遏,掏出手铐,猛地拍在桌子上:“娜娜,你太不像话了!有谁家子女敢这么侮辱自己的亲生母亲,你再胡说乱骂一句,看我敢不敢先把你给铐起来?!”

娜娜看了眼张孝天,不敢说话了。张孝天转过头对着她母亲:“秋叶,该你说了。”

可是,秋叶哭得昏天暗地,头疼欲裂,说不成话。这时候,兰花来了,叹息一声,说:“娜娜,你家的事我清楚,你这个碎女子,太叫人伤心了。”

兰花说,娜娜呀,女儿是娘的心头肉,从小到大,你妈把你亲狗狗猫蛋蛋,真是爱得顶在头上怕摔了,噙在嘴里怕化了!你五岁时,发高烧转成急性肺炎。你爹不在,你妈手头又没有钱,黑天半夜,雪下了一尺厚,她找我借钱。我把买化肥的八百元借给你妈,又和你妈轮流抱着你,朝乡医院送。一路上不知道栽了多少跟头,你妈脸上血直流,看,我膝盖上的伤疤还在,天一阴就疼得钻心!娃呀,医生说,再迟送一会儿,你就没命了,你咋能这样辱骂你妈?你八岁时,见人家女娃娃有花裙子,也哭着要,你妈扯了花布,给你做了一个,你嫌不漂亮,不穿,还用剪子铰了个稀巴烂!你妈没骂你一句,没动你一根手指头,揣上你爹要看病的二百块钱,专门搭车去了县城,给你买了一条裙子,你才高兴了。为这,你爹骂你妈惯你惯得没有样子,和你妈打得血里捞人。你妈为你,简直把心操碎了,谁知道你竟这样没良心,没孝心……兰花说到伤心处,珠泪直落,哽咽得说不成话了。秋叶擦把眼泪,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接上了话茬……

秋叶说,我知道我是养了个白眼狼!小学毕业升初中,我嫌乡里条件差,教学质量低,把你转到县城,想的是望子成龙、盼女成凤,也没指望将来享你的福,只想着你有个好前程,我有个好名声就心满意足了。吃,住,都在城里你姨家。心说进城为你好,谁知道害了你,变得我都不敢认了!你不好好学功课,成天朝网吧跑,打游戏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夜不归宿是常事。竟然还喝酒抽烟,和几个男娃谈恋爱,老公老婆叫得人肉麻。做头发花钱不心疼,一扔就是一二百。那个租来的洋妈,竟然是美容美发店的按摩小姐!心一瞎,就左看右看我这亲妈不顺眼!一见面,不说别的,就是数落我手上有厚茧儿,脸皱得像树皮,头发干硬得像把草,衣服酸臭酸臭的,牙黄得叫人恶心,一看就是个庄稼地里滚出来的乡巴佬,土女人!有一回我进城,在街上走,你这娃离我远远的,见你同学,不说我是你妈,说我是一个远房的姨。我当时就哭了,恨不得在大街上一头碰死!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咋就变成了这样子?老天呀!

秋叶说,我想来想去,不敢叫你在城里念书了,打算把你转回乡里的中学,就把你硬叫回来了。我说,娜娜呀,你不认我,在城里给你租了洋妈,我的心像刀子戳,像油煎,像火烧,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我就是瞎子、聋子、跛子、瘫子、叫花子,也是你妈!没有我,哪来的你?你怎能忘掉根本,对你妈一点点孝心都没有呀!你们猜娜娜她说啥,她说,谁叫你生的我?你既然生了我,给了我什么幸福?你一个月只给我二百块钱生活费,够我买衣服吗?够我买化妆品吗?够我美容做头发吗?你土,你穷,让我在同学朋友跟前丢尽了人,还想让我对你有孝心,做梦去吧。我气昏了,抓起毒药瓶子就喝,心说娃肯定要阻挡,谁知娃不但不阻挡,还说喝吧,死快些。我心一横,就喝了!我妈扑上来夺毒药瓶子,夺不下,就赶紧敲你门去了!孝天哥,我有错,我有罪,我对婆婆不孝,老天报应,惩罚我哩……

秋叶悲愤地哭诉着,突然“扑通”一声,对着钱三奶跪了下去,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膝行几步,抱住了婆婆的双腿,摇撼着:“妈……妈,好婆婆哩,媳妇不孝,媳妇自作自受,你骂吧,你打吧,媳妇对不起你老人家……”

钱三奶抱着秋叶的头,泪如雨下:“娃……娃呀,妈不怪你,咱亲亲的一家骨肉,你还是娜娜的亲妈呀……”

张孝天哭了。他背过身,掏出手绢擦眼泪,可越擦流得越凶。看来,残酷无情的现实,像一记力重千钧的猛掌,已经把这个不明事理的儿媳妇从噩梦中击醒来了。经历了一场生死,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回,也使她幡然悔悟了。还用再多说什么吗?但愿她从此能做一个贤孝的好媳妇!但娜娜呢,你看她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抠指甲,偶尔抬起手擦一下潮红的眼睛,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冷漠那么凶横了,显然心里已经有触动。可是,她真的悔悟了吗?她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吗?她变成这个样子,令人心痛,令人震惊,也令人深思。可真的能全怪她吗?

不知不觉中窗户白了,天亮了。

张孝天猛地发现,门外,窗外,已经挤了不少人,还不时传来低低的议论声,细微的哭泣声,而且,人群中,有他敬爱的继父高友福老汉,正巴巴地用热盼的眼神看着他。啊,为这个家庭牵肠挂肚的,盼着这个家庭破镜重圆和睦美满的,渴望人世间敬老爱幼充满祥和幸福的,不光是他一个小草般平凡的警察张孝天,还有自己的贴心亲人!还有这么多心地善良深明事理的好乡亲!那么,一夜没睡算什么?小车不倒只管推!

张孝天理了理因为激动而有些散乱的思绪,清清嗓子,开始了他的演说。

张孝天说,娜娜,我比你父亲母亲年龄都大,你把我叫伯哩,伯为你好,就也不怕我说的话你不爱听!你今天逼你母亲自杀,见死不救,你母亲若真的死了,你就是严重的犯罪,非进监狱不可!可是把你判了刑,能挽回你母亲的性命吗?人生在世,没钱可以挣,没知识可以学,可没有了母亲,这一切都是零,都不存在!你是谁生的?你是谁养的?没有父母亲,你能衣食不愁?你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写字?可是,你不懂得珍惜,你挥霍父母的血汗钱,进网吧,喝酒抽烟,美容美发,把寸金难买寸光阴不当一回事。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为你好,才教育你,挽救你,要是不负责任,你哪怕自甘堕落变成臭不可闻的狗屎,她有何法?说到底,你是心里看不起你乡下土里刨食的母亲,太可怕了!幸亏你还是一个在校学生,你要是当了县长部长总统的夫人,你还敢把你母亲当长工奴仆丫鬟踩在脚底下!你伯我是啥?是个小芝麻警察,可你伯不敢忘本,不敢忘记吃水不忘挖井人!你伯就是当了公安局长、当了公安厅长,也不敢忘了我慈爱的母亲!也不敢忘记我恩深似海的老父亲!

张孝天不是演讲家,不是政治家,不是满腹经纶的宣传部长,他只是一个乡下的平凡普通的警察,但他的话是从心窝里流出来的,是从自己的生死荣辱经历中悟出来的真理,像雷像电又像和风细雨,门里门外的人呢,都眼含着热泪点头赞许……

娜娜呢?她哭了,哭得声嘶力竭,泪擦不干。可她仍不服气,仰起泪水模糊的脸:“伯,那你说,我妈对我奶那么狠,我就是跟她学的……”

张孝天刚要回答,高老汉已经接了话茬:“娃呀,你妈从前对你奶不孝,肯定不对!可人非圣贤,她刚才对你奶已经真心认错了。就像你一样,知错了坚决改,就是好娃!”

兰花憋不住了,一把把娜娜拉到怀里,替她擦掉眼泪,慈爱地说:“好娃呀,亲情、爱心、孝道,要一辈子一辈子往下传,就像我家那把剃头刀,我婆婆传给了我,我还要传给我娃,再传给子孙后代!娃呀,你别害羞,你将来也要恋爱、结婚、生孩子,你也要教育自己的娃娃……”

娜娜挣脱兰花的怀抱,一边一个抱住了母亲和奶奶,大声地哭了。

小院,风和日丽。

张孝天坐在高凳子上,胸前围着雪白的布,右腿搁在左腿上,正享受着剃头的快乐和幸福。兰花捉刀,动作轻盈优美,如耍魔术。可剃着剃着,她听到了鼾声,停刀一看,男人已经紧闭双眼,睡着了,嘴角留着涎水,脸上映出笑纹,肯定在做着好梦。

是把男人叫醒,还是把男人扶到炕上?是搬张躺椅让男人躺下来,还是给男人就这样把头剃完?兰花和公公高老汉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拿不定主意。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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