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伟
演员是用形象讲故事,拟音师是用声音讲故事,这不是工业流水线,必须尊重创作规律
电影《风声》里有一个情节:顾晓梦(周迅饰)向李宁玉(李冰冰饰)坦白自己就是隐藏在伪军中的共产党员“老鬼”,并让李宁玉去日本人那里举报她。安静的房间里,她们压低声音说话,辗转挪动的脚步声透露出两人激烈的心理活动。
电影《风声》剧照
负责为两人脚步声拟音的是中影基地拟音师龙岚。龙岚对《瞭望东方周刊》回忆:“顾晓梦妩媚洒脱,李宁玉自持冷静,一个直率一个内敛,都是高跟鞋,但音色不同,一个往外冒,另一个得往回收。”
于是,他和录音师反复琢磨到半夜两三点,一个大男人愣是用两双高跟鞋“表演”出两种不同的女性脚步。
影视行业拍戏时,由于现场收音常常无法达到理想效果,只能后期匹配,于是诞生了拟音师这一职业。在龙岚看来,拟音师要做的不是单纯模拟声音、靠反应能力对接画面节奏,最重要的还是要“讲戏”,有时要看剧本了解人物性格,还要与导演、录音师交流。
冯小刚的多部电影作品,如《永失我爱》《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手机》《天下无贼》等,均由著名拟音师魏俊华承担拟音工作,她因此被誉为“冯小刚代表作的御用拟音师”。魏俊华认为,拟音是艺术创作,需要时间和灵感,“演员是用形象讲故事,拟音师是用声音讲故事,这不是工业流水线,必须尊重创作规律。”
在表演中拟音
曾经有位颇有名气的导演说,如果拟音效果不好,所有声音包括对白等都得重新制作,所以他宁可用同期声(影视剧拍摄过程中,在演员拍戏的同时录音),哪怕录得很不理想。
但业内对拟音师的重视程度一直不高,报酬不高,常常被演职人员字幕表忽略名字等,往往令很多人对这一行业“望而却步”。龙岚曾被“不要拟音”的说法刺痛,因此对工作的精细度要求很高。
“我们这行,最忌讳导演说这声音不能要,是拟音拟出来的,假!”龙岚说,“意思就是声音没有活力。拟音应该做得和同期声一模一样,让人听不出来。”
龙岚至今对师傅刘万富的拟音“功力”印象深刻。刘万富是中国第一代拟音师,当时都是胶片电影,拟音工作需一遍过关,刘万富就把各种声音的发声技巧“攒”成打油诗,利于记忆。
电视剧《行走的鸡毛掸子》中,曾以鸡毛掸子绝艺受清朝皇室御封的耿家每年只出一把掸子,是全镇的荣耀。刘万富把拟音做到了极致,表现出了掸毛的蓬松华丽、家族印章的着力点,甚至还有丝绒抽出的细微声响等。
在龙岚看来,拟音有表演成分。他曾有过演戏经历,能做拟音师也得益于表演经验,因为录音师都觉得他的拟音和演员的表演比较“贴”。
年轻的拟音师牛思宇对此颇有体会,25岁的她拜魏俊华为师,学习拟音刚满1年。
在电视剧《小别离》中“朵朵”的新书签售会现场,为了表现出现场粉丝的雀跃心情,牛思宇几乎是用整个身体的运动来表演:双脚以不同方式蹦跳,双手摆动,还拍着旁边同事的肩膀模拟粉丝间的互动。
入行10年,龙岚已为《唐山大地震》《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风声》等多部电影做过拟音。
“首先,看片子是必须的,有时还要反复看,没有的道具要找人借或自己制作。如果有可能,要跟导演或声音设计交流一下影片重点,除了声音部分,还有音乐、环境等。”他说。
做拟音师还要求有发散思维、会联想。
电影《集结号》里有马车拉大炮的镜头,由于现场嘈杂没有录音,轮子滚动就靠后期拟音,当时负责拟音工作的是刘万富。
“这种情况不可能去找一个真的大轮子,也搬不动。”龙岚说,“刘老师就琢磨什么东西又大又能用手控制,最后选了那种很重的话筒底座,脸盆大小、实铁的,放在木质地板上滚动,再把话筒拉近,出来的声音特别震撼,像极了电影里解放军用车拉大炮的真实场景。”
在他看来,发散思维是衡量拟音师是否专业的“线”。但是,只有真正熟知各种道具的关系才能产生联想,很多拟音师两三年也未必能有那么多“想法”。
干到老琢磨到老
拟音师要熟知不同道具的形状和质地,了解如何组合和拆装;要清楚各种道具发出的声音通过话筒后是怎样的;最后要学会控制道具。
“比如简单的拍皮球,眼睛得看着画面拍,但不能拍两下球就跑了,而且画面上是几下就得拍几下,还得反应及时,不能跟画面错开,这些都得靠经验。”龙岚举例说。
即使是入行多年的拟音师,不断寻找、研发道具仍是工作常态。比如,为古装片或动画片拟音,前者有很多虚拟化拍摄,后者更完全脱离现实,最终要依靠拟音师的想象力,落实到具体的声音上。
“最近为一部有关昆虫的动画片拟音,蜜蜂、瓢虫、蚱蜢都是拟人化的,飞起来一点儿都不‘普通,像因为吓一跳翅膀忽闪几下之类的,现成的声音资料根本套不了。”龙岚笑言,他们用比较薄的材料制作了一个翅膀,还找来一些小电扇,绑上各种材料,尝试模拟昆虫翅膀的高频率扇动。
这就是拟音工作的特殊性——干到老琢磨到老。不过,龙岚觉得,这也是有趣的地方:每个拟音师的经验都很个性化,一种声音可用不同的方法来模拟。
这种“琢磨”贯穿了魏俊华30年的拟音经历。
电影《大河奔流》中,李麦心中苦闷,拿小木棍敲打树上的冰。
魏俊华尝试了许多道具,包括冰箱里的冰棱、钢化玻璃等,但都与她理想中的声音有差距。最后,她决定用炸焦的东西试试看,比如老北京的焦圈和馓子。当焦圈从油锅里捞出来,她急忙用筷子一敲,果然就是这个声音!
魏俊华还经常去废品站“淘宝贝”,木板、砖头、脸盆堆满了她的拟音棚。一次,与剧组去中缅边境拍戏,远处寺庙里传来的悠远铃声吸引了她。她把铃铛买了下来,后来用这个铃声表现出《天下无贼》里刘德华被杀时那种环绕、飞奔的感觉。
拟音师龙岚在制作吃虾的声音
新人的困惑
近年来,对拟音师的工作感兴趣的年轻人增多。
1978年,魏俊华从北京电影学院录音系毕业,在周围人不解的目光中选择了做一名“又苦又累”的拟音师。
在她的回忆里,拟音师也要跟着剧组去体验生活,还要与负责分镜头剧本的导演商议拟音工作的细节。
后来,受香港影响,内地影视剧创作开始流行“无剧本拍摄”,拟音师就渐渐脱离了前期创作环节。
“这其实对拟音师的素质提出了更高要求:除了理解导演的文学创作核心,还得有对生活、生命的体验和感悟。”魏俊华说。
龙岚听说“拟音师”则是在1999年。那时,他刚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进入中影集团,跟着著名录音师王丹戎做录音剪辑。
王丹戎曾与导演陈凯歌、冯小刚合作过多部电影。一次,在电影《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后期录音中,他对现成的声音资料不满意,干脆自己模拟。
“我这才知道还有‘拟音师这么个工作。”龙岚说。
2006年,为了熟悉声音制作的各个环节,龙岚到刘万富的工作室观摩学习。
当时,刘万富正为电影《集结号》做拟音,遇到“模拟群演脚步”这种需多人协作的工作,就叫上一旁观看的龙岚加入。有时,年轻录音师希望文戏的拟音能多点儿“感觉”,又不好意思对刘万富提要求,就让龙岚尝试着模拟,声音出来一听:嘿,还真像!
《集结号》给了龙岚信心。这个“干活儿时经常有点自己的小想法”的年轻人决定改做拟音师,声音剪辑则在他眼中失去魅力:“现成的声音材料没有生命力,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据了解,每个刚入行的拟音师遇到的最大困惑就是“不像”。“新手大多无法模拟声音的动态过程,一个声儿就是一个声儿。”龙岚说,“他没有感受到声音应是活在画面里。”
比如,模拟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新手通常的做法是拿一根真的针往地上掉一下,却没有考虑到,这样未必能真的发出声音。
牛思宇刚入行时也碰到“不像”的困惑。比如,用两个高脚杯做出各种杯子碰撞的声音,“要么声音特别刺耳,要么带出一串尾音来,怎么都不对,而且用杯口碰好还是杯底碰好,需要不断调整角度。”
她回忆说,那时经常无法进入剧情,也会弄错拟音顺序,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
如今,魏俊华已开始着手拟音人才的批量化培养。2015年,她与北京黄庄职业学校合作,开设了国内第一个拟音专业,希望培养一批正规的、国家认同的学生。
在她看来,兴趣是学好拟音的关键:“我那小徒弟,做片子喜欢得手舞足蹈,可要不是天生干这个的,打死也学不会。”
由于录音棚等专业设施一直没有建好,尽管校方一再请求,但魏俊华坚持不在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这个行业太特殊了,真的不是在教室里讲理论就能教会学生的。”
魏俊华给学生们上的第一课是“体验生活”。听洗碗时水流的声响、碗与碗之间的摩擦和碰撞;去果园听鸟鸣、听小河的流水声;感受走在沙地、草地、河畔等脚步声的不同;去靶场打靶,体会子弹穿过不同类型枪膛的区别。
牛思宇说,这“打磨”出他们对各种声音的敏感。
龙岚带“徒弟”的感受是:不能用师傅的方法去“控制”徒弟。拟音的基本素质如反应力、表演力可以教给学生,但创造力其实无法通过教学来传授。
行业的浮躁
多年来,拟音师行业的人才培养一直是“师傅带徒弟”的模式,但这个行业依然面临人才匮乏、后继无人的境地。
现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录音专业也有拟音的相关教学,但龙岚觉得,人才的批量式培养难度较大。
“这个职业太个性化,要求高却不怎么赚钱,真正爱这行、希望学精的人没几个。”龙岚说。
牛思宇第一次进入拟音棚的感觉就是“太乱了”,棍子、绳子、破椅子什么都有。这样的工作环境与女孩的期望大相径庭,好在她很快融入了工作,明白这样的环境是拟音工作的必然结果。
新人的浮躁更多表现在工作的过程中。“不能静下心来研究、琢磨,觉得差不多就行了,就要个结果,中间的酝酿过程没了。”龙岚说。
这种浮躁与行业大环境直接相关,“有点声音就得了”之类的论调并不鲜见。
一位录音师曾向魏俊华诉说委屈:某部电视剧的制片人让他短时间内把声音部分做好,他只能稀里糊涂地完成,“人家说了,做不完我就换你,你想搞艺术?爱去哪儿搞就哪儿搞去”。
更多的年轻拟音师选择中途放弃。魏俊华的徒弟中,有的转做制片人,也有的去港台做了录音师,“发展都不错。”
不过,做了一辈子拟音师的她仍然希望有更多人恪守这个行业。这一年她着力把自己的七八个徒弟培养成了能“传道授业”的老师,未来也有计划利用自己工作室的录音棚招收和培养更多学员。
目前,拟音的原理、方法及后继无人的现状,所有国家大致相同。
当然也有区别。比如,电影《集结号》中战争情节的拟音由韩国团队负责。“他们没有太多技巧,讲究真实度。当然,战争场面真实度越高,效果越震撼。”龙岚介绍说。
《道士下山》的拟音师来自美国,龙岚在与对方的交流中了解到一些新的声音理念,比如怎么把常规的声音做得有意思。
“普通的‘一群人鼓掌的声音,他会想到用话筒的前后摆动做出效果来,就像救护车从远到近再逐渐驶远,有运动变化的过程。”龙岚说,拟音在外国同行眼里少了严肃多了趣味,研发就在“玩儿”中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