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
摘自《月读》
近世英杰,大都天资卓绝。以笨著称的人物,实属罕见。我能想起的大概只有曾国藩和王闿运。王闿运就学三年,日诵不及百言,有时虽能成诵,却不解其意,常引同学嗤笑。曾国藩的笨,更加出名。
在曾国藩的家乡湖南湘乡,流传一个笑话,称小偷到曾家偷东西,正碰上曾国藩秉烛夜读,一篇短文章朗诵了很多遍,硬是背不下来。小偷本想等曾国藩睡着了再下手,等到半夜,见他还在背书,实在忍无可忍,跳出来叫道:“这种笨脑袋,读什么书?”
从笑话来看,可知曾国藩对付天资愚钝的方法:勤奋。其实笨不可怕,可怕的是笨而不觉其笨,或者笨且懒。所幸这两点错误,曾国藩都避开了,他在回复宋子久的信中说:“吾辈读书人,大约失之笨拙,即当自安于拙,而以勤补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卖智,而所误更甚。”总结其意思,一是守拙,二是补拙。
守拙之守,相当于“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之守,与其说是保守,不如说有所不为。守拙之拙,不是真拙,一個人能自知其拙、自守其拙,正是一种大智慧的表现。守拙之要义,恰在于知其智而守其拙。
守拙限于有所不为,若欲有所为,还得补拙。曾国藩的补拙之道,讲究“勤”和“慎”,所谓“勤字所以医惰,慎字所以医骄”。具体来讲,“欲去惰字,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欲去骄字,总以不轻笑人为第一义”。这些听起来都是琐屑小事,但曾国藩一生行事,向来最重小节。拿“不晏起”来说,能改正睡懒觉的毛病,还有什么改不了呢?
李鸿章曾有“晏起”的毛病,便由曾国藩纠正。据李鸿章回忆:“老师(指曾国藩)每天一早起来,六点钟就吃早饭,我贪睡总赶不上,他偏要等我一同上桌,我没法只得勉强赶起。我后来自己办事,亦能起早,才知道受益不尽。”
再说军事,曾国藩的兵法,有“呆仗”之名。如湘军攻城,从不求速成,而是打持久战,以围城为主旨,天天挖壕沟,硬生生把敌人困死,待敌人弹尽粮绝,不得不弃城出逃,便是湘军收功之日。这样的“呆仗”,对付太平军有奇效。
说罢曾国藩,再说胡适。曾国藩愚钝,胡适则是中国近代史上的绝顶聪明人之一。
胡适治学借用宋人李若谷的做官秘诀,归纳为四个字:勤、谨、和、缓。“勤”指“眼勤手勤”;“谨”指不苟且;“和”指心平气和;“缓”字最难,“其意义只是从容研究,莫匆遽下结论,凡证据不充分时,姑且‘悬而不断”。
这和曾国藩强调的“勤”和“慎”,不仅道理相通,措辞也接近。钝拙的曾国藩讲究守拙,聪明的胡适则讲究藏晖。
胡适曾以藏晖为室名,他与周作人通信,落款曾署名藏晖,周作人回信,亦称他藏晖兄。1955年11月26日,胡适复信胡光麃,解释藏晖的由来:“老兄是绝顶聪明人,总未免锋芒太露,未免得罪人。这是聪明人很难避免的灾祸。我在十八九岁时,就取李白诗‘至人贵藏晖的意思,取‘藏晖为室名,欲以自警。”
胡适少时以藏晖自警,足见其自知之明与处世之道。依我体悟,胡适藏晖的最大意义,不在隐藏聪明,与世浮沉,而在于不以自己为聪明。即不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与正义,自己的主张为绝对之是。
藏晖的根本用意,是慎独和反省。引申开来,藏晖还有一重意思,即“有绝顶聪明而肯作笨工夫”。胡适晚年,曾对胡颂平说:“凡是有大成功的人,都是有绝顶聪明而肯作笨工夫的人,才有大成就。”并举孔子、郑康成、朱熹等人为例。朱熹是个聪明人,他十五六岁时就研究禅学,中年以后才转向“宁详毋略,宁近毋远,宁下毋高,宁拙毋巧”……
可以说,守拙与藏晖,笨人曾国藩与聪明人胡适,殊途而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