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了,她才和母亲从台北回来。车子开上乡间那条小路的时候,月亮正从木麻黄的树梢后升起来,路很暗,一辆车也没有,路两旁的木麻黄因而显得更加高大茂密。
一直沉默着的母亲忽然问她:“你大概不会记得了吧?那时候,你还太小,我们住在四川乡下,家在一个山坡上,种着很多松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像今天晚上这样……”
那么,妈妈,那多年来的幻象竟然是真实的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心里总有着一轮满月冉冉升起,映着坡前的树影又黑又浓密。她记得很清楚的是一个山坡,有月亮,有树,却一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一直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大概不会记得的了,你那时候应该只有两三岁,还老是要我抱的年纪。”
那么,妈妈,那必定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了,在家门前的山坡上,年轻的妇人抱着幼儿,静静地站立着。
那夜,一轮皓月正从松树后面冉冉升起,山风拂过树林,拂过妇人清凉圆润的臂膀。在她怀中,孩子正睁大眼睛注视着夜空,在小小漆黑的双眸里,反映着如水的月光。
原來,就是那样的一种月色,从此深植在她的心中,每个月圆的晚上,总会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给她一种恍惚的乡愁。在她的画里,也因此而反复出现一轮极圆极满的皓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在画面下方,总是会添上一丛又一丛浓密的树影。
妈妈,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在每一个时刻里都会有一种埋伏,却要等待几十年之后才能够得到答案。要在不经意的回顾里才会恍然,恍然于生命中种种曲折的路途,种种美丽的牵绊。
到家了,她把车门打开,母亲吃力地支着拐杖走出车,月光下,母亲满头的白发特别耀眼。
月色却依然如水,晚风依旧清凉。
(选自《席慕蓉经典作品》,当代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有校改,王连明/点评)
“台北”,点明“她”当前生活的地方。“木麻黄”,点明树木的具体名字,使场景有现场感。月上树梢,是本文的核心场景。以描写核心场景开头。是记叙类作品常用的开头方法。
母亲的话,引出多年前母女在四川乡下看到的月上树梢的场景。此处的“四川”,与上文中的“台北”相对应,表明这一家人是远离故乡。
第3段有过渡作用。
写心理。故乡那月上树梢的景象。是“她”对故乡最初的记忆,印在生命里,永远难忘。
母亲的话。又引出本文另一个核心情节:母亲怀抱幼儿。
呈现当年完整的场景:月上树梢。母亲怀抱幼儿看月亮。“清凉圆润的臂膀”,精致的细节,表现母亲的年轻,也表明“她”对抱过自己的母亲的臂膀记忆之深,对当时场景记忆之深。文章的内涵丰富:有故乡情,有母女情。故乡,是由家与亲人构成的。
月亮和树影,与“她”最初的生命记忆有关,与故乡有关,与母亲有关,所以终生难忘。
当年,在故乡,母亲抱着幼儿看树梢的月亮;如今,在异乡,孩子长大成人,伴着母亲看树梢的月亮。这中间,隔着几十年曲折的人生之旅。
叙事接上第1段。拐杖、白发,表现母亲的苍老。与当年月下年轻的母亲形成对照。月色依然,晚风依旧,月色和晚风中的地域、人却发生了巨大变化,字里行间饱含物是人非的感慨。“依然”“依旧”两词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