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高峰
那是夏天的一個中午,我妈在擀面条,面皮已经成形,只要再擀薄一些,就能切成面条了。大姐郑重地把地球仪摆在面前。一边翻着书,一边轻轻转动地球仪,往作业本上抄字儿。一旁的二姐忍不住好奇。总想伸手去摸,但每次都被大姐及时拦住。大姐说,地球仪是从老师那儿借来的,只能看,不能摸!
我坐在小板凳上不安地扭过身子。向我妈求证:“妈,大姐说地球像那个球一样,是圆的。”我妈肯定明白我的意思,我问过她无数次,每次她都说地球是平的。我还是相信我妈的,要不是她,我一直以为地球就是我们村。
我妈看了一眼地球仪,说:“地球当然是平的,就像这面皮一样,可大了。”
我眼前立马呈现出这样的画面:从我家门口,东西南北四个箭头,直指外村、外乡、外县、外省、外国。于是我笑着对大姐说:“地球要是这么圆,屋后顺河里的水,早流光了!”
大姐哧的一声笑了,连头都没抬,不屑地说:“你懂什么'就知道吃面条不能放青菜、葱花,不能放姜丝、蒜末,白水面条越吃越笨。”
我二姐看了我脑袋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势利眼!
我妈显然火了。我所知道的都是她教的,大姐笑话我,就是笑话她,所以我妈眉毛一横,怒道:“地球是圆的?你告诉我,从哪个村开始圆的?地球要真是圆的,那对面的人都倒着干活儿、吃饭、睡觉?”
大姐的嘴张了几次,还是没说话,低下头只顾写作业。二姐不服气,帮腔说:“地球很大,几十条顺河接起来,对于地球来说也不过就像牛身上一根毛。再说了,地球有引力,自转,也公转……,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妈,以后你别乱教我们,教错了让人笑话,你到现在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二姐话音未落。我妈就急了:“我整天辛苦下地干活儿、回家做饭,卖猪、卖牛供你们上学,就是让你学着顶嘴笑话人的?”
说着,我妈手里的擀面杖就举起来了,二姐起身就跑。
看起来我妈赢了,可二姐的话字字都说到我心里。虽然我不懂什么引力、自转、公转,但是我知道,大姐和二姐说的都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妈不会花钱让她们到学校去学说假话……
那天中午,二姐的话像一瓢水,把我心里那颗充满怀疑的种子,浇得发了芽。
我觉得我必须出门,去验证一下,吃了饭就去。这个决定让我兴奋莫名。所以那天我妈不小心在面条里放了葱花,还有姜丝、蒜末,我都没发觉,吃了一碗又一碗,因为这是我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下一顿?我没想,那会儿我应该已经流浪到地球的另一边了吧。
我若无其事地出了门,心里豪迈极了。我不留恋家,反正还会回来的。可是我的狗赛狮从来没离开我超过一天。我盯着赛狮一看,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似乎是读懂了我的心,赛狮突然站了起来,蹭着我的腿,撵不走。眼见出了村,我呵斥了无数次,可赛狮死不回头。上了村头的大路,我想,赛狮愿意跟就跟着吧,既然流浪,也许它陪着我是最好的办法。
我的第一个目的地是黄圩镇。
我不知道黄圩镇在哪个方向,但我强烈地感觉到,它就在西南角。我大姐说镇上的中学是最漂亮的学校。
我朝着西南方向,走。
太阳在树叶间跳跃,我跟着它走。没多久,我就开始后悔没带壶水。赛狮倒没这个困扰,在我折玉米秆咂汁聊以解渴时,它在沟里喝了个饱。
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我头晕,困乏,腿脚酸疼。但我知道,流浪肯定是要吃苦的,再说我的目标如此豪迈,我可是去亲眼验证地球到底是平的还是圆的!
太阳到底没有耗过我,慢慢变黄,变红,躲到玉米地里去了。天色开始变暗。最先表示出动摇的,不是我,是赛狮。我知道它不是怕累,可是天色越暗,它看我的眼神里疑惑越多,像在诉说:“我们到底要去哪儿?还要多久?你撑得住吗?”
我承认我撑不住了,渴、饿、累。我从没想过,原来流浪也是要喝水、吃饭的。还有,天色越来越暗,在哪里睡觉呢?明天谁叫醒我?衣服没带怎么换啊?我突然特别想吃我妈贴的菜饼子。以前每次吃,我姐都会帮我抹一层辣椒酱……
我摸着脚上磨出的两个泡,六神无主。看着前面闪烁的灯光,应该是黄圩镇的街道。我拍了拍赛狮的脑袋,告诉它,起码我得找到第一个答案。赛狮摇着尾巴在前面走。第一个亮着灯的房子就摧毁了我的最后一点勇气。我满怀希望地问这是不是黄圩镇,屋里正在吃饭的一家人都笑了,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说,这是武圩。他爸爸奇怪地看了看我,盘问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支吾了一声,说是走亲戚的,带着赛狮连忙离开。我承认,我慌了。武圩?武圩在我们村的东南角啊。我走错方向了?
我的流浪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是赛狮带着我回去的。天黑透了,我根本不知道路在哪儿。就在我累得差点要让赛狮驮着我走时,迎面来了一帮吵吵嚷嚷的人,拿着手电筒四处照,是我父母带着邻居找我来了。
后来,据我妈说,幸好那天我带着赛狮。在认路方面,猫记千狗记万,否则我会流浪到哪里,真说不准。
(选自《小小说选刊》2016年第8期,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