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晋瑜
采访手记:
92岁的老作家王火有两个坚持,一是不签名售书,二是不做报告。他一直都那么低调,而这次愿意接受读书报的采访,他归结为,可能是有“缘分”。过去没有勇气谈的,现在年过九旬,有勇气了。
正因为此,先后七八次电话采访王火,获得丰富的信息和内容。他总是耐心详尽地回答我,知无不言。王火说:“我告诉你的,都是真实的,之前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起过。”遥远的距离隔不断声音的亲切,王火的学识、为人为文的真诚与正直,令人钦佩。
王火,本名王洪溥,1948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师从陈望道、萧乾等知名学者。从上世纪40年代开始坚持文学创作,著述颇丰。尤其在新中国成立以后,耗时半个人生创作了史诗般的《战争和人》三部曲,获得第二届国家图书奖以及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目前有八个版本,单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此书就换了六个封面,同时被收入世界反西斯文学书系、中国新文学大系、共和国作家文库等。2014年春节前,王火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这位读者表达了对《战争和人》的喜爱之情。现在还有人看这个作品, 这使王火感到欣慰。
他的理想经常变来变去。童年时很期待长大后做个军人勇敢地像个英雄般地在沙场上同日寇打一仗,长大后,他却更希望仗义直言,为人民代言。
王火的父亲是当时政治界和文化界的名人。在王火的生命中,先后出现过三位母亲。生母是一位有着革命思想的新派女性,在流行裹小脚的年代把裹脚带扯断,为反对包办婚姻,离家出走,怀着农业救国的思想到苏州蚕桑学校读书,参加“五卅”运动,并同王火的父亲为爱结婚。但王火6岁那一年,父母就因性格不合离异,毕业于北师大教育系的吴德芳成为王火的第二位母亲。
王火一直把这位母亲对他的好记在心里。并非所有的继母都像《白雪公主》里的继母,在王火的印象中,这位继母很懂得教育,经常给王火讲有教育意义的故事,给他读意大利作家西米契斯写的《爱的教育》。父亲和继母都有自己的书房,王火和哥哥也有自己的书架,他的书架上摆着一套《小学生文库》,把书橱占去一大半;还订阅了《小朋友》(王人路编),《儿童世界》;哥哥书橱里则摆着《中学生文库》,王火在这个充满书香气息的家庭里,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包括《金银岛》、《安徒生童话》、《王尔德童话》、《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等。
在南京,他所上的国立中央大学实验学校属于贵族学校,校长是罗家伦,教导主任是许本震,校歌则是陶行知写的:“神圣劳动,工人爱做工,神圣劳动,农民爱耕种。神圣劳动,兵丁爱运动。为什么劳动,为什么劳动?为我人类大众。”王火至今还记得《毕业歌》的歌词:你看歌词多好!“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那时,每到国耻纪念日,许本震在台上讲话,总是痛哭流涕,学生们在台下泣不成声。当时,王火的同学们中有汪精卫的儿子和女儿,也有后来成为蒋经国女婿的俞扬和。
“我小时候想当军人。”王火说,他出生于1924年大革命时期,当时内战还很激烈。浙江的军阀和江苏军阀打仗,上海也受到影响。六七岁时,他经常看到很多兵穿着军装,拿着刀列队在街上走过,唱着“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歌,非常威武,心里非常羡慕,很想长大后做个军人勇敢地像个英雄般地在沙场上打仗;后来由于看了《金银岛》、《人猿泰山》、《瑞士家庭鲁滨逊》等许多小说、故事和电影,就又想做一个航海家日夜航行在惊涛骇浪的海上,想做一个探险家,去到遮天蔽日的非洲丛林中找到大象的群葬场或太阳神的庙宇……
1935年,吴德芳病故,父亲再婚。来自上海大买办富商家庭的新任继母不喜欢王火,王火“发泄”的唯一途径就是写日记。这成了他练笔的动力。
后来,他们家搬进了南京洞庭路10号,一幢青灰色三层洋房,能望得见玄武门,还有一亩半地的花园……这就有《战争和人》三部曲中的“潇湘路1号”的影子。
1943年,高中二年级时,在大后方重庆江津国立九中,王火所在学校里发生了一起中毒案件,很多同学吃早餐时中毒被送进医院,经化验是粥里放了砒霜。恰好那天王火睡懒觉没去吃早饭,于是参与了抢救同学的工作,他目睹医生看到穷的学生不好好抢救的行为非常气愤。就写了一封批评稿投给《江津日报》,很快被刊出,并产生很大影响,王火就埋下了学新闻的心愿。
复旦大学新闻馆的对联是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撰写的:“复旦新闻馆,天下记者家。”王火小说被称为“社会小说、政治小说和家庭小说”,不能不说是受了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教授们的深远影响。
似乎他天性就有爱打抱不平的性格。当时农业专业很时髦,中国是农业大国,农业很不发达,王火的理想是学农业经济。但是他更想为老百姓讲真话,于是报考了复旦大学新闻系。当时有三所大学办新闻系:燕京大学、复旦大学、中央政治学校,思想最进步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当时有近600人参加考试,只录取30人。王火的成绩排在第7名。
复旦大学新闻系的主任陈望道,是将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引入中国的第一人,1920年由日文翻译成中文。而解放后复旦大学新闻系的保存和发展也全倚仗他全力争取。陈望道提倡学生们要学会一个本事,就是无论怎样嘈杂的环境都能照样写作。王火把自己的习作交给陈望道,他总是说:“你应该写得更有意义些,写得新一点。”新闻系主任很严厉,对于学生的功课和才气却了如指掌。大学毕业,王火留校担任助教。那个时候的风气,助教会帮助教授做家务事,但是陈望道从来不让王火做私人的事,只有一两次,他让王火帮助搜集修辞学方面的资料,这使王火受益非浅。陈望道开设修辞学课程,教材是他自己的名作《修辞学发凡》。“他跟我说,要写得美一点,连字形都要注意,当然,字义比字形更重要,你看,‘花字多美,有了这个字,文章就生颜色了;‘柳字美,‘花字也美,但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就不美了。”王火说:“我能从事文学创作,讲究文字之美,讲究写作速度与辞能达意,同望道老师的教诲是分不开的。”在王火的印象中,陈望道很少表扬他。但是几十年来,他从事文字工作,除了在治学严谨、工作上踏实外,修辞方面也受到他的陶冶。有一次王火访问上海市长吴国桢,写完文章后陈望道到处找王火,告诉他:你不能够有文必录,坏话不能让它发表出来。这句话王火到现在都记忆清晰。教授中还有储安平、赵敏恒、王研石、萧乾等,在王火的印象里,萧乾对待学生非常宽松,脸上始终挂着他那著名的微笑。他说,新闻每每写作出来时有生命,时间长了,生命就消失了,因此,写新闻时要注意加点“防腐剂”,即文学价值、政治价值和经济价值;储安平最特立独行,他教评论写作经常提醒大家一定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能平淡无奇。这些都让王火受用终身。
“我当时只想做名记者,从来没想过当作家。”王火说,他同时担任了三家报纸的记者:他是上海《现实》杂志记者,同时也为重庆《时事新报》和台湾省报《新生报》担任上海、南京特派员。《匮乏之城——上海近况巡礼》《苦难中的江南造船厂》等一大批长篇通讯,以及采访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就是那个时期进行的。在《战争和人》、《东方阴影》里都有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真实描写,这与当时的采访有很大关系。
《战争和人》第一稿付之一炬,是王火一件曾使他最倒霉最无奈的事,也是一件使他最后获得了荣誉的事情。
新中国成立以后,王火满怀豪情构思《一去不复返的时代》(《战争和人》的前身)。他打算用一百多万字,用三句古诗作书名,即《月落乌啼霜满天》《山在虚无缥缈间》《枫叶荻花秋瑟瑟》,时间的跨度由西安事变写到抗日战争胜利内战爆发。从1950年到1953年,他在上海利用业余时间创作,虽然进展较慢,却雄心勃勃。
1953年春天,王火由上海总工会被调至北京中华全国总工会,任《中国工人》杂志的主编助理兼编委。尽管从批判《武训传》、《清宫秘史》到批判俞平伯和《红楼梦研究》使知识分子都有一种沉重感,但是王火的积极性仍然很高。1957年,他以民族英雄节振国烈士为题材的小说《赤胆忠心——红色游击队长节振国》在《中国工人》连载,又在工人出版社出书,意外引起轰动,中央台连播,袁阔成说书,被改编成话剧、京剧并翻译成外文,这给了王火巨大的鼓舞。三年困难时期,他的粮食定量很少,经常饿着肚子奋笔疾书,总算突击完成了120万字的初稿。这时,他接到通知,《中国工人》停刊,他率队去山东沂蒙山区支农。1961年7月,王火启程去了山东老根据地临沂,走前将厚重的书稿交给了中国青年出版社。
中国青年出版社王维玲、张羽、黄伊等看了以后评价很高,认为是“百花园里一朵独特的鲜花”,但是突然之间毛泽东有一个批评:“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出版社赶紧把书稿压下不发。“文革”时,这部书稿被说成”文艺黑线的产物”。以王火的个性,他自然拒不承认。不承认就要挨打,稿子被拿去展览,王火被批斗了无数次。虽然王火被“解放”后稿子给送回来,但头尾都没了,中间也撕掉了不少。当时王火心灰意冷:都不要文化了,我还写什么呢!他就在门口把这部凝聚了自己十几年心血的书稿烧掉了。
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于砚章来信,询问这部稿件,并鼓励王火重新写出来。1980年,王火在希冀“合浦珠还”的愿望下,动笔重写《战争和人》三部曲。他早就熟悉明清之际史学家谈迁的故事。谈迁花了二十多年完成的《国榷》被小偷窃去,在55岁时重写《国榷》。巧合的是,王火决定重写《战争和人》时,也55岁。重写的过程是艰难的,王火珍藏着于砚章、王笠耘(终审)和自己的一百多封通信,是友谊和持续不断的鼓励,帮助他重新完成了《战争和人》。这些信件都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珍藏。为了重写,他特地到南京、苏州、上海等地旧地重游,回溯历史,在山东完成了第一部。1983年秋,王火复旦大学的同学马骏邀请他去四川人民出版社任职,考虑到第二部和第三部都要写到四川,王火带着已完成的第一部手稿前往成都。临行的那一天,天还没亮,四面八方来送王火的人挤满了院子,学校的老师同学不约而同地赶来送别。直到如今,他还时时收到山东友人的来信,他的学生、同事和朋友,只要来到四川,总惦记着来看望他。
“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愿想写一本中国味儿、中国生活、中国民族精神的长篇”,王火说,他想写的是战争和人,写战争与和平,写美与丑、善与恶,写出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时代的开始。
“我经历了八年抗战,过敌人封锁线,轰炸、炮火袭击、灾荒……都有经历,生活积累太丰富了,我所写到的地方,都是我去过的,我书中写到的人物凡用真名真姓的,都必定是我见过的或认识的,我的感受不能不写。”王火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尊重历史。“我在沦陷区待过,在大后方待过,从1944年就同地下党有联系,对沦陷区、正面战场和解放区战场都比较了解,书中的人物都是我接触过的。我写了一百多个人物,各有各的样子,是有生活的,不是胡编乱造。”王火说,他所经历的独特的生活是别人没有的。比如审判日本的战犯,审判汉奸,所有这些经历,拿来就可以写出来。一种“不得不写”的激情在王火心中燃烧。
《战争和人》这部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小说,从1936年12月西安事变写起,一直写到1947年春全面内战即将爆发,就是为了把整个抗日战争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王火着重写了蒋管区大后方和孤岛及沦陷区在抗战时期的人和事,他把中国的抗战放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范围中表现,就是希望构成一幅比较真实而且斑斓的宽阔画卷。“写作时,我想得很多、很远,中国的人和事有多复杂?国民党这样的庞然大物当年是怎么腐烂垮台的?今天有无必要再展示那已过去了的漫长而严峻的战争年代中的人和事?我们应该如何以史为鉴?……”他想,写战争是为了和平,害怕战争并不能避免战争。他是用文学的笔法让小说根据自己熟悉的生活在那段历史的画幕上展示,熟悉或不熟悉那段历史的读者都可以从《战争和人》三部曲中得到知识和启示,欣赏到文学之美,了解抗战时期那段历史的真相。
然而,当他信心百倍地在要投入新的写作时,又遭遇了一次命运的挑战。1985年,时任四川文艺出版社第一任主要负责人的王火,拿着书稿清样去出版部门。当时正在修出版大厦,工地上到处沟渠纵横。他听到有小孩的哭声,循着哭声,发现有个小女孩掉进沟里。王火跳下去抱起她托上来,自己踩着土壁往上跃起的时候,头部撞到钢管上。脑震荡、颅内出血、左眼失明……重大的不幸使王火遭遇极大的打击。可是,要把过去浪费了的光阴夺回来的心愿激励着他,王火全力以赴,用一只右眼完成了第二部《山在虚无缥缈间》和第三部《枫叶荻花秋瑟瑟》。
《战争和人》全票当选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陈荒煤对于这部作品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战争和人》有助于青年一代和不熟悉当时“大后方”情景的人们更深刻地理解抗日战争的历史,“再加上作者文笔精彩,关于描写人物心理以及社会、文化知识的渊博,是能够获得更多读者喜爱的。”
王火的《战争和人》第一部《月落乌啼霜满天》出版后曾参评第三届茅奖,但是评到最后,有评委提出,这部作品还没写完,应等写完了再评。5年后三部完成,参与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这一届茅奖征集到112部作品,23位中青年评论家和作家组成审评小组(当时称“读书班”)完成初步筛选,选出30部作品,再从中遴选20部作品,交评委会最后定夺。评委会主任巴金明确提出“宁缺勿滥”、“不照顾、不凑合”的意见,全体评委举手赞同。评委23人中,除巴金外,有邓友梅、朱寨、刘白羽、李希凡、顾骧、袁鹰、谢永旺、江晓天、雷达等。
由于五年没有评选,茅盾文学奖评的过程很长,评了两年,没有结果。向来实名制的茅奖,到了第四届开始不具名,原因是“有争论”。第四届茅奖作品中,参加评选的抗日战争作品有三部,一部是李尔重的《新战争与和平》,这部六七百万字的作品出版后在人民大会堂开过几次讨论会;一部是周而复的《长城万里图》,有三百多万字;另一部就是王火的《战争与人》,一百七十万字。李尔重和周而复都是老革命,而且《新战争与和平》宣传的势头很大,毛泽东曾评价李尔重是“共产党的大作家”。王火也认为,这部作品把抗战的整个历史重新梳理了一遍,资料收集很完整。周而复的作品他也看了,印象不错。
王火一看这个局面,就想:评茅奖可能没有我的份儿了。尽管当时的评论文章已有七十多篇,王火却觉得毫无希望。因为茅奖评委有很多他都不认识。缪俊杰是《人民日报》的资深评论家,有一次,幽默地对王火说,按官的大小该李、周、王这么排,按作品说应该倒过来排。果然,《战争和人》全票当选。
直到报纸上刊登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的消息,王火才知道《战争和人》获奖了。“如果不是无记名投票,我是评不上的。”王火肯定地说。具名投票,总有碍不过面子的,投票时会有顾虑。评选结束后,当时的评委会主任邓友梅在答记者问时曾表示,这次评选中,有的作品是全票,而《战争与人》是排在茅奖获奖作品第一名。王火印象很深的是,评委魏巍当时正在住院,终评时特意赶来投了一票。得知获得茅奖的消息,王火心里自然感到欣慰,四川省委书记也到家里看望,并奖励一万元人民币。后来王火夫妇到北京参加颁奖,看望了一些老朋友,又去石家庄看望哥哥,回来的时候一万元奖金所剩无几。
他看过历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即使自己不是很喜欢,但如果作品值得一看,他也会看看。包括有关茅奖的评论集,他也认真翻阅,有一本评论集从第一届评到第八届,对每部获奖作品都有评论,指出作品优缺点,唯独没有指出《战争和人》的缺点在哪里。王火觉得很意外。他也很希望看到能够中肯地指出《战争和人》缺点的作品,但截至目前,只有二外的一位博士生导师提出不足,认为《战争和人》的语言不足。王火说,当时人们说话就是那样子的,如果改成现在人说话的方式,就不真实了。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不老的话,有精力把作品删掉一些,写这么厚,对阅读确实造成了负担。
2014年春节前,王火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这位读者表达了对《战争和人》的喜爱之情。现在还有人看这个作品, 这使王火感到欣慰。
《战争和人》连得了几个奖,包括国家图书奖、人民文学奖、“八五期间优秀长篇小说奖”等。 《战争和人》目前有八个版本,单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此书就换了六个封面,同时被收入世界反西斯文学书系、中国新文学大系、共和国作家文库等。201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过7000套,2013年印了7500套,至今王火还收到读者来信。
有评论把王火的作品称为“王火艺术”,认为王火对半个世纪中国历史独有感悟,作品在文学史上将长留他的应有篇章。但是,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运,并非所有作品都会得到公正的评价。
《战争和人》这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喷涌而出”的作品,写作中王火甚至不用什么参考资料,他把这归结为生活。“如果没有独特的生活,写出来的也可能是一般的东西。”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在写作时还是常常充满顾虑,思考怎么不出问题比思考怎么写的时间还要长。
作品好评如潮,但是,王火也发现,在评论自己作品的文章中,有一篇文章提到:王火的语言,不适合今天的读者。王火说:“当时的人讲话就是这个样子。”也有人认为,王火写男女关系放不开,王火说:“我不愿意写得太俗,让我写《金瓶梅》我写不出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子。我也不是不写爱情。”
四川大学有一个教授,看了《战争与人》后觉得惊叹,就把书介绍给学生看。学生当时就把书拿回去了;过后他问,学生说还没看;又过了一段时间,学生把书拿回来还给老师,说:“我想写一篇论文:写这么厚的书,是作者的错还是读者的错?我这么忙,还写这么厚的书拿给我看。”教授很生气,王火听了反而觉得释然。他说:“我曾经想过,想把三本书变成一本,这书太长了,大家的生活节奏很快,确实没时间看完;二是定价贵了,现在126元的定价对于一般人来讲不见得都能接受。”王火认为,学生的话有道理,但并非全对。书有长有短。作为作家来讲,写得长没什么错,所以肯定不是作者的错;他作为读者,看《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再长也觉得没看够。有的题材适合写长的,就只能写长的。
他原来预备写完《战争和人》(三部)之后,还想再写下去,但是已经太长了,就想不打算往下写,内战时期三年的生活,他写入了《霹雳三年》,先在《当代》杂志刊出了一半,后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运,王火很喜欢这部小说,但是《霹雳三年》第一版印了一万册,再版只印了5000册,与各种奖项无缘。
他心里也装着遗憾。“我想写个好东西,今天也没写出来。”王火说,他受西方文学和苏联文学的影响很深,喜欢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雨果的《悲惨世界》,甚至爱伦堡的《暴风雨》,他希望写厚重的、内容丰富的作品。小时候看《卖火柴的小女孩》、《皇帝的新衣》等童话,他常常想,要是自己能写一篇这样的东西就满意了。可是他写不出来。“长的写不了我写点短的,我要写深刻的,美一点、好一点的作品。到现在,我最想写的,就是写这样的东西。”
目前,由于身体和视力的缘故,九十岁的他只能应报刊之约写些短文。“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风霜雨雪、颠沛流离,我一直在工作,写作都是业余。退下来后也仍工作了一段时间。真正有全天候的时间了,人也老了,现在不用电脑,就是落后。”他说,因为视力不好,不用电脑,写稿都是给编辑添麻烦。他曾经出过几本中短篇集,但王火觉得,不算精彩,这证明自己“水平不行”。“大师就是大师,我不是大师级的。”王火谦虚地说。
2013年,99岁高龄的马识途与90岁的王火获得“东方文豪终身成就奖”。对于“东方文豪”这个称谓,王火称“不敢当,怪吓人”。他和马识途等老朋友还会偶尔小聚一下,友情和亲情是他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得奖的事情,我有个想法,”王火说,他家解放前有个大花园,常常种花;南京还有个花神庙,农民不种庄稼种花,花种得好,会被称为“花农王”,但是发的锦旗上却是“花龙王”。小时候的王火曾看到父亲被请去发奖。他告诉父亲说:他们把名字都写错了。父亲笑了,说,他们喜欢叫“花龙王”,龙是吉祥物,他们喜欢做龙王,比农王更有价值。他转而由种花谈到发奖。“文学作品和花是一样的,有人喜欢兰花有人喜欢牡丹,不见得是哪种花更好。文学作品也是一样。评奖有时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他觉得,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是一个很好的组织,干了些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例如把中国作协会员好的作品,寄到美国后,他们送到名校大学图书馆里,这几千本书寄去后要进行分类,再送到名校图书馆。这件事过去没人做过,是功德无量的事。他们还有“中国作家之家”的房子,请过不少作家去那里。
2012年,王火把所有的六百多万字作品、《战争和人》的手稿、信件、报刊资料、照片,以及奖状、奖品、友人签名盖章的赠书等等全部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
哥哥比王火大三岁,是著名的火炮专家、中国军队维修工程奠基人、七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军英模代表,现在仍住在部队的营房里。王火喜欢文学颇受哥哥的影响。妹妹、妹夫都是北大西语系名教授,妹妹翻译过名作《痴儿西木传》。王火说,他和哥哥、妹妹、妹夫的感情很好,自己热爱文学,跟这样的家庭影响很有关系。“哥哥和妹妹给我的信件,可以构成一本厚书。我现在仍常拿他们的信看看,可以回忆起许多往事。”
马识途常讲,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每次见面他与王火都会拥抱一下。王火很敬佩马识途,一百岁的老人,从早到晚在奋斗,不断出版新作,把影视改编权卖掉,把钱捐给上大学的贫困生,精神可佩。 2013年马识途过生日,几个好朋友一起小聚。聚会结束大家告别的时候,他站在车门口大声说:“我明年再来吃啊!”几个好朋友都笑了。2014年,马识途一百岁,他和王火及几个好朋友仍像去年“聚了一聚”,“我们不吃公款,是AA制。”他强调说。
王火的夫人凌起凤是民国元老著名爱国人士凌铁庵最小的女儿,和王火曾是同学。1950年前后他们相隔海峡,两岸形势紧张,大陆“镇反运动”、台湾“戒严期”,然而凌起凤到达香港,假以厌世蹈海,改名回到王火身边。回忆过去,王火觉得影响写作最大的因素是政治因素。而生活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夫人的去世。他曾写《长相忆》一文回忆和夫人的感情。王火说:“她病重三年,我三年没写东西,也不同人来往,她走了以后,骨灰放在我房里。睡觉时我对她说:‘我睡了啊!醒来时也跟她说:‘我起来了。 ”王火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从容,可是却让人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