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上下
一
草庙子的庙子被拆了,神龛上顶敬的菩萨老爷纷纷退隐得无影无踪。庙旁边的学校焕然一新:大柏木柱子,粗壮棱棒,青瓦,白墙,上面排写着红色标语。
宝大神是旧社会的端公先生,行走在阴阳两界,为死人主丧,开五方,发飞丧,为活人过关,转运,送花盘。他正在改造,力求做一个符合新社会的人民。那套施法的道具仍藏在他家的地窖里,最管火的还是那一副竹根打磨的卜卦,像是神灵说话的嘴巴,阴阳界的江湖琐事,恩怨是非就斡旋于他的股掌,通达万物的卜卦一旦被他抛出,天堂,人间,地狱,三界之事尘埃落定。
他用唱神歌子的调子唱革命歌谣:“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被批斗过,他执意说:一个字也没有变,虔诚如神。
宝大神忙于自我改造,忙于建设崭新的社会主义社会,没时间去管家里的丫头。把她放置在一个篾制的簸箕中,任由她玩耍,哭闹。对于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能乖乖地呆上一个晌午,实在算运气。要么撒了屎尿,要么饿了,她开始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甚至在山梁上出工的人都能听到。陡然,她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大孩子,咯咯地令人发指。大人还是没有管她,由着她笑,以为她看到了在院子打滚的猫狗,滑稽的动作逗乐了她。
丫头看到的情景却不一样:在太阳掉进黑池梁不久,她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看见一个比她大些的姐姐从寨梁上飞来,像一朵彩云从房檐飘落下来。她伸着长舌头,头面扭到了后颈,两只羊角辫端长在额头,用布满毛绒绒的红手臂去抓她……她认得她,是鲜家湾死去的毛女子。
于是发生了先前的情景。
丫头当晚高烧至四十一摄氏度,胡言乱语,昏迷,抽搐,口吐白沫。宝大神拿出降妖除鬼的尚方宝刀,布了阵,念了咒,画了符,施了法,仍没能挽救回孩子。当她弥留之际,嘴角念叨着一个人:毛姐姐。
第二天,太阳的光芒还没有来得及穿透云雾山的第一缕雾时,宝大神将丫头装进简易的木制火匣子中,送到陡峭的斜岩垸的石岩缝隙。
斜岩垸,是安放因病夭折的孩子的地儿。那些不幸死去的孩子被统一放在这石岩上,家长路过时,心里默念着他们,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有的还没有取名字就送了过来,真遭孽。一些不听话的小孩,父母常拿这些匣子里的孩子吓唬他们。胆大孩子夜晚路过,偏偏回头向岩里探望,然后急急地往前跑。
接二连三,这里又多了些火匣子。因为毛女子在前一个月刚死去,还没过“毕七”。宝大神淬了红鸡公的冠子,卜了八卦,立了水碗,泼了阴阳水,问了诸神,传话说:毛女子凶死,阴魂不散,殃煞了别家的孩子。毛女子成了祸害。
毛女子的死因,大队的人都知道,但没有人说。
二
那是两年前的事。
毛女子又偷吃了生产队里的嫩胡豆。
寨梁上那一坪齐整整的豆苗被践踏得乱七八糟,苗枝下那些绿耳朵都耷拉着,像母亲弄丢了自己的孩子般沮丧。
她已经两天没找到食物了,准确地说是两天零一夜。今天她盲打莽撞遇见了这片嫩货。太阳散发的光芒变成红色了,像村口的标语,学校旗帜的颜色。也许是饥饿导致视力出现了偏差。她窥视路口没有人影,像树上的松鼠发现了松籽儿,游移了过去,抽身钻进了苗地里。不多时,豆苗像过了一阵山风,每个豆角都被捋了一遍,一粒半颗也没留下。她得意地伸展了腰身,横臂用袖口揩了嘴,回顾四周没人瞧见,蹑脚蹑手地离开了。
毛女子是鲜老二家第四个丫头。都春秀生她时,正在老虎湾出工。她感到小腹有些隐痛,继而坠胀,丢了锄头忙往地边的茅草坡跑,速速地解了裤带,刚蹲下,来了一摊血水,从以往的经验,她感觉一定是胎儿破了水衣。她用力一挣,娃儿活脱脱掉在裆里。同工的邻居听到有婴儿哭声,急急地循声跑去,用地里的青绵石砸了脐带,断了母子的联系。在石岩下摘了石蕊,捏成细末,撒在婴儿的脐上止了血。择地起名,就叫毛(茅)女子。
就在那天,茅草坡的茅草全开了花,像天上的云朵,白柔柔的一片,很快就被风吹没了。
一九五八年交春,春秀儿又怀上了。草庙子大队的社员,在闲散时摆起了鲜老二的故事。说他是脚猪和牯牛转世,胯里夹了个三尺长的家伙,还带着倒钩。有人听到春秀半夜在床上叫得发粟,一边叫唤一边日诀鲜老二,活像那家伙楔进了她的肠子。说者无意,听者兴奋,越传故事越长,鲜老二越发的神秘。生孩子光荣,多生有奖,春秀家得过三张生育奖状。
国家的政策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多力量大,英美都不怕;怀起来,生下来,就是不能打下来……
正小雪,春秀生了,终究来了个带把儿的,取名晚生。早生晚生都是生,迟来早来都要来。毛女子已经八岁,完全可以自理生活了,并成为晚生的使唤,端些茶水,换些尿片。晚生的降临,抢了她的彩。
三
草庙子大队的妇女主任,肚子里突然长出个瘤子,去县城做手术,瘤子挺大,重达十多公斤。人们以为孕了娃,她男人去了钢溪河大炼钢铁,三年没有回家,有人说她肚里的种可能是支部书记木牛的。到现在才知道木牛背了黑锅。妇女主任命薄,瘤子剜掉了,人也走了,二十八岁。
昨天在学校开了大会。
高音喇叭里传出亢奋的歌曲:
“五八年呀么呼儿嗨 大跃进呀么呼儿嗨
淅沥沥沥唰啦啦啦 梭啰啰啰呔
大跃进呀么呼儿嗨
………”
大队干部给群众学了报纸,关于“三反”、“五反”、“阶级与路线”等等。木牛在大会最后公布了草庙子的两则消息,一则是坏消息: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忠于革命的妇女主任XX因病光荣殉职。一则是好消息:截至七月中旬,大队红苕产量突破亩产12000斤,小麦亩产突破10000斤,我们要把喜讯及时送到县上!
公共食堂就设在草庙子街道,全大队的人每天到这里集体吃饭。今天的饭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一大锅水,熬了连皮红薯和稀疏的玉米。鲜老二的碗里有三根红薯,十几颗玉米头粒。鲜妍,鲜丽,鲜香,鲜彩(毛女子的学名)四姊妹依次排队,捧着小碗等候水混粮食。春秀碗里盛了两节红薯,她看着孩子的馋相,分给了小的。一盆苕叶苕杆做的菜,还有一桶胡豆角连壳带叶的汤,喝下去,越喝心里越涝慌。
鲜妍是毛女子的大妞儿。读完高小就回到生产队,帮家里挣工分。她十八岁,一天的劳动折合八分,属妇劳等级,男性壮劳力可得十个工分,也不算吃亏。她算是大队里有文化的年轻人,个子高挑,长相随妈,脸长得耐看,身子骨弱了些,颌骨与鼻梁凸显出来,如一幅画像。
木牛看中了鲜妍这个年轻人,有意培养一个女干部接班人。他当面夸过鲜妍一次,但她没在意。在一次收工的途中,木牛遇见了老二,给他提了个话影儿,像路上若明若暗的月光。老二也算精明,踩着了月光,就见着了太阳。当晚,就去了木牛家里拉家常,托望以后多提携他家。这毕竟是个几辈人才会遇见的一次机会,如不抓紧,稍纵即逝。
鲜老二在回家的路上,哼起了小调: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月色照亮了他家的茅屋,狗通人心,蹦到他跟前直摇尾巴。
食堂的生活越来越差,人先是消瘦,然后慢慢浮肿,作业组里已死去了好几个老人。到死他们都想不明白,生产队的粮食产量猛增,食堂锅里的米粒却少得可怜。
毛女子饿得受不了,去河边摘红籽儿吃,肚子是填了个半饱,三天没解出大便,肚皮胀得像个皮球,
外面布满青筋,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家人没什么好办法,派大姐去大队合作医疗站拿药,带回来几块土大黄,
叫泡水喝。真还奏了效,一连拉了三天,瘦得皮包骨头。从那以后,毛女子看见红籽儿,就绕道走开。
秋后,懒蝉褪了最后一张皮,再没有了音讯,田野安静了一些。大队的会场一直热闹着,隔几天就通知开会,全国各地大生产,促革命,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鲜妍代表草庙子去人民公社发了一次言。就抓革命,促生产,超产超量做了个汇报,她写的稿子,数据来自木牛的口授。当她汇报完后,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她激动得倏地红了脸,第一次在这么正式庄重的场合说话,挺突然。主持会议的是公社党委委员前锋,他二十四五岁,站起身来个子有一米七的样子,瘦马一样撂在台前,但很精神。他咳了声干嗽,用右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挥手说道:如果像草庙子那样干群同心,热火朝天,我们很快就会在全县,全省乃至全国出成绩。
会后,前锋当着木牛的面夸了鲜妍,并指示:在目前,就是要大胆启用从学校回来的知识青年,让她们在激流中锻炼。
在一次大队干群会上,木牛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经上报公社研究同意,鲜妍同志为草庙子大队妇女主任,主抓妇女工作,协助其它事务。
鲜老二在人群中露出了得意的笑脸,两颗龅牙差点跑出了长嘴。
鲜妍自从当了大队妇女主任后,劳动强度一下轻松了下来。她可以在大队办公室写些文件,整理报刊,为开会准备些资料,特别要看人民日报,那上面有来自全国的许多好消息,那就是一个舆论的哨口,社会主义建设的风向标。
木牛陪着公社干部下来检查生产。郭书记走在前面,前锋跟着。边走边问当前工作的焦点和难点,人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思想觉悟等等问题。他们停下步来,蹲在山梁上,指划着眼底的那片荒坡,打算改良成梯田。而另一片水泽地,啥都不产,规划成一个水库。前锋从中山服兜里掏出本子和钢笔,不停地记载。木牛瞧见,他前排的衣兜里撇着两只钢笔。
他们来到大队办公室,鲜妍给沏了茶,搭了板凳,坐下。当布置完工作,鲜妍做记录的笔不出墨水了,前锋当即取下自己兜里的一只递给她,鲜妍不甚感激。他说,就是要用笔墨说话,把我们的事迹宣传出去,怎能这样呢,就像战士没有枪炮,农民没有犁锄,那成啥话?
四
都春秀是大队唯一的女性党员,党龄已有十多年了,被推选为公社的党员代表。她成分好,讲党性,做事有自己的底线。她在一次群众会上大骂思想觉悟差的党员,那些偷拿集体粮食回家煮私饭的人,严重损毁了集体的形象,挫伤了生产积极性。这次批判会燃起了一股火药味浓烈的整风运动。
她亲自带队去每家每户搜查私藏的粮食,包括红苕,土豆,山药,以及从集体地里偷摘的菜蔬。后来甚至连野菜也不准私煮,只要见到哪家在冒烟,一捉一个准。连锅碗没收,交给集体,惹了不少的嫌。大女鲜妍又是大队干部,快成公家的人了。母亲所做的一切,都以国家、集体利益为重,谁都不敢反对,得到了公社和大队干部的肯定,在全公社掀起了一股向都春秀同志学习的浪潮。她的口头禅,行为习惯以及声调都成为榜样,铺天盖地地涌向田间地头,食堂,学校。她一夜间竟成了红人儿,红得发紫,还被推荐到县里去做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演讲,由妇联主持的主题为“优秀党员先进事迹报告会”。
党愈是给她荣誉,她愈是讲觉悟。
她甚至提走了她嫂子家的铁罐,罐里有半生不熟的土豆,最上面掩了一层蛾儿肠(一种藤蔓类植物),被都春秀发现了,硬是要提走,嫂子双膝跪地,苦苦央求:“弟妹,就算了吧,看在你大哥的情面,家里三个娃儿还小,老人身子骨本又不好,求你了,妹妹!”这都没有动摇春秀,还好呢,她找来一个土瓷碗盛了一碗,剩下的提走了,那个铁罐交到大队炼了钢铁。
她还举报了张家月嫂掰了集体的玉米棒子的事,大队的积极分子和贫下中农去家里搜了出来,当晚开大会,把月嫂弄到台上批斗,先是从后颈子灌了冷水,背诵语录,边背边哆嗦,就反复背,直到顺溜为止。最后施了软刑——“猴儿搬桩”。将两拇指绑在木桩上,在桩口开一裂缝,楔一块木楔,硬生生往下打,束缚手指的尼龙线猛往骨肉里钻,直见鲜血顺着手指流出才罢休。
都春秀沿着自己的路线顺利地往前走,仿佛走到了最高的寨子梁,她,就是草庙子人的风向标,像在山头插的一面红旗,迎风飘扬。
她得罪过的群众盯上了她家的毛女子。不断有人举报毛女子偷食集体的粮食,毁坏人民的财产等罪证。都春秀哪听得有这些事,先是把毛女子关在堂屋,用牛绳子吊起来,打了个半死,鲜老二回来才将她放了下来。
毛女子在家呆了两个月没出门。给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动了重刑,算是消停了下来,春秀心里正庆幸。她在举报的人面前再次直起了腰,抬起了头。
五
1959年冬天,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连地上能吃的草都死绝了。
老人和孩子被雪葬了一半。年轻人走在路上软了脚,趴下后再没爬起来。还走在路上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没有呼吸的肉身,心生怜悯。
雪化成水。路边露出了遗骨,白萨萨的,像一堆堆一时半会儿还化不了的雪。
毛女子最后一次行窃是在大队食堂抓住的。她偷吃了大队不多的包谷种子。如果她不在灶房的火塘里去爆玉米花,也就作罢。别人抓住她时,她的身子几乎钻进了灶孔,脸上沾染了黢黑的锅霾。右手还紧紧地攥着金黄的玉米粒和白色的灰烬!
一切外因都是存在内因的,而内因决定外因。这次逮住毛女子的正是月嫂的男人张旭日。
自从都春秀上次把月嫂推上了大队的会台,回去后得了一场大病,差点也埋在雪地。他实在容不下这口气,提了把砍刀就出了门,要去把都春秀一家砍尽杀绝。当走到寨梁正对着的河坎上,他又迟疑了,他仿佛看见都春秀家存放的领袖像章,放出灼灼金光,从茅屋中的神龛上四散出来,快要射瞎他的眼睛。甚至连他手里提的那把砍刀的锋刃一时也退却了钢火,连人的肉身都进去不了。于是,他悻悻地往回走去。遇了路人问及,他说去砍木柴烤火。
他对着河流发誓:都春秀,等着,是旭日就会东山再起!
对于一件筹谋已久的事,实现的时间不会太远。
张旭日把毛女子从灶孔里拉出来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东天一片彤红。他们的较量惊醒了食堂煮饭的人,起来帮忙找来绳索,绑了脚手,用篾席背篓运到大队干部的门口。
毛女子偷大队的种粮,挖社会主义墙角,破坏生产成为批斗主要罪证。几个积极分子最先想将她吊上一棵杏树上示众,后来被木牛阻止了,毕竟才八岁的孩子,交给她妈春秀领回家,以批评教育为主,幸免一劫。
月嫂随参会的人群涌动,眼睛却盯着春秀的表情。都春秀的脸绷得要爆炸,头皮上仿佛冒着热气。她一手提起毛女子的领子,连推带搡地吆了回去。
傍晚,鲜家湾传出嚎叫。
毛女子被吊到楼柱上,打得全身青紫,落地时,全身散了架。都春秀还不解恨,越想心里越窝火:自己养了个不懂事的白眼狼,一夜间,把自己用觉悟和荣耀漂红的旗帜上撒了泡屎。还将影响到大女儿鲜妍的前途。春秀此时仿佛着了魔一般,用布带将有气无力的毛女子绑到背上,顺手在墙角提了把锄头,向寨梁上走去。
毛女子以为母亲心疼她了,带她到大队医疗合作站去看伤势,就温顺地趴在她的肩背。她连与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觉得母亲应该快点走,不然就支撑不下去了。她很疲惫,她睡着了。
她躺在母亲的身上做了最后一个梦。梦见海,潮汐推过来很多的海鱼,她赤裸着脚丫子去捉鱼,像一只久未进食的馋猫。随着第二波潮汐的涌来,她卷进了浩淼的海水,她看见母亲就在海滩!
当春秀放下她时,她勉强睁开了眼睛。看见母亲正在用力挥臂挖地。她就躺在一片柔软的茅草上,又昏昏欲睡。再次醒来时,春秀已将她放进挖好的这个土坑。她看见母亲用锄头不停地向她的身上盖土,听见母亲厉声的唠叨:短命的,玷污了我的党性,臊了我的活皮,你爱偷,让你去偷……
毛女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喊道:妈,妈呀,我以后再不去偷大队的粮食……
一切都来不及了。一个声音,一息呼吸,一个八岁女孩的肉身,被最后一锄泥土吞噬。
都春秀倒吸了一口气,看着刚埋在地里的女子,仿佛还在喊妈,还在祈求,还在挣扎,那一片新土还在抖动。
她一个人站在寨梁上发呆,整整过了两个时辰,直到看见云雾山的云雾披上了一层红纱,她才缓缓离去。她仿佛做了一件秘密的大事,为自己,也为大队。那面飘扬的旗帜燃烧得像天边的红云。
她仍心有余悸。怕别人知道了秘密。趁天未放亮,钉了个火匣,用毛女子穿过的那件红衣服,裹了稻草,扎结成人样,放平,送到斜岩垸的高石缝隙里去了。
鲜老二从钢溪河回来了,没见到毛女子,心里犯了嘀咕。质问春秀:孩子到哪去了?
春秀淡淡地斜了他一眼:你还不知道嗦,那畜生把咱家皮都臊尽臊绝了,偷大队的粮食,被张旭日抓住送到大队批斗。我领会来打了个半死,送到山上去祭了山神。
鲜老二用手指头重重地指着春秀,张大嘴巴,老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草庙子的人们照样按时出工,忙活着农事。毛女子的消失一时没有被人发现。一些老人和壮年被饿死或病逝都未必引起关注,何况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子呢。但春秀的弟媳妇还是注意到毛女子的死了。她听到毛女子一夜嚎叫和呻吟,就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又发现寨梁山一个新挖的土坑,斜岩垸多了的火匣等痕迹。她已高度怀疑毛女子被她妈打死。于是在一个闲暇的日子,她过去跟春秀拉话,试探性地问她,春秀异常镇静地说毛女子得病死了。但从她慌乱躲闪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所说的不是事实。她想诱骗她说出真相,便说有人亲眼看见她弄死毛女子的整个过程,说得跟真的一样。春秀还是没有承认。
一切斗争都来自人的利益与矛盾。
弟媳妇是个记仇的人。她怎不嫉恨嫂子呢,不但得不到嫂子的照应,反而去夺走她家的私粮,让她家唯一的一个男孩子活活的饿死。绝了她家的独苗,断了她家香火,简直就是要了她的命。
她始终想拿住春秀的把柄,把她一次掀翻。
她找了娘家会写字的弟弟,写了春秀打死自己亲生女子的材料,偷偷送到公社办公室。前锋做了调查,春秀始料未及,心想,她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咋还是走漏了风声呢。前锋是非常精明能干的人,对于审判调查是有相当经验和手段的。
她被秘密审查了整整一夜,春秀实在无可隐瞒,将事实供认不讳。他说:这件事说大则大,大到可以逮捕,甚至枪决抵命。虽然是你自己的孩子,她又不是你的孩子,她是社会主义的孩子,她是社会公民。依照宪法,你已经违了法。说小也可以小,从你的身份,从你的典型事迹,从你在我县的积极影响这点看,你完全为了国家和集体利益。只要有损大队利益的人和事,你都要管,要斗争,无论是谁,即便是自己的儿女。你还是女代表,社会革命和生产的积极分子。鉴于你功大于过,也看在你大女鲜妍的不错的表现,这件事到此为止。
因证据不足,毛女子死于:疾病。
六
鲜妍因工作出色,觉悟高,根正苗红,能及时领会干部的授意,被提拔到公社从事妇女工作。
新时期的妇女工作主要抓思想意识形态,组织一些演出活动。她到了新的更高的平台,精神和气质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她最爱穿的那件红色暗花衣服恰到好处地裹在上身,凸显出了青春的丰腴。内心燃烧的革命激情,毫无掩饰地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就连走路也像踏着优雅而奋进的音乐韵律。
一次三级干部会,草庙子木牛参加的。他坐在下面,看着从本土走出的人才,在会台上神采奕奕地讲话,传达县妇联的相关精神,心里很是骄傲,他边听边抿着一杯白开水,喝进去的就像是甜甜的蜂蜜水!
前锋当上了公社的二把手,负责全面工作。郭书记负责政治总方向。
秋收工作大检查中,郭书记与前锋就全乡因缺粮饿死了很多百姓的问题发生了争执。前锋继续向县上报告丰收的喜讯,编造了不靠谱的超产数据,随时准备“放卫星”。书记要求实事求是,面对现实,甚至要县上扶持补助,以解燃眉之急。他俩为此拍桌子,瞪眼睛,一个为了荣誉,一个为了损失。
一次县里开大会,前锋与鲜妍去了。闲暇时,他带她逛了神皇庙,巴山石刻园,壁山公园等景点。一路漫步,夕阳的余晖落在公园里,那么美丽而安静。鲜妍从未见过城市的风景,那么干净,有序。她仿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第一次给她谈及他调查她妈的事。鲜妍没有惊讶,她似乎完全知道,没有说一句话,偶尔看一眼他有些严肃而深沉的眼神。他最后说:这件事,我只给你说过。
她内心生出一丝感激,却又不安,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
他们一起从县上回到了公社。
那天晚上,前锋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
鲜妍住在离他办公不远的房间。一天的劳顿让她有些疲倦,她整理了一些会议记录,做了洗漱,打算歇息。有人敲门,声音很轻细。她看是前锋,手里拿着笔记本径直走进了她的房门。进来后他立即将门关上,坐到桌前,说要给他布置明天开会的事。鲜妍在他的示意下傍到他侧边,听他指示。他说了些工作上的事后,陡然站了起来,一双暧昧的眼神从镜片后游移出来,死死地往她身上粘。她立即回避开,他却伸出手臂将她抱住,紧紧地往怀里揽。
鲜妍使劲挣脱,他像正咬住一块食物又掉了出去。他索性放开她,镇静地说了一句:只要你依我的,你妈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可以当公社妇女主任,你看着办吧!
她像从一片铺满鲜花的大路上,突然掉进一个陷阱,就像这个夜晚,没有一个人可以救他,包括她自己。她沮丧地低下了头颈。
前锋再次将她揽进怀里,她再也没有反抗,有一种无形的力束缚着她,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甚至无法呼吸。
在那个突如其来的黑夜,她最终将双手举起,连同自己的整个身体,交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的日子比以前没有多大的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房间多了一个男人。
前锋的老婆来过一次。鲜妍看到了,打了招呼,称呼嫂子。人很朴实,穿着件天蓝色衣服,一双对眼儿布鞋,不识字,成分好,贫下中农。
鲜妍觉得她不像是前锋的老婆,自己更适合做他老婆,但很快她觉得这种想法有点过分。那几个晚上,她一个人总是睡不着,挺不习惯。前锋给了她老婆粮票和布票,让带回去给孩子和老人贴补生活。
郭书记在一次起夜的时候,路过鲜妍住的房间,听见从里面发出一些声响。他放慢脚步,屏住气息,听到一种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痛苦的呻吟,夹杂着粗壮的喘息,像从蛮荒的山野传出的狮吼,又像是从大海跌宕的潮汐。他明显感觉到了两个不同的声音,一高一低,阴阳交错。那么熟悉而又陌生,遥远而亲近。他凭着多年的政治敏感性,意识到有人潜伏到这间屋子,他就站在外面等侯,看看到底是谁?
天快亮时,他看到前锋披着衣服探出身子,书记根本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一闪身,躲进墙角。前锋蹑脚蹑手地从他面前过去,进了他空了一夜的房间。
鲜妍被郭书记秘密约谈了一次。她就像她妈曾被前锋调查一样,完全妥协。在他面前,她退无可退,不敢隐瞒,她尽量将眼神躲避到别处,耷拉着头脑,像一朵被人摧残的花枝。
最后,她在一摞写满字迹的纸张上签了字:情况属实。落款人:鲜妍。在每张纸上按了手印。
一切果皆有因。
前锋被逮捕那天,正在大队的田地里指导生产。全大队的群众都在那里听他指挥。
公社的干事带着三个人,找到了他。将他叫到隐蔽处,庄严地给他介绍了这三位同志的身份:县上派来的特派员张XX ,赵XX , 区里的公安陈XX。
前锋脸上刹那间变得愰白,渗出颗颗汗水。还没等他们说出到来的目的,就完全明白是冲他而来的。他心里明白,该来的迟早会来。
“前锋,你被逮捕了。”
他呆若木鸡地站立在地里。像一棵顿时枯萎的树木,毫无价值地长在大地,挂在原野。
“你有没有话说?”特派员问。
他说:“请组织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避开群众带铐,行吗?”
“可以!”
他们答应了他的请求,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他双手反背,铐定。
他披着四个衣兜的那件中山服,双手背在衣服里面。胸前的衣兜里,并排插着两只钢笔。
前锋走在前面,特派员们走在后面,走得挺急。群众伸出眼睛看着干部走远,心想,可能有更重要的革命任务需要接受!
他走得镇定自若,没有人知道他与鲜妍有作风问题。
鲜妍去公社当妇女干事刚满一年零一天,第二天就下放回家了,她没有当上妇女主任。
都春秀站在茅房的门前,怔怔地看着回家的闺女。
鲜妍很久没有出门。因为要出工,她最终还是要去挣工分。队上群众的那些异样的眼光,像七月的太阳炙烤着她。命运仿佛对她开了一个玩笑,将她从斑斓的梦境推到了现实。她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她自从回家后就没有睡过一夜好觉。渐渐地,她失去了以前的那些记忆,郁郁寡欢地在寨梁上疯跑,一个人四仰八叉地仰在坡地,被太阳晒得傻笑。
她看见她的幺妹毛女子,穿着大红团花布衣服回来了,唇边带着血迹,手里捏着爆米花,跟她一起打闹。
草庙子的婴幼儿又死了一批。大人将他们的身体陆续安放在斜岩垸的石岩里。
端公宝叔带了神器,苦竹销子,悄悄地进了安放毛女子的石垸。念了咒,施了阴法,将苦竹销子钉进她的火匣。打开时,只见火匣子内躺着一个稻草人,外边套着的红花衣服已经破碎。
大队食堂盛到碗里的饭越来越清稀。木牛不想再“放卫星”了,他去找郭书记要粮食,书记去上面要,颗粒未获,在那个年代,谁有多余的粮食呢。
都春秀再也没有参加过代表会。
她看见别人房上冒出炊烟时,心里仍有想去搜查的冲动,但没有去。
她与干部发生过一次争执,为玉米下种的事。
一位下派指导生产的年轻干部,依据最高指示:“水、肥、土、种、密、保、工、管”八字方针,运用乘积计算理论:多下种子,收成就多。于是,一个土坑里放进十颗玉米种子,就会收获一二十个棒子。春秀在地里干了这么多年,对种庄稼还是挺有经验,她当即反对了干部的方法,许多老农也知道那样会颗粒无收,没人敢出来说,怕背上“拖大队革命生产积极性”的罪名,最终让她背负了。夏天的庄稼一片茂密,长势可喜,因苗稿过于密实,挂上的棒子,就像夭折的娃娃,没有一个成器的。
那年,生产合作社差点断了种子。
幸好从鸟禽嘴里落下的残粒,掉在寨梁上,在埋毛女子的那块土地上,生出一片茁壮的庄稼。春秀收了棒子,全部送交到了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