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我跟徐军说,我准备去《四川文学》当编辑,遭到徐军猛烈炮轰。
徐军是我当知青时的文友。1975年某月我们俩在同一期《四川文学》上发表小说。她远在川东某乡村读到我的小说,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理性而热烈地表达她对我小说的看法。那封信很长,那时人们写的信都很长。不知怎的,她认为我是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男性,言辞也表现出要在长辈面前争强好胜的姿态。她前信发出后,偶尔得知我跟她一样,是下乡女知青,尚比她年轻些,赶紧又写了一封信以示歉意。我们就开始了书信来往。每当深夜我坐在剑门关山下一个小屋子油灯下给她写信,想着远方有一个人也在油灯下给我写信时,就感觉到人生虽然劳累但又如此的美妙,而这美妙近乎幸福是文学给的,更具体地说是《四川文学》给的。
1977年《四川文学》在温江开笔会。我见到许多出现在《四川文学》上的名字的人的真容,我期待能见到徐军。因为我觉得能参加《四川文学》笔会是无尚荣耀的事,甚至我兴奋得彻夜不眠。但温江那个麦苗生长的冬天,我沒见到徐军。据编辑老师说徐军在准备考大学。很快她写信告诉我她考上了重庆大学,学机械。一年后我也上了大学,并且还去了重庆。
徐军知道我去了西南师院,第一个星期就来找我。我俩第一次见面毫不陌生,做了长长的谈话,长得来她在我宿舍住了两夜。我们没完没了地说话。好像对各种社会人生文学问题都作了深入探讨。她是那样的生机勃勃,充满活力,才气横溢,而且,她不再热衷文学,她说她要用技术改造现实。因为我也没选学文学,学了历史,刚刚有思想的我们对那时的文学的态度基本上是批评的有距离的。
那时各大学正盛行选举,好像是选举学生会主席,我们俩在校园里看到一团人一团人围着在听学生讲演、拉选票,意气风发要登上历史舞台。徐军就说她回重大也要去竞选,她还要入党,只有从政才能改变社会现实。我对她近乎天方夜谭的想法不看好,她见我不那么热情,百思不得其解,她想说服我,结果我们发生了争论。记得我把她送到北碚汽车站,她快上车了,我们还在吵。
不管怎样,我们两个在《四川文学》相遇的文艺女青年,而后成为至交,大学四年中再没跟文学有交往,各自朝另外的方向奔去。我大学毕业后先分到陕西咸阳文管局,可能要翻过秦岭干考古了,第二次发榜我又去了省级某机关。徐军去了重庆汽车研究所,我到成都第二年她考上中科院成都分院研究生,学计算机(现在看来,她学的学科十分前沿,她后来又考上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博士,并成为美国IT业的精英)。在成都的日子里,我们虽远离文学,却又经常讨论文学,跟文学界的人聚会也是经常的。徐军很不看好文学,也不看好编辑,更不看好我这个决定。说这有啥出路啊,你看那xx、xxx,你干一辈子就那样。她说的是我们熟悉的《四川文学》两个老编辑。
她见我决心已定,说,既然你一定要去,那就多想那地方的好处吧。这句话被我记了很久。现在有时候还跟举棋不定的年轻人也顺口这么说。
我到新巷子十九号那个斑驳的大绛红门的小门,跨进去迎头撞上的是何洁,她听说我到《四川文学》来当编辑,先抱住我,欢天喜地吼起堂来:徐伯伯,小毛,脚印来了!惊得院内几个房间都开门出来人,他们原都是我所敬重熟悉的长辈、老编辑!尤其是刘元工、陈进、方赫、乔鸿,他们在我创作上给予过细心的指导和帮助。几年前我从剑阁乡下来布后街2号住下,改稿二十天,生活上他们给我无微不至的关照。我一直称他们叔叔,孃孃。我喜欢这种处处是亲人般的工作环境。
彼时的《四川文学》所在地新巷子十九号文气鼎盛,与这个三进的熊克武公馆景色相谐的是:院内绿树掩映,小亭子里茶叶飘香,假石山下鱼儿畅游。院内冬有腊梅,春有玉兰花,夏有月季,秋有黃菊花,连行路的小径边也爬着时不时开兰色小花的扁竹根。院内住着的沙汀老,艾芜老。文豪常行走在院子里,温和地点头招呼。大家低头看稿,放下稿谈作品故事,叹息世事艰辛、人性百态、文坛往事。间或老同志会因为稿件处理发生争执,还会直接冲到主编陈进办公室,大声抗辩。主编陈进抽着烟踡在椅子上默不作声,有时会嘿嘿嘿笑。这就激怒爱激动的乔鸿,回到自己桌前还不断说,固执!讨厌!刘元工出面打圆场,方赫朗声大笑,他浑厚的男中音很适合朗诵诗歌。
老编辑们在处理稿件上树立了很高的标准,每份稿件都要反复阅读,提出意见,决定取舍,倘有一丝修改价值也要与作者写信谈意见。作者在新巷子十九号战战兢兢态度谦虚地聆听编辑老师们的教导,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小心判断稿件的死活。貌似活下来的稿子常常要改数遍,甚至最后还是不能釆用,能釆用的稿件倘若字迹潦草,或改处太多,还要请抄字工专门抄写一遍才能下厂。这对我的心性是很好的磨炼,我甚至发觉自己有超级耐心来做这份工作。
和我同时来编辑部的还有高虹,高虹袅袅婷婷的身影是院内移动的靓丽风景。她是高我两届的学姐,虽然她在中文系,但我们住同一层楼,是互相知晓的比较著名的校园人物。加上笑盈盈的爱向我们传播老编辑的八卦的陈晓,我们算是刊物的少壮派。
八十年代中期,文学呈现繁荣景象,各种思潮,各种突破,各种新写法迭出,同时文学市场化也暗流涌动。我们三人大约比较好地保持与当时文学思潮更迭同步,时不时推出新人和新作,也时不时招来宣传部门的审查和通报,让主编副主编提心吊胆。记得有期刊物共有两篇作品受到批评,这两篇竟然都是我编的。主编陈进忍无可忍,但他还是忍了,找我谈话说,要多当心,把好政治关,加强学习等等。最后还嘿嘿笑了,派我独自一人去参加川东的一个笔会。半个月后算是躲过风波。
很快,编辑部搬到红星中路八十五号,新巷子十九号被辟为青年编辑宿舍,很快也成为青年作家汇聚之地。住在院子里有我、冉云飞、甘庭俭、毛小路,后来又搬来赵智夫妇。
知道我搬到新巷子,早年结交的成都作家理所当然把这里当文学沙龙,今天你来明天我访。外地来的作家,不用去编辑部,下了火车就直奔新巷子,有时候还赶上早饭,有时候先去后面巷子馆子整碗牛肉面,聊天晚了便去巷口宵夜。更有早年认识的写诗朋友,又呼唤一些朋友,他们叫我“二姐”,这些人基本上把新巷子十九号当作摆龙阵的场所了,一天有时要来好几拨人,坐下就喝茶聊天,来的人常互不认识,话题也是五花八门,甚至互相瞧不上眼,互相贬。
印象深的有邓贤。他总是在写作劳累之时把新巷子十九号当休闲之所,他骑着他的雅马哈从南城呼啸而来,大声捶门,要我们把大门沉重的木杠取下来,打开大门把成都大街还少见的摩托车开进来。他就在院内大声发言,兴尽跨上摩托呼啸而去。沉静的阿来总是突然而至,坐不了一会儿,就说出去喝点酒吧。人不多时,阿来也可以聊很长时间。最滔滔不绝的是钟鸣,他来就为说话,基本就他一人说,无主题变奏,读书,逛旧书摊,文物古董,诗歌,说得太多了。何世平、张放他们总出现在新巷子十九号我那木板房的火锅前。吃火锅的人流水一样来去,最多时有十几个人,准备的很多蔬菜鱼肉都扔进锅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派人去巷口买午餐肉,午餐肉刚下锅还没煮热,就被人捞抢了去。酒也喝得很多,川东来的几个作家,居然来了只喝酒,一个茶缸倒上一斤白酒,七八个人聊天转着喝,喝完一瓶又倒一瓶,好像也不是啥好酒。
这种八十年代的文艺生活,在1989年那个夏天戛然而止。
而以后近三十年去过新巷子十九号那些文艺青年们依旧是我的好朋友,我继续为他们当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