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慕津锋
追忆杨绛先生
文慕津锋
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我好累地爬上山头,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这是杨绛先生在《我们仨》中写的一段话,那时女儿钱媛、丈夫钱锺书先后去世,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老人守着自己的寂寞无声的世界。这位老人整整在这世间守候了近18年,现在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到丈夫、女儿、父母的身边,她不再孤独。
2016年5月25日凌晨1 点10分,我国著名作家、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杨绛先生辞世,享年105岁。我第一时间得知此消息时,还以为是同事跟我开玩笑,我还跟她说:“前两天就传出杨绛先生病重,不是当天就辟谣了吗?怎么可能?现在的媒体太不负责任了。”看着我如此坚决地辟谣,同事带着疑惑走了,因为在单位,大家都知道我跟杨绛先生家一直有联系。
同事走后,我心里其实也是打鼓,毕竟是105岁的老人了,我上次见她还是去年她的生日。本来今年春节我打算去看杨先生,可杨先生家中电话没人接。我想杨先生肯定又是到协和医院“躲年”去了。想想已有大半年没见杨先生了,我赶紧给杨先生家打电话,但是电话一直没人接听。我又赶紧上网去查消息,新浪、搜狐各大网站都在显著位置登出了杨绛先生去世的消息,看来这个消息是真的。我真没想到,杨先生真的走了。我本打算今年她的生日再给她祝寿去,但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南沙沟那个唯一没有封阳台的屋子,我再也没机会去了,那个总是微笑的老人我再也见不到了。
从去年到现在,我认识的老作家和作家家属走了近十位,丁宁、江波夫妇(91岁、89岁),叶君健的夫人苑茵(96岁),蔡仪的夫人乔象钟(95岁)、朱子奇的夫人陆璀(101岁)、李健吾的爱人尤淑芬(104岁)、贾芝(103岁)、陈忠实(74岁)、张笑天(77岁)、马士弘(105岁)、白刃(98岁),直到现在的杨绛先生,每一次得到这样的消息我都会沉寂好半天。我知道人有生就有死,谁都有这样的一天,只是或早或晚。尤其是那些老人,90多岁、100多岁已是人间的高寿,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可今年也许是走的人太多了,我心里实在有些受不了。
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了许多老作家和他们的家属,其中岁数最大的是已经110岁的周有光先生,其次就是马识途先生的三哥马士弘老人,他也是105岁,再往下就是李健吾的夫人尤淑芬女士、杨绛先生,再往下就是贾芝、马识途、徐中玉、钱谷融,这些老人真的都是老神仙,我每次去看望他们,都愿意在他们身边坐一坐,聊一聊。在我眼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部百年史,都值得我这位后学细细地品味,而他们之中,杨绛先生是最为安静的一位,她从不会主动跟你说话,很多时候,都是我说她听,遇到她感兴趣的话题,她也会偶尔与我交流几句,很有意思。
我认识杨绛先生已有十几年了。第一次见面,我还是一个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毕业生,一个十足的毛头小伙。当时我是陪室里的一位大姐一起去看望杨绛先生,其实那次拜访是有些负荆请罪的意味。
我记得我们进她家时,杨绛先生并不是很高兴。原因是我们单位在当年开展的一个展览上将杨先生的照片放在了她认为不合适的位置上。杨先生专门写信给时任领导,表示要重新调整位置。不知什么原因,对单位做出的答复,杨先生不是十分满意,她随后托人转达希望将自己的照片资料从展览上撤下,并表示自己没有资格进入该展览。当时我们征集室主任得知此事后对此事非常重视,认为无论怎样,都不能这样简单地处理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的要求,而且杨绛先生的要求也并不过分,只是要求将照片换个地方。
那时的我还只是一个新人,听说过杨绛先生的大名,知道是《围城》的作者钱锺书的夫人,那时她的《我们仨》《洗澡》很是有名。照片的事情就这样僵持着,一直到2000年杨先生生日前几天,领导派我跟室里的一位女同事登门祝寿,因为当时这位同事跟杨先生一直有联系,而且杨先生也很喜欢她,再加上我这个新人,也许这样的组合杨先生可能会见我们。就这样我们带着负荆请罪之感,心里忐忑不安地前去登门祝寿。杨先生的保姆吴阿姨看是我们那位女同事来了,让我们进了门,但是等我们入座之后,杨先生很严肃地说:“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作家,没有资格进入您们单位的展览,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把我的照片和资料取下来。”我们那位女同事赶紧不安地说道:“您都没资格,那就没几个人有资格上展览了。您在信中所说之事我们知道了,我们也跟馆里领导反映了此事,我们觉得您的要求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回去会跟展览部的同事们说,让他们尽快把您的照片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还请您多包涵。”
我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仔细地打量着杨绛先生的客厅。她家中摆设非常简朴。地是水泥的,客厅中间安放着一张大写字台,写字台对面,紧靠西墙安放着两张沙发,西墙上挂着两幅字和一幅画。客厅东、北两面,靠墙整齐地摆放着书柜,北面书柜上方摆放着钱锺书先生和女儿钱瑗的照片。南面是一溜明亮的玻璃窗,房间给人的感觉就是,整洁、简单。没想到这样一位文坛大人物却住得这样简单。
杨绛先生给我的感觉是眉清目秀,清清静静。她个子不高,一看就是典型的江南女性,说话声音很轻,讲的是无锡普通话,语速不快。第一次见面时间并不是很长,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她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家。
因为我们的登门拜访,和对照片位置的调整向杨绛先生做出了保证,并就回信之事表达了歉意,杨先生也就不再表示撤出展览的想法。
这次见面后,每年我就会和那位同事一起去给她祝寿、拜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成为杨绛先生家的小常客。
给杨绛先生祝寿,让我印象深刻的是6年前的那一次。我记得那是2010年8月的一个晚上,我当时正在位于北京东三环的人民文学杂志社加班整理《人民文学》捐赠给我馆的手稿、书信等资料,因为时间紧,人手少,我一直工作到晚上7点半左右,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今天会不会是杨绛先生的生日?我赶快打开我的记事本,一查还真是,我赶忙结束手头的工作,打上车直奔南沙沟小区。到了门口,我急急忙忙在小卖部买了一些营养品。因为时间太晚了,没办法买到鲜花了。杨先生喜欢养花,每次去看她的时候,我们都会买鲜花,这次是来不及了。我满头大汗地往杨先生家跑去。我刚跑进大院门口,迎面就碰见吴阿姨,她当时是要出小区办事。因为天黑,吴阿姨当时并没有认出我,我跑上去喊住了吴阿姨,并表达了来意。我记得当时我跟吴阿姨说:“不知道杨先生是不是已经休息了?不敢贸然打扰,但今天是杨先生的生日,本来应该白天联系好的,但最近遇上一件比较赶时间的征集工作,我给忙忘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当面跟杨先生说声生日快乐!如果方便,我就耽误几分钟;如果不方便,我就帮您领着礼品送到家门口,我不进去,但还请您务必转达我们的问候。”吴阿姨看着我大晚上从东三环打车过来,很感动,并没有埋怨我这样的不期而至和“强行拜访”。她带着我来到杨先生家中,杨先生当时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正坐在沙发上。吴阿姨走近她大声地介绍着我的来意,杨先生微笑着冲我招招手。我赶忙跑上去,拉着杨先生的手。
《我们仨》书影
看着我大汗淋漓,杨先生微笑着对我说:“谢谢!谢谢你,这么热的天,还特意跑过来给我过生日,实在过意不去。”我说:“能来给您过生日,是我的福气。握着您的手,我也沾沾您这位老神仙的仙气。我代表我们单位全体员工祝您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现在天热,您多注意身体。今天时间太晚了,我不敢耽误您的休息。今天我的不请自来给您添麻烦了,还请您多包涵。”杨先生笑着说:“我很高兴,谢谢你。”我怕打扰老人的休息,不敢耽搁太久,赶忙起身,向杨先生告别。
我和杨先生认识那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请她签名或题字。我总是怕给老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可现在想来,实在是件憾事。我手中只有与杨先生的几张合影,这几张合影现在看来也是弥足珍贵了。记得大概是2014年的春节吧,我陪馆里的领导和室主任去看望杨先生,领导希望杨先生给我们建馆三十周年题句话。馆长因为是江苏人,而且在苏州大学读的博士,所以跟杨先生也算是老乡,讲起苏州的风土人情,杨先生很是高兴,她回忆起自己在苏州的一些往事。谈话中,她总是看着我们征集室的女主任,问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主任一一做答,杨先生笑着拉着她的手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你知道吗?我很高兴你能来,欢迎你以后常来我家坐坐。”这时我们主任拿出自己带来的几本书,想请杨先生签个名,她想留作纪念。她很喜欢杨绛先生《洗澡》《我们仨》《五七干校》。杨先生那天兴致很高,可能也是跟我们领导有缘,很高兴地答应,拿起笔在每本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馆长这时也想请杨先生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建馆三十周年纪念簿上写一句自己最喜欢的话,杨先生很高兴地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句“ 传承文学经典,守护精神家园”,写完之后,杨先生谦虚地说:“写得不好,写得不好。”作为百岁老人,其实在我们看来已经写得很好了。
本文作者(右一)与杨绛在杨绛家中合影
我坐在吴阿姨旁边,笑着跟她说:“我认识杨先生那么多年,怎么没想起拿本书让杨先生给签个名呢?下次来,到时请杨先生给签个名。”吴阿姨高兴地答应了。可惜,之后几次去杨先生家,我都忘记了带书去,没想到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跟杨先生照像并不容易,杨先生不喜欢照像,她总说自己太老了、太丑了。如果未经她许可,有客人照像,杨先生会很不高兴。我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们去看杨先生,拜访快结束了,我们想跟杨先生合影,我本能地拿出照相机就要照,杨先生倒没有生气,坐在沙发上只是像个孩子似的害羞地捂住了脸,说:“太丑了,就不要照了吧!”我赶紧说:“杨先生,今天阳光很好,您气色也很好,我们很想跟您合个影,留作纪念。您看可以吗?”这时候,吴阿姨也上去帮我们说话。杨先生最后提出她要进屋换一身干净、得体的衣服再照,她身上这衣服不太好。没想到杨先生照像也如此认真,既然要照,就要给合影人留下最美好的样子。直到现在,我还留着这张照片。
我认识周有光先生,也认识杨绛先生,一位是我国“汉语拼音之父”,一位是我国著名女作家、翻译家,一个111岁,一个105岁。我一直以为他们早就认识,毕竟他们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而且他们那样长寿,想不见应该都很难。但我今年年初才知道,两位百岁老人真的在2015年以前从未见过面。我每年去给两位老人祝寿的时候,都会提到对方。我记得每次去给周老过生日,周老总会说:“上帝一定是把我给遗忘了。”周老很喜欢跟人聊聊天,我则会把我认识的老作家跟他谈谈,我也常常在他面前谈起杨先生。每次去看杨先生时,杨先生则会对我说:“我太老了,耳朵也不灵,记忆力也不行了。”我跟杨老师说过:“您可不老,您知道吗?在北京城还有比您岁数更大的,周有光先生可是大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生人,您可比他年轻5岁,周老每天像个年轻人上推特呢。”听到这里,杨先生笑着说:“我知道他。”
本文作者与杨绛先生在一起
就是这两位老人终于在2015年5月22日,在协和医院完成了“历史性的会面”。二老当时都在协和医院住院,周有光老先生得知杨绛先生也住在同一个医院,而且是同一座楼,便提出想去探望。一开始杨绛先生拒绝,她觉得自己生病,精神状态并不好,不想见人,等她有更好的状态再去见周老。周老却觉得:“错过今天,我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在周老的坚持下,保姆将周老推到杨绛先生的病房,杨绛先生见周老坐着轮椅过来看她,一脸羞涩,彼此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久闻大名”。今年年初,我曾当面求证过周老,周老笑着默认了此事。
现在,杨绛先生走了,遵照先生遗嘱,丧事从简。“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5月27日发出讣告称:钱锺书、杨绛先生家中所藏存珍贵文物字画,已于生前全部无偿捐赠中国国家博物馆。书籍、手稿以及其他财产等,亦均作了安排交待,捐赠国家有关单位,并指定了遗嘱执行人。杨先生真可谓一奇女子,一切都看淡了,一切都不争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看着桌子上那张与杨先生合影的照片,杨先生笑得那样淡然,那样风轻云淡。
“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找归途。”现在,杨先生找到了归途。
责任编辑/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