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瑞鹏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荒诞下的温情
——论余华的长篇小说《第七天》
董瑞鹏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第七天》是余华的最新一部长篇小说,它描述的是一个灵魂死后七天之内发生的事,一个孤魂游荡在死后与现实的世界,小说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描述死后面临的火葬、墓地等事情,同时夹杂着对生前往事的回忆与现实的描绘。不可避免地,在这部小说中依旧充斥着余华特有的“与现实的一种紧张关系”,死亡、暴力、血腥依旧充斥其间。但在这荒诞叙述的背后却闪现着人性的温情,本文拟从爱情、亲情、友情、博爱之情四个方面去分析存在于《第七天》中的人性的温度,以此显示余华的悲悯情怀和对人类美好情感的呼唤。
余华;《第七天》;荒诞;温情
《第七天》是余华继《兄弟》之后相隔七年推出的最新力作,在《第七天》这部小说中,余华依旧延续了死亡、暴力、血腥和荒诞。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许三观卖血记》再到《兄弟》,余华的笔触牢牢把控着时代的脉搏,他感受着时代赋予这个社会的变化与紊乱。他或拉起先锋的大旗,将社会与现实支离成残片,用一块锋利的碎片猛得扎向读者的心房,令人震撼得瞠目结舌;他又或大踏步地撤退到传统的阵营,在这里擂响战鼓,用原始而古老的讲故事的方式去打破我们对现实的幻想,直面充斥着死亡与血腥的社会。他比先锋更先锋,他也比传统更传统。《第七天》这部小说在余华自己看来,这是他“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作品”。“假如我要说最能够代表我全部风格的一部小说,只能是这一部,因为从我八十年的作品一直到现在的作品里面的因素都包含进去了。”可以看到,余华的风格在《第七天》里确实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暴力拆迁、贫富差距、丢弃死婴、食品安全、“鼠族”生活、瞒报死亡人数、卖肾买iPhone……这些时代的特征与现实的阵痛在第一、二、三……七天里以不同的面目与手法敲打着我们麻木的神经;但更多的,我们从这部作品中看到了流淌在人类灵魂里的脉脉温情。作者余华的思路清楚而明晰,他大胆地选取了现实社会中最黑暗冷酷的一面,并以此为出发点去寻找那隐藏在黑暗背后的虚无缥缈的另一个美好世界。在此前的作品中,余华用着陌生人的口吻去叙述,去描写,去谈论生与死,去绘画鲜血与暴力;他触碰着时代的最不可理喻的荒诞,他迎接着现实中最坚硬寒冷的可怕。他如流浪般行走在这个时代的荒原上,他开始向往温暖,他需要有人类的温情去照亮前进的道路与读者的心灵,他需要在绝望中给予读者一个希望,于是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爱情、亲情、友情乃至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束缚的人类最伟大的博爱之情。下面我们就这些闪耀在作品中的温情进行分析与论述。
《第七天》这部小说描述的是“我”(杨飞)死后七天之内发生的事,“我”以一个孤魂的身份游荡在死后与现实的世界,在描述死后面临的火葬、墓地等事情的同时夹杂着生前种种往事的回忆与现实生活状况。荒诞苍凉却又不时闪耀着人性的温情。在“第二天”里,作者描写了“我”与李青的爱情与婚姻;在“第四天”里,讲述了“我”偶然遇到的“鼠妹”(刘梅)的爱情故事;以及在“第六天”里伍超为了给女友“鼠妹”买墓地卖肾的故事。虽然,“我”与李青的婚姻最终被欲望的现实所破坏,但他们却在死后重新以魂灵的方式相见,并得知他们依然互相深爱着对方。“我”活着的时候深爱着李青,并愿意为了李青的发展而选择离婚;“我”在谭家菜饭馆里因为看到了李青自杀的新闻消息而错过了逃跑的好时机最终被大火所吞噬;“我”在死后重遇李青,她说她依然爱“我”,而“我”永远爱她。对李青来说,“我”在公司时是一个不起眼的员工,而她却是一个明星,“有着引人瞩目的美丽和聪明”,她有众多的追求者,甚至是市里领导的儿子;但她全都拒绝了,唯独选择了“我”,因为“我”“善良、忠诚、可靠”;而她“只想有一个相爱的人陪伴在身旁”。因而她在婚姻与爱情的选择上不是以权力和金钱为标准,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一种人类特有的情感为依凭。这是超越物质基础上的爱情,即使是三年后李青的离开,也并不是因为对物质金钱的渴求而背叛了爱情;反之恰恰是对爱情的忠诚和对自我内心的顺从让她选择了离开。这是经济浪潮之下仅存的爱情孤岛,浪漫而悲怆;这是金钱与物质利益冲击下的一叶孤舟,一不小心便会倾覆。
我们反观“鼠妹”与伍超的爱情故事,他们是最底层的打工者,他们在残酷的现实社会中苦苦挣扎。当“鼠妹”发现男友送给她的iPhone手机是山寨版时,一时气愤之下便跳了楼。在得知女友“鼠妹”跳楼死亡的消息后,伍超便想方设法地卖了自己的肾筹钱去为女友买了块墓地,他也最终因手术后的创伤感染而死亡。乍一看,他们的爱情似乎永远离不开金钱,因金钱生,因金钱死。但这正是作者想要给读者展现的另外一种爱情关系,它在当今的时代与社会中更加普遍与司空见惯。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便会揭穿余华在这个爱情故事中设置的障眼法。从始至终,伍超都是贫困的,但他却因为坚守着对爱情的尊重而不愿女友“鼠妹”去夜店坐台获取外快;“鼠妹”为了能让饿了一天的伍超吃上一口面包而不惜在寒冬里乞讨……他们的爱情并不华丽,甚至因为生活而变得粗粝,但他们却能始终不离不弃,生死相托,他们的爱情被贫苦所吞噬,也因贫苦而升华。“我”与李青的爱情是超越了物质需求的一种需要,“鼠妹”与伍超的爱情是依附在金钱上的一种挣扎;两种不同形式的爱情,却在物质与金钱的磨炼中获得了永生。
《第七天》这部小说在“第三天”描写了“我”的出生与身世;“第七天”描写了“我”终于找到了父亲。在小说中,作为主角的“我”——杨飞,是一个弃婴。但他并不是被他的亲生父母所抛弃,而是他的母亲在火车上上厕所时不小心生下了他,并被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铁道工杨金彪捡到并抚养成人。在此,我们不去探讨这个故事的荒诞与荒谬之处,我们更加侧重的是作者描写这个荒诞故事背后的所要传达的某种情感或意义。“我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突然闯进他的生活,而且完全挤满他的生活,他本来应有的幸福一点也挤不进来了。”对于一个未曾有过爱情与婚姻的年轻人来说,将一个婴儿抚养长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是一件能够始终坚持着信念而不动摇的事。当杨金彪在面对爱情与亲情的艰难选择时,他选择了丢弃当时年仅四岁的杨飞。当他和喜欢的姑娘走向婚姻登记处时,他的内心却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坐在人行道旁”“呜呜地哭泣了”,他“哭了一会儿之后猛地站了起来,他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杨飞。’”。杨金彪最终因为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而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婚姻。当杨飞的生母找到了当年意外丢失的儿子并要带走他时,杨金彪决定要给杨飞买一套名牌西装,让儿子体面地去见生母。当他得知一根领带竟然要二千八百元时,“父亲脸上的神色不是吃惊,是忧伤了。”“此前的日子里,虽然生活清贫,因为省吃俭用,他始终有着丰衣足食的错觉,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贫穷。”父亲因为曾经抛弃杨飞的行为而后悔终生,他在得了癌症后为了减轻儿子的负担甚至不辞而别,最终死在了曾经抛弃儿子的地方。他的一生都在忍受着苦难,他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撑起了儿子的一片天空。余华在《第七天》中再一次塑造了一个充满光辉的父亲形象,“杨金彪”这个形象与此前小说《许三观卖血记》中的父亲“许三观”形象有太多的共同之处,他们都用自己的人性紧系着并无血缘关系的家庭;人世间的温情都笼罩在父亲的光芒之下。当血缘关系已经被经济浪潮和物质利益分割得支离破碎,杨飞不得不在生母家里住了不到一个月,便匆忙逃回到了养父杨金彪的贫困小窝,只有这里才让他觉得安心舒适,生活自然。
在“第四天”里,“我”终于走进了“死无葬身之地”,在这里“我”首先碰到了两个正在下棋的骨骼,一个生前是警察张刚,一个生前是从事卖淫的李姓男子。在生前的那个世界,警察张刚在一次审讯中将卖淫的李姓男子踢成了残废,在三年抗议无果后,李姓男子为了报复,用一把长刀砍死了警察张刚;李姓男子也在半年后被执行了死刑。这样一对生前互成死仇的冤家,现在他们却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甚至“像是双胞胎”一般。“他们之间的仇恨没有越过生与死的边境线,仇恨被阻挡在了那个离去的世界里。”他们甚至约定“等到姓张的被批准为烈士后,他们两个会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地走向殡仪馆的炉子旁,火花后再各奔自己的安息之地”。在现实的世界里,物质关系和利益诉求阻断了人们之间存留的温情,而死去的灵魂却因再无实际的利益之争,故而回到了最原始的和谐状态。“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们亲切而友善,“树叶仿佛在向我招手,石头仿佛在向我微笑,河水仿佛在向我问候”,这里不正如创世纪中的伊甸园般理想而完美吗?而人类的现实世界反而成为了鬼哭狼嚎的地狱。余华不惜花费更多的笔墨去描绘这种荒诞不经,在他恣肆汪洋的笔锋下我们看到的是现实世界人心的混乱,伦理体系的崩塌。在张刚离去的那个世界,“张刚父母经历了漫长的没有结果的上访之后,绝望的心态变成了游戏的心态,每当敏感时期来临,他们就会向市里提出来,还有哪个著名的风景区没有去过,意思是要去那里旅游。市里为此叫苦不迭,说是十多年来花在张刚父母身上的钱差不多有一百万了。”当我们看到这里不禁一笑,随之而来的却是浓重的悲怆与凄凉之感。它给予我们更多的思考,小说已经够荒诞了,但比小说更荒诞的却是现实事件中人们的麻木与无动于衷。余华认为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我们“更快地抵达现实”。
在“第三天”中,作者描写了“我”的育母李月珍因意外地看到了二十七名弃婴而遭打击报复,在出国前夕被撞身亡。“我蹲下去拉开白布,看见了李月珍,她一身白色衣服和一群死婴躺在地上。她躺在中间,死婴们重叠地围绕在她四周,她就像是他们的母亲。”在他们将要被火化的前一天晚上,那个停放着李月珍和二十七名弃婴的太平间出现了天坑,“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神秘地失踪了。”当“我”进入“死无葬身之地”寻找父亲时,我重新看见了他们,“一片片宽大摇曳的树叶上躺着只剩下骨骼的婴儿,他们在树叶的摇篮里晃晃悠悠,唱着动人魂魄的歌声”,以及穿着宽大白色衣服的李月珍,她说:“我在这里有二十七个孩子了,现在你来了,我就有二十八个了。”这些婴儿他们被称为医疗垃圾而被医院随意丢弃,他们死亡的时间也各不相同,但在“死无葬身之地”,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母亲——李月珍,因而二十七个婴儿“夜莺般的歌声一直响到现在”,他们不再是现实社会中被随意丢弃的垃圾,他们有了情感的依靠,这里是他们永生的真正所在。而“我”也不再是没有人会去悼念的孤独者,黑纱已经从“我”的臂膀取下,我在“死无葬身之地”里感受到了那些骨骼的友善和母亲李月珍的关怀。
当我在“死无葬身之地”行走时,在大火中被烧死的三十八名死者,他们“手牵着手,身体靠着身体从我身旁无声地走了过去。他们围成一团走去,狂风也不能吹散他们。”小女孩说:“我以前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现在有很多爸爸很多妈妈”。余华说:“当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是把现实的世界作为倒影来写的,其实我的重点不在现实世界,是在死亡的世界。”余华正是用他的尖锐的笔触将现实与“死无葬身之地”进行了美丑的颠倒,使得批判与讽刺的锋芒更加锐利;更能挖掘出隐藏在社会黑暗角落的罪恶的现实。
白先勇曾在《恐惧与悲悯的净化》中说道:“看了《卡拉玛佐夫兄弟》,‘恐惧与怜悯’不禁油然而生。恐惧,因为我们也意识到我们本身罪恶的可能;怜悯,因为我们看到人竟是如此的不完美,我们于是变得谦卑,因而兴起相濡以沫的同情。文学最大的功能,大概就是唤起人类常常处在休眠状态中的恻隐之心吧。”当我们读完了《第七天》这部小说之后,也许会生出和白先勇先生一样的慨叹,也许会生出那么一丝丝存在于灵魂深处的“恻隐之心”,这也许就是余华想要传达给读者的东西吧!
[1]王刚,余华 我写的是现实的倒影[J].时代人物,2013,0(8):97.
[2]余华.第七天[M].北京:星星出版社,2013.
I207.42
A
1671-864X(2016)08-0025-02
董瑞鹏(1991—), 男, 汉族,山西运城人,现为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