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2016-09-13 07:27清韵荷香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2016年3期
关键词:王国维人间

◎清韵荷香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清韵荷香

图/南宫阁

光绪三年的冬天来得有点儿迟,双仁巷的梅花才刚睁开眼,入骨的清寒便随着铺天盖地的雨滴敲打着青色瓦当,在雕栏上开出一朵又一朵水花,瘦小的梅朵在雨雾中愈发显得孱弱。时光寂寥,带着点忧伤怅惘,还有乱世里的无奈和苍凉。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在寒风细雨的呼唤中踏入今生的轮回。

澎湃的钱塘江就在他的家乡,潮水来时,白练连云起,水接天上仙,既有娇媚柔情,也有波澜壮阔,只有这样的山水才能被王国维深情托付。儿时研读诗书的刻苦和多次落第的记忆也曾在他流转不停的一生中暗淡成模糊的印记,而他心底深处,江南烟雨中春燕的回眸,满地霜华里落叶的轻叹,从未在命运的辗转中消失。

夹岸莺花垂杨柳的早春,带着对新学求知的向往,王国维辞别家乡,来到酒绿灯红的十里洋场。行走在这座古典与西方强烈融合的城市,他没有找到内心的归宿,却碰到了相随一生的导师和知己——罗振玉。

罗振玉对他十分赏识,邀请他进入东文学社学习。在这广阔的天空里,他接触了西方文化,而后在中西方文化的碰撞里挥洒着一篇篇精彩著述。

那年,殷商甲骨卜辞在河南安阳重现人间。机缘巧合下,王国维开始研究卜辞。这些甲骨不知沉睡了多少年,它们仿佛带着使命穿过岁月,来到这个懂它们之人的身边,等他找到通往它们世界的密码。

每至夜深人静,绿竹把月光筛得细细密密,隔着轩窗的灯火静静陪着他。王国维坐在堆满典籍的书案旁,寻觅着先人留下的秘密,那一个个难解的符号带着神秘和玄幻,在龟甲上蛰伏千年,这些符号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故事。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望着窗前那幅绿竹掩映的水墨画,心里看到的是殷周的历史和文化。它们相隔千年又近在眼前,仿若遥不可及,此刻却安静地躺在他的案头。德行天下的周礼,帝王将相的壮志,香草美人的情结……那从未老去的时代让他如此痴迷沉溺。

王国维拂去甲骨上的烟尘,却无法拂去眼前这个动荡纷乱的时局。从外敌到军阀,从洋枪到火炮,晚清的国人经历了太多世事变更,王国维像孤雁游走在东洋和异乡。对于有着赤子之心的王国维来说,眼见政体凋敝,国体支离,平添了多少伤痛和心酸。

他在《人间词》中说:“高城鼓动兰釭灺,睡也还醒。醉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秋夜冷寒,比这更加蚀骨的是对这个时代的无奈。孤鸿声里问斜阳,飘摇的生命读来都是伤心,零星的欢喜不过是江上碎萍,一夕间便被雨打风吹去。

可西方的哲学之思并未能救赎他那颗善感的心,那些冷冰冰的真实毫不留情地折损了他对美好的向往,剥落了人生中本就不多的可爱。“秾李夭桃元自落,人间未免怨东风。”他不怨怼人生的离合悲喜,因为那朵苦苦寻觅的芬芳早在不经意间落入掌心,像一束温暖的阳光和他蓦然相逢。

他爱上了依声填词、依律赋诗,任情感在诗歌的韵律和长短句的节奏里浸淫。那是一个清雅缤纷、曼妙动人的世界,词人尘封在字里行间的心情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那段日子,王国维沉浸在对诗词艺术的研究中,他的《人间词话》用全新的视角给古老的诗歌注入了活力。他借用前人词句,将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的艰辛之路以生动形象的语言道来,被后人津津乐道。他认为,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透露的正是对人生理想的渴求。寒夜人未眠,登高远望,西风卷落叶,人虽孤独悲苦,却未曾放弃坚定的信念,哪怕到了最后像柳永词中的“为伊消得人憔悴”,瘦尽肌骨也磨损不了这份心甘情愿的付出,即便衣带渐宽,年华老去,终有一日在蓦然回首时,所有长久的努力、坚持都会在稼轩笔下那个灯火阑珊的路口成为生命中最深情的回眸。

1923年,47岁的王国维被封为“南书房行走”。清朝规定担任“南书房行走”一职的官员即使不是进士出身也需有翰林门第。王国维只是一介布衣,能被钦点为皇帝近臣,是他远没想到的皇恩浩荡。

没有几人能安然面对离别,王国维又何尝能坦然。当他阅尽天涯离苦,心已了然,最是人间留不住的往往都是那些难舍的美好,一如亲人的离世,更如国家的兴衰。曾经鼎盛的大清有过多少气吞天下的辉煌,而今只剩一地落寞。紫禁城原来是紫气东来的光明圣殿,现在看来更像是个金丝牢笼。

溥仪仅剩的封建皇权被荷枪实弹的士兵轻易粉碎。王国维随着圣驾走在被驱逐出宫的人群里,瘦弱的身子茫然地挪动着,亡国之痛如此清晰,刺得他体无完肤。“艰难困辱,仅而不死”,即便暗换年华也换不来去年春花,任人宰割的家国要如何承受万物皆尘土的归途。

过往经历给了王国维太多的悲凉凄苦,当清华大学邀请他到国学研究院时,他欣然同意了,也许家国可破,但文化的传承不会断。

在清华园的教书生活让他倍感舒心。清晨,阳光还没叩响闻亭的古钟,朱漆大门吱呀地打开,那一身长袍马褂、顶着瓜皮小帽的身影走在青槐树下,让人难以忽视的是那根长长的辫子。

妻子曾一面给他梳头一面问他,别人的辫子都剪了,为何他还独独留着。他也不说什么,只淡淡道:“留着便是留着”。他固执地认为,这条长辫是他烙印在心里的亡国之殇,此生不能忘,不敢忘。

忧伤像一块顽石压着他的心,苦闷是疯长的蔓草包裹着本就不爱言笑的王国维。他多情的生命给了华夏山水,给了故国家园,给了一册又一册的书卷。如今一方山水仍在,却不断更换着主人,故园在梦里呜咽,一颗赤子之心被割裂得七零八落,只有手中的书本抚慰他寂寞的灵魂。

一支纸卷的草烟,一杯清亮的新茶,几个小点心,就是他与书本共同的朋友。王国维把所有时间都用来治学,唯一能称得上休闲的事情便是逛琉璃厂。

琉璃厂的老街汇聚了各式古玩店和书店,他每次都要一间间地寻访那些藏书。有时一本发黄的旧书能让他如获至宝,那张稍显木讷的脸上竟带着孩子般的笑颜。

生命的初始或者有些千篇一律,终结的那一刻却让人始料不及。

1927年6月2日,临近端午。菡萏才刚冒出个角,粽子的清香还没有在水汽中释放,他在这样的时节常常想到屈原,想到他的生死……仿佛一切才开始却已结束。颐和园鱼藻轩畔传来了震惊学界的消息——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自溺身亡。

他说,人间事事不堪凭。这年爱子早逝,知己断离,北洋军阀挥师向北……这一切都如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地直插他的心肺。他想要躲开尘世羁绊,偏偏看见了陌陌红尘中那个无可奈何的自己。

昆明湖的一汪秀水像是盈满眼眶的离人泪,亦是他此生的魂归处。除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决绝,他鲜活的生命、辉煌的一生、凄苦的心灵,终于还是给了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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