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顺
非传统笔墨与宋代绘画
◇李福顺
所谓非传统笔墨,是指用软毛尖头笔以外的工具作画,如扁身毛刷、茅草、蔗渣、芦杆等。软毛尖头笔,一直是中国书画的主要工具,我们从原始社会彩陶画,得知原始社会已有类似的绘画工具,春秋战国墓中出土过软毛尖头笔,与今天的毛笔几无差别。软毛尖头笔的出现及被广泛使用,极大地推动了书画的发展。但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和人们审美领域的扩大,软毛尖头笔的局限性也逐渐暴露出来,有时它不能完全满足书画家抒发感情的需要。因此,人们开始尝试改变或增加书画工具。东汉末,蔡邕从工人用毛刷涂墙留有飞白得到启发,首创飞白书。至唐,随着书画的进一步发展,书画手法和工具也逐渐丰富起来。唐太宗以散毫作飞白书《晋祠铭》,唐高宗以木片作笔书《大唐纪功碑》额,武则天以木片笔书《升仙太子碑》额。宋仁宗以木片作笔书《天下昇平四民清》榜书。在仁宗的带动影响下,宋代飞白书方兴未艾,当时的书家多善飞白,以至宫廷专门设有作飞白笔的工匠。画家也不甘落后,从唐代开始,也尝试用替代工具作画,脚蹙手抹、以发蘸墨拖拉、泼墨、口吹等。宋则更甚,郭熙《林泉高致》有谓:“砚用石、用瓦、用盆、用甕。片墨用精墨而已,不必用东川与西山。笔用尖者圆者、粗者细者、如针者、如刷者。运墨有时用淡墨,有时用浓墨,有时而用焦墨,有时而用宿墨,有时而用退墨,有时而用厨中埃墨,有时而取青黛杂墨水而用之。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润,而不枯燥。用浓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浓与焦则松稜石角不瞭然故尔,瞭然然后用青墨水重叠过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雾露中出也。淡墨重叠旋旋而取之,谓之斡淡;以锐笔横卧惹惹而取之,谓之皴擦;以水墨再三淋之,谓之渲;以水墨滚同而泽之,谓之刷;以笔头直往而指之,谓之捽;以笔头特下而指之,谓之擢;以笔端而注之,谓之点。点施于人物,亦施于木叶。以笔引而去之,谓之画,画施于楼屋,亦施于松针。”
郭熙作为北宋后期最伟大的山水画家,全面总结了魏晋以来山水画的笔墨技法,而且对笔墨工具加以改进,大大提升了笔墨的表现力,使得山水画走向全面成熟。
在宋代,非传统笔墨的运用范围已不仅限于山水画,人物画家中也有不少人使用非传统笔墨表现人物形象,并取得成功。典型的如北宋道士李怀仁,画毗陵(苏州)天庆观壁画中龙水,“大醉,索墨浆数斗,拽笤帚裂巾袂濡墨,号呼奋踯(音至,跳跃之义),斯须龙成,观者失声,辟易惧将搏也”〔1〕。南宋画坛,非传统笔墨工具除笤帚之外,还增加了芦杆、茅草、蔗渣等。最具代表性的画家如梁楷、牧溪。画史记载:“牧溪多用蔗渣草汁,又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松竹梅兰,不具形似。”〔2〕梁楷画人物,有时以芦杆结合传统笔墨,把笔墨性能发挥到极致。2004年夏,安徽一位收藏家怀揣梁楷的《补衲图》(此前该画从未见过世面),专程来京请我鉴定。我经过反复研究,认定该画为梁楷所画。画面内容,是一位秃顶老僧席地而坐,对着太阳,聚精会神穿针引线,准备补衲僧衣,神情专注。此画所使用的笔,是芦杆一类的硬笔,即画史记载的“梁楷撇捺折芦描”,即折芦做笔而描。此前,画界对折芦描的认识,认为是线条形状似折芦,自从《补衲图》发现以后,人们对折芦描应该补充一种新的认识,即折芦做笔而描〔3〕。《补衲图》的面世,在美术界引起不小的轰动,其价值不可估量。因为目前在全世界,仅发现这一幅使用折芦做笔而绘制的人物画。就流传至今的20件梁楷的作品而论,其风格是多样的,绘画工具也是多样的。可以说点、线、面、块笔墨形式,在梁楷的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如《六祖斫竹图》,就使用折芦描。《泼墨仙人》使用泼墨。《太白行吟》使用水墨粗线条。《布袋和尚》(日本收藏者)疑似使用了茅草类的工具。而《道君像》则综合使用了钉头鼠尾描、铁线描、枯柴描、兰叶描、游丝描等多种笔墨技法。梁楷的绘画作品,对中国画的笔墨技法进行了全面的综合和解析,南宋赵由儁诗云:“画法始从梁楷变,观图犹喜墨如新。古来人物为高品,满眼云烟笔底春。”赵由儁对梁楷的评价,可谓高屋建瓴,诗的第一句是总体评价,指出梁楷使中国画的笔墨技法进入到一个全新的时代,“始变”者开创变革之谓也。第二句是就画面效果而言梁楷作品如何体现出新。这个新不单指笔墨新,也指画面构图经营、人物形象塑造、意境的建构、工具技巧的运用等。第三句是讲梁楷及其作品所达到的高度,古来人物既指所画的人物,也指画家本人,都是高品位的。第四句是就梁楷画面总体效果而言的,其丰富的内涵以及灵动的笔墨带给人们的审美享受,无限丰富,让人应接不暇,如春风化雨,充满活力,永久弥新。
[南宋]梁楷 补衲图页 42cm×34cm 纸本墨笔
与梁楷同时代的另一位高僧画家智融,居然“嚼蔗折草蘸墨”作画。此人既作山水,也作人物。可惜他的这类作品未见流传,今天能见到的是一幅用笔画的《牧牛图》,动态夸张,非常生动。为使读者对宋代艺术生态环境有个总体认识,我们不妨将楼钥(1137—1213)与智融(1114—1193)交往的一件事情,全面转录。楼钥作为南宋光、宁朝的重臣,其影响不可谓不大,为光宗起草“内禅诏书”,拥立宁宗,宁宗朝官居“参知政事”(副宰相)。其文辞精博。“盖公之文如三辰五星,森立天汉。昭昭乎可观而不可穷,如泰华乔岳蓄泄云雨,岩岩乎莫测其巅际。如九江百川,波澜荡潏(音决,汹涌之义),渊渊乎不见其涯涘(音牙似,边缘)。”〔4〕他听说雪窦山寺庙居住一位和尚,名叫智融,善画而绝不以人。有一天,楼钥见到了和尚的画,心甚敬之。于是,前往山中访之,求画。智融大概得知楼钥是朝廷大官,勉强答应下来。楼钥回来后,就寄去了匹纸。可等了好长时间,不见回复。于是写了一首《催老融墨戏》诗,发给智融。诗云:“古人惜墨如惜金,老融惜墨如惜命。濡毫洗尽始轻拂,意匠经营极深变。人非求似韵自足,物已忘形影犹映。地蒸宿雾日未高,雨带寒烟山欲暝。中含太古不尽意,笔墨超然绝畦迳。画家安得论三尺,身世生缘俱堕甑。人言可望不可亲,夜半叩门宁复听。三生宿契谁得知,一见未言心已应。岩倾千丈雪散空,上有请池开锦镜。意行忽发虎溪笑,许作新图写幽胜。归寻一纸五十尺,傅以矾胶如练静。自知能事难促迫,卷送松窗待清兴。笔端肤寸今何如,西抹东涂应略定。何当一日快先睹,洗我昏眸十年病。”这首催画诗果然起了作用,不久楼钥就得到一幅精美的画作。后来回忆此事,楼钥写了一篇很有趣的记述文。“书老牛智融事。淳熙七八年间(1180—1181),始闻雪窦山有僧智融者,善画而绝不以人。一日,见其画,心甚敬之。曰此非画者,其殆有道之士乎?往山中访之。融素严冷,不可挹酌。一见心许,气韵谈吐,果如所期。归,取匹纸寄之。久不见与,催以古风。有曰:古人惜墨如惜金,老融惜墨如惜命。又曰:人非求似韵自足,物已忘形影犹映,地蒸宿雾日未高,雨带寒烟山欲暝。融得之喜,遂为余尽纸作《岁寒三友》。妙绝一时。尝问,尚可作人物否?曰:老不复能作,盖目昏不能下两笔也。问:岂非阿睹中耶?曰:此虽古语,近之而非也。吾所谓两笔者,盖欲作人物,须先画目之上睑,此两笔如人意,则余皆随笔而成,精神遂足。只此一语,画家所未发也。自是数年间,时得其得意之笔,精深绝妙,动入神品。尤好作牛,自号老牛智融。或云源流出于范牛而妙处过之。融亡矣!不可复得。从其徒问以平生,俗姓邢,名登世。居京师,以医入仕。南渡,居临安万松岭,号草蓭邢郎中。官至成和郎,出入禁廷,赏赉(音赖,赏赐)殊渥。不知何从得道,年五十弃官谢妻子,祝发入灵隐寺,诸公贵人挽之不可。犹以去尘俗不远,又游诸方。径山、匡庐,经行殆遍。闻是山之胜,遂投际为终焉计,假一室,深坐,土木心形骸,泊然如偶人。斋余,或曳杖以出,有欲相随,则谢遣之。山有千丈岩、妙峰亭,栖灵隐潭,皆幽僻绝胜之地。意行,独坐,或至移晷,人莫窥其际。初,亦不知其能画也。山深多蛇,忽作二奇鬼于壁,一吹火向空,一踏蛇而掣其尾,蛇患遂除。而时有火警,或者病之,又于火端作枭,枭声为之革。尝画龙首半体,祷旱辄应,颇近于灵怪。师亦不以自矜也。遇其适意,嚼蔗折草蘸墨以作坡岸岩石,尤为古劲。间作物象,不过数笔,寂寥萧散,生意飞动。或极力摹写,亦有形似,而遽不及远甚。此自是悟门,非积学所能及也。始知向来幽寻之时,山林云气,四时万变,到眼入心,一寓笔端,游戏点化,自然高胜。前无古人,超出翰墨畦畛,略不可以画家三尺绳之。或加以势利,则避之愈深。意苟相与,亦辄不吝。作诗不多,语意清绝。字画亦无俗韵。初自言:若得为僧三十秋,瞑目无言万事休。绍熙四年(光宗,1153年)五月某日,卒,寿八十,僧腊如师言。与足蓭尤契合相始终。始先一年足蓭示寂。侍者道元来都下求铭于余,师亦以书见属,未几而师亡,亦异矣。师晦藏自秘,虽与之周旋者,不能尽知。余亦安能知其所至。陈后山谓:渊明无意作诗,但写胸中之妙。余于师之画,亦云东坡赞文与可竹石。曰:呜呼,孰有爱其德如爱其画者乎!此余所以又叹也。元之来也以师所予足蓭《弥勒像》及元所藏《牛溪烟雨》二轴遗余,师又寄《归牛图》。意盖有在余为作三偈。元欲刻之石,且请书师之大略,附足蓭碑阴。因慨然为书之。”〔5〕足蓭生于北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卒于南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楼钥《攻媿集》卷110有《雪窦足蓭禅师塔铭》,详述其生平。明《补续高僧传》卷十《智鉴传》(智鉴即足蓭)缩写楼文为足蓭立传。
[南宋]梁楷 三高游赏图扇 26cm×25.2cm 纸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
文中提到智融的徒弟元,法名慧元,善画山水、人物。楼钥有《慧元画竹林七贤》诗:“旧有唐人出游图,谓宋之问、王维、李白、高适、史白、岑参六人。七贤,不知第七人为谁,或云是潘逍遥,然未见所据。病起坐攻媿斋,元公忽作寒林七贤相寄。余方梦寐故山,见之,洒然戏作数语谢之。群贤俱诗豪,世代不同处。安得寒林中,联镳涕相语。谁欤创妙意,臭味无古今。吾闻顾陆辈,寓意或如许。桃李并芙蓉,雪中蕉叶吐。元师师老融,淡墨扫风雨。作此赠攻媿,归兴渺烟渚。旧六今则七,未知果谁与。我欲从之游,讵敢厕俦侣。画我往执鞭,欣为李君御。”慧元可能有求于楼钥,所以把楼钥与唐代六贤同等看待,画成七贤相赠。慧元求楼钥为融师写铭时,送来三幅画,都出自智融之手。一幅《弥勒像》,原系融师送给足蓭的,查《攻媿集》对此画并无具体记述。对《牛溪烟雨》和《归牛图》,有具体记述。楼钥《题老融画牛溪烟雨》诗:“暝烟吹雨冥冥,两牛半渡深清。京尘久污巾履,颇思归濯吾缨。”楼钥《题老融归牛图》诗云:“薄宦六年辞故山,故山祗在梦魂间。簪绅何苦自缠缚,却羡归牛自在间。”又《题施武子所藏老融二牛图》诗:“佳哉淡墨扫人牛,一笛横风各自由。平日深知焉用嫁,如今但欲老西畴。乌犍离立意逶迟,鞭策俱忘取次归。騃犊跳风仍却顾,老融于此露天机。”
智融画牛,自谓学范牛,范牛何许人?楼钥的两篇诗文给出了答案。《范牛》诗:“人问吾何爱一牛,范仙真笔倍风流。绳牵虽未如自放,犹胜更著金龙头。”《赠范纬文秀才》云:“括苍范牛自题云:中兴道士范子珉,异人也。淳熙间(孝宗年号。1174—1189),武昌罗端良使君远寄诗篇,有赠画牛范秀才一诗,爱玩不能去手,时时诵之,以写云亡之悲。今十八年矣。有范纬文叩门,初谈风鉴,旋及墨戏事。自言视子珉为大父行(此读作航),罗使君赠诗,即其人也。既试其说,草数语畀之。中兴道士以牛鸣,淡墨百果尤著声。妙入神品仍有灵,我不识之钦其名。曾得乌犍两横轴,又有石榴才一幅。武昌使君旧寄诗,未言秀才乃其族。忽有纬文来款门,自言真是当家孙。口诵罗诗若翻水,他诗历历俱能言。一见前画叹真迹,愿得生绡奋吾笔。为作来禽对石榴,一扫横枝生意出。我诗不工人已陈,有诗岂复能动人。为君一写使君语,更求知己如罗君。”
智融和尚及其画作,在佛门更具有影响力。释居磵(1164—1246)《跋雪窦老融牛轴》:“画牛至戴嵩,能事毕矣。雪竇老融则又出于规矩准绳之外。晴春自牧如超方之士。得友淂师心平气足,定有日新之功。露地而眠则饱道足学。片石深云燕晦自若,不动声气物来斯应。新生之特不受控勒。方其解衣磅礴想象乎寻牛訪迹。其既成也,庶几乎人牛两忘,已而不复自惜,与好事者共之。不见笔墨畦畛,则又何以异夫转位回机。圣凡所不能测。或者以秀关西让龙眠之说绳之。不直老子一笑。”又《老融散圣画轴》:“自普化金华之蜆子凡十辈,意绪情态,皆不失传记所载。非高怀逸想,经营磅礴,不见笔墨畦畛。若老融自成一家着未易摹写。曩留四明最久。间淂之。好事者辄取去。今仅存觳觫(音胡速,借指牛)一纸,议者以其微茫淡墨不足以永久。虽目之曰魍魉画行辈中寿此山。一时名德作诗尚奇涩时号梵语诗良金华玉市有定价。浮俗不知也。因书融卷后,解嘲寿云。”〔6〕今存《牧牛图》。现藏日本薮本庄五郎家。纸本,水墨,纵30厘米、横39.7厘米。描绘一牧童高扬鞭策抽打犟牛,牛扭头仰角顽强反抗,人牛动态生动之极。
当时另一位禅僧画家牧溪和尚,也善用蔗渣(甘蔗皮)作画。元吴大素《松斋梅谱》云:“僧法常,蜀人,号牧溪。喜画龙、虎、猿、鹤、禽鸟、山水树石、人物。不曾设色,多用蔗渣草汁。又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松竹梅兰,不具形似。鹭荷芦雁俱有高致。一日,造语伤贾似道,广捕,因避罪于越丘家。所作甚多,惟三友帐为之绝品。后世变事释。圆寂于至元间(1335—1340)。江南士大夫家今存遗迹,竹差少,芦雁亦多赝本。今存遗像在武林(杭州)长相寺中,云爱于此山。”〔7〕人物、山水、花鸟皆精,其技法多变。存世作品有二十多件,均藏于日本。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北宋]郭熙 窠石平远图卷 120.8cm×167.7cm 绢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
注释:
〔1〕《粱溪漫志》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43页。
〔2〕《宋辽金画家史料》,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779页。
〔3〕详见拙文《梁楷补衲图论证》,载《文物鉴定与鉴赏》,2010年第4期。
〔4〕(南宋)真德秀《攻媿集》序。
〔5〕(南宋)楼钥《攻媿集》卷七九,民国,四部丛刊本,第四册,第731页。
〔6〕《北磵文集》卷七,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13、333页。
〔7〕《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版,第702页。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