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仪:“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

2016-09-12 02:49魏邦良
同舟共进 2016年9期
关键词:张幼仪二哥徐志摩

魏邦良

张幼仪出生于大户人家,家境殷实,衣食无虞。但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即使贵为千金小姐,张幼仪也不得不承受冷眼甚至辱骂。好在古老的中国已经悄然发生变化,思想的春雷在天边隐隐响起,新观念正渗透进保守而顽固的社会。张幼仪感觉,幼年的自己仿佛有两副面孔,一副听从旧言论,一副聆听新思想。

在张幼仪的成长过程中,二哥张君劢(后来的著名哲学家)和四哥张嘉璈(后来的著名银行家)给予了她深切的关怀和长远的影响。张幼仪三岁那年,母亲按当时风俗开始给她缠脚。张幼仪受不了那种锥心的痛苦,常常为此尖声哭叫。二哥同情妹妹,不愿幼仪遭罪,就对母亲说:“现在没人觉得缠脚好了,别让她受这样的苦了。”妈妈也有苦衷,说:“我现在心软,将来她有一双大脚,会嫁不出去的。”二哥答:“要是没人娶她,我会照顾她。”二哥张君劢那时已经17岁了,办事稳重,言而有信,在家里很有威信。母亲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再说她也不想让女儿受苦,于是张幼仪逃过一劫,有了一副天足。

由于运气不好,经营不善,原本富甲一方的张家一天天衰落下去。但张家没有在困境中一蹶不振。张幼仪的两个哥哥负笈异乡,苦读成材,终让张家一点点恢复元气。因为崇拜两个有学问的哥哥,对于书本和知识,张幼仪也充满渴望。12岁那年,她在《申报》上看到苏州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招生的启事,因为这所女校的学费极为低廉,且为学生提供食宿,父母尽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观念,但实在没理由拒绝女儿的这一要求,张幼仪获得宝贵的求学机会。后来因为早婚,她在即将拿到毕业证之前,不得不退学,但在这里接受的有限的教育对她弥足珍贵。倘若没有这几年最低限度的教育,后来身处异国他乡,走投无路的她也许就失去了自立的起码基础。

父兄之命

四哥张嘉璈日本学成归国后,在邮政部供职,他的薪水成了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他得到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的信赖。父母也把为家中几个女孩挑选丈夫的权力交给了他。根据那时的风俗,张幼仪的亲事只能听凭父兄安排。后来,正是四哥为她找到了徐志摩。当时,张嘉璈担任浙江都督秘书。在视察杭州府中学堂时,一位学生的作文引起了他的注意。作文的题目为《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文笔气势酷肖梁启超,书法也笔力遒劲、气韵生动。张嘉璈被这位学生的才气所打动,经打听,是当地一位士绅家的独子,他立即致信富绅,提议将自己的妹妹嫁给这个才华横溢的学生。张家很快收到徐志摩父亲的亲笔回信,同意了这门亲事:“我徐申如有幸以张嘉璈之妹为媳。”

张幼仪既然崇拜、信赖哥哥,当然也崇拜、信赖哥哥为自己挑选的未来丈夫。至于两人之间有没有爱情,当时的张幼仪无从知晓,但也并不担心。传统教育的熏陶让她认同《礼记》对婚姻的看法:“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那时的张幼仪天真地相信,只要自己孝敬公婆侍候丈夫勤勉持家恪守妇道,爱情自然会随之而来。她受传统教育荼毒太深,一厢情愿地以为,未来的丈夫会因为自己的温顺和安分而爱上她。后来张幼仪才知道,当徐志摩第一次看到她的相片时,就用嫌弃的口吻说:“乡下土包子。”

尽管徐志摩接受了新教育,拥有新思想,但毕竟出身封建大家庭,还不敢胆大妄为到在婚姻上独立自主,所以他虽不中意张幼仪,却不能不听从父母之命,与“土包子”结婚了。而张幼仪对自己的婚姻却充满了期待,她知道未来的夫君和自己的两个哥哥一样聪明好学,饱读诗书,思想进步,那么既然自己和两个哥哥相处得很好,将来和丈夫徐志摩的交流也不会存在障碍。然而,新婚之夜却如同兜头泼来的冷水,让她的心凉透了。

在那个本该温柔浪漫的洞房花烛夜,徐志摩只是潦草敷衍地行使了丈夫的义务。后来,饱经沧桑的张幼仪谈到自己不幸的婚姻时,喟然长叹:“我们之间的沉默就从那一夜开始。”

结婚前,母亲给了张幼仪两点忠告:一、进了徐家的门,绝对不可以说“不”,只能说“是”;二、不管小夫妻关系如何,对公婆的态度永远如一。张幼仪牢记这两点,并不因为丈夫冷淡自己而减少对公婆的尊敬,以“晨昏定省”之礼孝敬公婆。在讨好公婆方面她非常成功——即使她后来被迫和徐志摩离婚,公婆仍坚持收她为干女儿,自始至终把她当徐家一员;可在取悦丈夫方面,她却一筹莫展。新婚几个星期后,徐志摩就读书去了——先是天津北洋大学,后转入北京大学。从此,两人之间的交流可谓一片空白。寒暑假回来,徐志摩只是遵从父母之命,除了对妻子履行最基本的义务,就对她不理不睬。即使是儿子的出生,也未能为她赢得丈夫的眷顾。张幼仪赢得了徐家除徐志摩之外所有人的好感与尊重。但丈夫那颗心犹如坚冰,并未因孩子的出世而有一丝的融化。

有了儿子,徐志摩认为他已完成父母赋予他的传宗接代的任务,当他提出远渡重洋负笈海外,父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阻拦了。从此,张幼仪和徐志摩天各一方。

时空阻隔,让两人原本就有的隔膜愈来愈深。海外求学的徐志摩,似乎已把张幼仪彻底遗忘。每次来信,他只问候父母和幼子,只字不提张幼仪。当二哥得知徐志摩从不给张幼仪写信,显得忧心忡忡:“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二哥忧虑的神色让张幼仪突然想到过去的一幕。那时徐志摩尚未出国,一次,他像困兽一样在家中踱来踱去,猛地蹦出一句:“我要挑战这个旧社会,我要成为中国第一个离婚的人。”当时的张幼仪听了,先是一惊,但转瞬即平静下来,小时候她就知道,一个妻子除非犯了“七出”之一,否则丈夫是不能提出离婚的,所以她不担心徐志摩离婚打算能得逞。虽然张幼仪有一副天足,但那时的她思想观念和缠脚女子无任何不同。

二哥对妹妹的婚姻状况非常关心,他担心妹妹和徐志摩长期分居,结局定然不妙。于是他劝徐志摩的父母让妹妹出国和徐志摩团聚。经过一番犹豫,张幼仪的公婆最终还是同意让儿媳也出国,一来可以照料儿子的饮食起居,二来也可拴住儿子那颗浪荡的心。当时,徐志摩突然从美国转到英国,不读经济学却去读文学,父母已隐隐感觉,儿子变得不安分了。

绝境无着

等张幼仪千里迢迢赶到英国,看到丈夫那一瞬,她原本充满热望的心又凉了下来。丈夫苍白清秀的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一如既往的嫌恶。

在英国,张幼仪和徐志摩定居在一个叫做沙士顿的小镇上。徐志摩每天忙忙碌碌,像在老家一样,几乎从不搭理张幼仪。每次出门时,他一脸阳光;一进家,满面乌云。有时,徐志摩回来看到张幼仪,脸上会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丈夫的冷淡和嫌恶让张幼仪内心装满委屈,但身居异乡,举目无亲,再加上语言不通,她的苦楚和哀怨无从诉说。不久,张幼仪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她告诉徐志摩后,对方立刻说:“把孩子打掉。”丈夫的话让张幼仪目瞪口呆,在当时,女人打胎是有生命危险的。她颇有几分不满地说:“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了。”徐志摩冷冰冰地答道:“还有人因为火车事故死掉呢,难道你看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听了这句无情的话,她第一次开始怀疑眼前这个男人了。正是从那一刻起,张幼仪感觉自己要寻求改变。不过,经过冷静思考,张幼仪还是决定冒着生命危险打掉孩子,她安慰自己,这样做不是像以往那样顺从徐志摩,而是体谅这个为求学而早出晚归的男人。另外,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他们也确实不具备要孩子的条件。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张幼仪又推翻了自己的决定。

一天晚上,徐志摩对张幼仪说,他要带一个爱丁堡大学的女性朋友回家吃饭。当时,张幼仪凭直觉断定徐志摩在外面追求别的女人,所以当徐志摩说这话时,张幼仪以为丈夫打算娶第二个太太。由于徐志摩的老师梁启超和他的父亲都有不止一个太太,张幼仪竟觉得这很正常,只要不威胁自己的原配地位和身份,她同意和丈夫的第二房太太和谐共处。

实际情况与张幼仪的想象完全不是一回事。徐志摩所请的朋友,人们称她为明小姐,谈吐文雅,穿着新潮。但张幼仪却不可思议地发现,这位明小姐出身高贵,且是爱丁堡大学的高材生,但一身洋装的她却有着一对三寸金莲。那一瞬间,张幼仪愣住了,多年来,有一双天足的自己一再被丈夫讥为“土包子”并备受冷落,而现在这个有着三寸金莲的真正“土包子”,丈夫对她却热情洋溢,尊敬有加。张幼仪迷惑了,既然丈夫如此新派,他为何欣赏一个小脚女人,而对自己的大脚太太却鄙夷不屑呢?

客人走后,徐志摩问张幼仪对明小姐的印象如何,她脱口而出:“这个,她看起来很好,可是小脚和西服不搭调。”没想到,徐志摩听了这句话,情绪异常激动,尖声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

张幼仪先是惊讶,随后才有所醒悟,丈夫骂自己“土包子”,原来不是说自己穿着落伍外貌粗俗,而是指自己文化浅薄观念陈旧。事实上,当张幼仪以大义凛然的姿态准备迎接徐志摩第二房太太时,她的所作所为与缠过脚的女人确实毫无二致。

一星期后,徐志摩突然消失了。因为语言不通,独守空闺的张幼仪陷入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女人毕竟脆弱,无奈之下,张幼仪打算一死了之。

女子自强

寻死的人会有一千条理由拥抱死亡,觅活的人总能在绝境中找到生机。当时,张幼仪的二哥在法国留学,她写信求助。很快,二哥回信了。二哥疼惜妹妹,给绝境中的张幼仪指出一条路:“万勿打胎,兄愿收养。抛却诸事,前来巴黎。”

离开英国之际,张幼仪下定决心: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生活的磨难,终于让一个唯唯诺诺循规蹈矩的“土包子”艰难蜕变,成为一个自尊自强独立自主的新女性。

在德国医院生下儿子一周后,张幼仪才有了徐志摩的音讯。徐志摩此时突然现身德国,不是为了探望产后的妻子和刚出世的婴儿,而是托朋友给张幼仪送来离婚通知书。在信中,徐志摩为自己的离婚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

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除了这番“宏大表白”,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突然失踪,徐志摩在信中无一语交待;对刚出院的妻子和襁褓中幼子,也无一语问候。也许,在徐志摩看来,为“真幸福”“真恋爱”去奋斗,才是独一无二的头等大事,至于一个身怀六甲、语言不通的弱女子,大可以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也许是心中有愧,徐志摩不敢面对张幼仪,指望通过一封家书解除自己的婚姻。当产后虚弱的张幼仪费了一番周折找到徐志摩时,他因惊慌失措,不由自主躲到朋友的身后。

按当时的法律,徐、张两人离婚,要征得双方父母的同意。张幼仪问徐志摩:“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先等我的父母批准这件事。”徐志摩急切地打断她的话:“不行,不行。你晓得,我没时间等了。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

后来,当有人把徐志摩的离婚拔高为“革命性行为”时,张幼仪的回答是“不”。真实的情况是,徐志摩是为了赶在林徽因回国前定下恋爱关系,才突然现身德国,逼刚生下孩子7天的妻子签字离婚。

如果徐志摩真的是为了反抗旧道德旧伦理,为了成为中国第一个离婚者而决定离婚,他也许可以称得上为了信念而离经叛道敢作敢为的真勇士。而现在,不过是为了追女友才逼妻子离婚,他的这种行为谈不上高尚与果敢,与凡夫俗子的行径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本来,张幼仪想保住婚姻,是有充分理由和诸多办法的,但她爽快地签了字。因为投靠二哥之后,她决定不再按过去的观念行事。她不想再忍气吞声做丈夫的附庸,而是靠自己走一条自尊自强的路。

徐志摩曾以慷慨激昂的语句为自己辩护:“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这番大义凛然、舍我其谁的铿锵表白已广为传颂,但和他朝夕相处多年的张幼仪知道,文弱而怯懦的徐志摩说出这番剽悍之语不过是往心口“贴胸毛”。

离婚后,张幼仪一面在德国接受幼儿教师的培训,一面独立抚养幼子彼得。她的自立渐渐赢得了徐志摩的尊重和赞誉。后来,彼得因病不到3岁就夭折后,在悼念彼得的文章里,徐志摩开始赞颂曾经不屑一顾的前妻了:“她在她同样不幸的境遇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话里意味的深浅,也只有她,我敢说,最有资格指证或相诠释——在她有机会时——我的情感的真际。”曾经指责张幼仪为“土包子”的他,这时候一反常态。仅看这段文字,徐志摩似乎是多么的温文尔雅善解人意;但实际上,在彼得成长的那几年,徐志摩未曾探望过一次,未曾承担过一文抚养费。文本内外的徐志摩简直判若两人。张幼仪对他的评价一如既往:“文人就是这德行。”

本来,张幼仪想在德国独立把幼子抚养成人,但由于彼得因病夭折,她失去了精神支柱,选择回国。在异国的一番遭遇和历练,让张幼仪变得坚忍不拔和精明能干。不幸没有击垮她,反而让她变得强大。回国不久,她就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一跃成为上海滩的女强人。身为上海女子银行的副总裁,白天上班,傍晚请家庭教师为自己补文化课,同时还经营着一家名为“云裳”的女子服装店。

离婚后,徐志摩反而越来越依赖张幼仪,连穿什么样的西服结什么样的领带都要请张幼仪为他参谋,两人之间的走动也越来越勤。世事难料,张幼仪不能不感慨唏嘘:“人生真是很奇怪。我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和丈夫离异的原因是他认为我们两个不搭调;结果我们离婚以后,相处得反而比以前好。”

遭遇婚变,倘若张幼仪像旧式女子那样抱着“生是徐家人,死做徐家鬼”的陈旧观念寻死觅活,那只能又添一出家庭悲剧。而她在人生关键时刻,选择了自立自强,于是拥有了灿烂的事业和精彩的人生,最重要的是,她实现了自我之价值。后来,谈及自己和徐志摩不成功的婚姻,张幼仪的肺腑之言耐人寻味:“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若不是离婚,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找到我自己,也没办法成长。他使我得到解脱,变成另外一个人。”

1949年4月,张幼仪移居香港,并在那里结识了一位苏姓医生。两人交往了一段时间后,苏医生向张幼仪求婚。张幼仪征求二哥的意见,二哥的回答含糊其辞:“兄不才,三十多年来,对妹孀居守节,课子青灯,未克稍竭绵薄。今老矣,幸未先填沟壑,此名教事,兄安敢妄赞一词?妹慧人,希自决。”张幼仪又向远在美国的儿子吐露再婚的念头,儿子当即回函表示支持。在儿子的大力支持下,张幼仪于1953年与苏姓医生在东京举行了婚礼,两人相伴了20年,晚年生活宁静而幸福。

人生暮年,在某个晚辈的一再追问下,张幼仪最后一次提及徐志摩:“你总是问我,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这番话很朴实,其中也隐含一种自尊。

梁实秋是徐志摩的好友,他对张幼仪做了这样的评价:“她沉默地坚强地过她的岁月,她尽了她的责任,对丈夫的责任,对夫家的责任,对儿子的责任——凡是尽了责任的人,都值得令人尊重。”

梁实秋这个评价十分公道。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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