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一响,已进不惑之年;爆竹声中,青春已成昨天。不知是谁发明了“年”这个怪东西,它像一把刀,直把我们的生命,就这样寸寸地剁去。可是人们好像还欢迎这种切剁,还张灯结彩地相庆,还美酒盈杯地相贺。我却暗暗地诅咒:“你这个叫我无可奈何的家伙!"
年,是年年过的,可是除却划了浅浅的表示时间的一痕,便再没有什么。
但在有的地方,却是重重的一笔,是一道深深的印记。当我学会用笔和墨工作,知道向知识的长河里吸取乳汁时,也就懂得了把时间紧紧地攥在手里。静静的阅览室里,突然下班的铃声响了,我无可奈何地合上书,抬头瞪一眼管理员。本是被拦蓄了一上午的时间,就让她这么轻轻一点,闸门大开,时间的绿波便洞然泻去,而我立时也成了一条被困在滩上的鱼。当我和挚友灯下畅谈时,司马迁的文,陶渊明的诗,还有伽利略的实验,一起被桌上“滴答”的钟声搅拌成一首优美的旋律,我们陶醉,我们盼夜长,最好长得没有底。而当我一人伏案疾书时,我就用锋利的笔尖,将一日、几时撕成分秒,再将这分分秒秒点瓜种豆般地填到稿纸格里。我拖着时间之车的轮,求它慢一点,不要这样急。但是年,还是要过的。记得我第一本书出版时,正赶上一年头的岁末,我悄然对着墙上的日历,久久地像是望着山路上远去的情人,望着她那飘逝的裙裾。但她也没有负我,留下了手中这本还散着墨香的厚礼。这个年就这样难舍难分地送去了,生命直尺上用汗水和墨重重地划下了一笔。
想来孔子把四十作为“不惑”之年也真有他的道理。人生到此,正如行路爬上了山巅,登高一望,回首过去,我顿时明白,原来狡猾的自然是悄悄地用一个个的年来换我们一程程的生命的。有那聪明的哲人会做这个买卖。牛顿用他生命的第二十三个年头换了一个“万有引力”,而哥白尼垂危床头,还挣扎着用生命的最后一年换了一个崭新的日心说体系。时间不可留,但能换得成一件事,明白一个理,就永不会失去。而我过去多傻,做了多少赔钱的,不,赔生命的交易啊。假若把过去那些乱哄哄的日子压成一块海绵,浸在知识的长河里能饱吸多少汁液,假使把那寒夜的苦寂转为积极的思索,又能悟出多少哲理。时间这个冰冷却又公平的家伙,你无情,他就无意;可你有求,他就给予。人生原来就这样被年、月、时,一尺、一寸地度量着,人生又像一支蜡烛,每时都在做着物与光的交易。但是都有一部分蜡变成光热,另一部分变成泪滴,年是年年要过的,爆竹是岁岁要响的,美酒是回回都要斟满的。不过,有的人在傻呵呵地随人家过年,有的却微笑着,窃喜自己用“年”换来的胜利。
这么想来,我真清楚了,我不该诅咒那年,倒后悔自己的过去。人,假如三十或二十就能不惑呢?生命又该焕发出怎样的价值?
(选自《梁衡散文中学生读本》, 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本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