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不是公主

李雨丝

春天像咕嘟咕嘟开放的小花，可爱、甜美又透着新鲜的气息。每一口呼吸都像咬一口软软的棉花糖，四季最美的时候正在慢慢盛放。

小公主朱莉依然在平民中间隐藏着贵族身份，依然等待着王子博纳的告白，依然像一朵咕嘟咕嘟开放的小花一样，嗞嗞生长。

是的，不得不隐藏身份呢。朱莉无奈地想。因为王宫权势争夺，他们一家人躲避到偌大世界的一个小拐角，在这里，谁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嗯，如果说出来的话，可能就会吓坏他们吧！所以，还是一直隐藏下去好了。

不过，朱莉知道自己不寂寞，因为博纳王子就坐在她的前面。博纳王子，博纳王子，每一个女孩都喜欢的博纳王子！朱莉知道，博纳一定暗恋着自己，因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公主啊。就像《豌豆姑娘》里写的，冒牌货会被戳穿，王子总会一眼发现公主，所以博纳最终一定会和朱莉在一起。

就在前几天，他还和自己说了重要的话！

“朱莉，无论怎么换座位我们都坐在一起呀。”就是这句话，被朱莉写进日记本里，粉色的彩笔涂了好多心心，一个个仿佛蹿跃起来的“博纳”填满了整张纸。

是的是的。换座位，一周往右后移动一个座位——这样的移动法他们当然分不开啦！可是朱莉还是觉得，博纳的这句话里，隐含着深深的喜欢。

然而还是有糟糕的事情啊，博纳把这句话也对他的同桌——邻国公主辛辛说了……

想到这里，朱莉就会用笔头使劲划笔记本，所以朱莉的笔记本上有很多穿透纸张的划痕。邻国公主辛辛，漂漂亮亮，会跳芭蕾。她是个小宠儿，谁都喜欢她。最可恶的是，她也喜欢博纳！

那么那么，邻国公主再美丽也永远只是邻国的……故事的结尾，总是公主出现在王子和邻国公主的结婚宴会上，一切误会全都化解了，马车来迎接，人民和臣子撒花鼓掌，白鸽歌唱，王子和“本国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

“丁零零……”

上课铃打断了朱莉稀奇古怪的念头。

林老师开始元气满满地讲话。

“亲爱的同学们！”她这样开头，底下很多人作呕状，“这个月的实践又要开始了！这回呢，我们要去看望失独老人！——谁知道失独老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失去老伴和孩子的老人！”小冻冻，朱莉的同桌，迫不及待地说。

“啊啊，不太准确哦。”林老师扶扶眼镜，“失独老人就是失去独生子女，又无法再生孩子的老人啊！”

“噢——”四十个人齐刷刷地回应。

“所以呢，我们要按以往的小组，分成十个小队伍，分别到失独老人家，去帮忙打扫，陪他们聊天，让他们感觉不孤独……”

底下的“小队伍”们早就开始叽叽喳喳地吵闹了。

四人小组按照座位排，朱莉、小冻冻、辛辛和博纳是一个小队。他们上次一起去过公园捡垃圾、刮小广告，朱莉一路上都沉醉在“和博纳一个小组耶”的兴奋当中，这一次她习惯了，也就好多了，最起码可以正常交流了。

“我喜欢老人家！”辛辛说，“我和我的奶奶，虽然说话的时候总是对不上号，我问她吃饭了吗，她跟我说该去庙里看看了。即使这样还是觉得和她说话很开心！”

“我爷爷很凶，我怕他。”小冻冻气鼓鼓地说。

“我爷爷也是！”朱莉托着头，张大嘴巴，“难道爷爷们都很凶吗？”

“我希望我们去看望的爷爷不凶。”辛辛说。

博纳这时候才说话，“《飞屋环游记》里的爷爷也很凶，但是其实很温柔。”

“噢——”三个人恍然大悟地点头。

他的睫毛长长的，眼睛明亮可爱，耳朵也软软的，那么好看，说话的声音也是王子般的温柔、充满哲理！朱莉托着自己的脑袋瓜望着博纳定定地想。

“好啦，事情通知到这里，我们开始上课吧！”林老师展开自己的课本，“翻到第38页！亲爱的同学们！”

实践在这个周末就要展开，“属于他们”的老人住在东湖大桥旁边。四个人提着水果、牛奶一路上叽叽喳喳（事实上只有朱莉、辛辛、小冻冻的声音），穿过东湖大桥，终于找到了老人家的院落，小脑袋齐齐探着往里瞧。果树，小小的院落，被树叶铺得满满的。安安静静，隐约听到唱戏的声音。

“冻冻，进去——”辛辛一推，冻冻还没准备好就给推进去了，吓得啊地叫了出来。

一位老爷爷闻声开门出来，他瘦瘦的，眉头皱皱的，背有点微微地驼。他穿一件老旧的衫，嘴巴向下弯，表情不友善。

就在四个人心想“完了，真是个凶爷爷”的时候，爷爷突然就笑了，“啊，是小孩们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

他笑起来虽然皱纹更多了，可是真的好可爱，他的方言非常重，听起来让人心里很踏实。他们跟着他进了屋。

屋子里的布局很简单。客厅只有一台小小的电视机，正在放一场戏，咿咿呀呀，他们听不懂。爷爷冲着卧室喊：“小孩子们来啦！”

里屋回了一句：“什么？”

爷爷就加大了音量：“孩子们来啦！”

“哦！”

一定是奶奶，她的耳朵不好使。朱莉想。

原来，奶奶因为生病，已经很久没下床了。她窝在卧室的床上，只能看看卧室里的风景，看看报纸，和爷爷声音很大地说话。

爷爷要给她买轮椅，她也不愿意，她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了，没必要再花那笔钱。朱莉看到卧室的桌子上有很多照片，一个英俊的男人，穿着军装，挺直地微笑着。

一定就是他们失去的孩子吧。

那种席卷而来的寂寞瞬间填满了四个人的心，在这个小小的卧室里，窗外的景物只是那棵果树，每一天就这样寂寞地等待明天。这样的日子，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那个时候他们互相看了看，好像约定了什么，不言自明。

劳动很快就做了起来，首先当然是打扫这个被果树叶子填满的院落啦！小冻冻自称为“男人”，拿过大扫帚，鼓着气开始扫，可是他扫得太糟糕啦，本来还算有点美感的落叶，被扫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我来吧。”辛辛说着，接过了扫帚，“男人是干不了清扫的活的！”

“因为他们太笨！”朱莉会意地回答。

两个女生嘻嘻笑了起来。

扫把飞飞扬扬，唰唰唰。小冻冻和博纳坐在小板凳上，在房檐下啃黄瓜。爷爷看啊看，怎么都看不够，最后搓搓手说：“我去给你们做饭吧！”

小冻冻欢呼着跑进去打下手。

朱莉和辛辛两个人，一个从东头扫，一个从西头扫，很快，树叶在院子中央积成小山，两个人满意地笑。

辛辛去找簸箕的时候，朱莉抬头看天空，色彩明丽、鲜艳。几朵大云飘啊飘，竟然成了童话书里皇冠的模样。辛辛回来，朱莉兴奋地冲辛辛说：“你看云，是皇冠的模样！”

辛辛抬头，“才没有，皇冠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去过英国吗？我去过，我见过真正的皇冠！”

朱莉不服气起来，明明自己才是正牌公主啊。她执拗地说：“皇冠就是这个样子！”

女孩就是脾气倔，辛辛也拗上了，“不是！我见过！”

“你不是公主！”

“你也不是啊！”

“我是公主！我知道！”

“你在说什么啊！”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很快她们用扫把挥舞成一团。院子里尘土飞扬。辛辛练过芭蕾，灵巧地躲开朱莉的攻击，冲着她扫落叶和灰尘；朱莉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团乱地向辛辛的方向扫啊扫，戳啊戳……天上的云朵早成了不知是什么模样的模样了，地上的两个女孩却还在为它的模样赌气。

战了几个回合，两个女孩气喘吁吁地站在院子里，头发早已乱成一团。再看整整齐齐堆好的落叶呢？又乱七八糟地四散在院子里啦！

辛辛这才意识到闯祸了，撇撇嘴，眼睛里闪起了泪花。

朱莉也抓抓头发，觉得刚才真失态。

“来吧来吧，先吃饭！”爷爷做好了饭，出门叫她们。

她们只好先放下扫把洗了手去吃饭。

进了屋才知道，小冻冻和博纳早吃上了，小冻冻碗边的骨头倒是整整齐齐地堆成小山。

“你怎么不叫我们！”朱莉打了一下小冻冻的头。

“我去叫你们的时候，你们正打得昏天黑地，我就把博纳叫回来了。”

“可是我回来的时候，骨头山已经在了。”博纳补充说。小冻冻嘿嘿笑。

早就饿得不像样子了，几个人狼吞虎咽。电视上的戏依然咿咿呀呀地唱，小冻冻边扒饭边问爷爷：“为什么只有这一出呢？换一个听听吧。”

“就那么一张碟。”爷爷说，“听了十几年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碟是当兵离家的儿子买给爱听戏的爷爷的。那个时候奶奶还很健康，也会唱戏，总是边放碟，边站在电视机旁唱给爷爷听。可是现在呢？奶奶下不了床，儿子不在了。戏依然在唱，那些听不懂的语言，缓缓慢慢，一个字又一个字地拖，拖走了岁月和时光。

那天吃饱喝足以后，四个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爷爷家。

本来嘻嘻哈哈乱七八糟，博纳突然说：“我们去买影碟吗？”

“嗯？”他们转头看他。

“多给爷爷买点戏剧影碟，帮他把电视改装到卧室吧，奶奶也能看了。”

辛辛立马点头，“好啊！博纳，你真细心！”大家约好周一放学一起去买。

朱莉的钱包里早塞满了积攒的零花钱，本来，朱莉想攒够钱买一辆自行车。那是她想了很久的事，有一辆西瓜红的自行车，骑着它去上学！所以，即使是妈妈跟朱莉借钱买菜朱莉都不乐意呢。

不过现在，朱莉还是从钱包里抽出一多半的钱。她清楚钱用在什么地方是最好的。也许爷爷奶奶过得好，会比拥有一辆自行车更让朱莉开心。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结果真到买碟时，几个小伙伴又开始吵吵了。

“买这三张碟，这是正宗京剧。绝对好听！”辛辛取下三盘碟。

“我看还不如买两张二人转热闹呢！”小冻冻不屑地说，“爷爷太寂寞了，要买些有趣的！”

“那二人台是什么？”朱莉指着一张二人台的碟好奇地问。

……

就这样，又陷入了争论，如果三个人手头有扫把，估计又会来一阵扫把挥舞啦。一会儿为京剧说话，一会儿为昆曲说话，反正三个人就是要买自己的——虽然他们都不懂戏，只是习惯性吵闹。还是最后博纳在旁边一句“都买下不就好了”，才点破这三个小笨蛋去收银台结账。

把碟片递给爷爷的时候，爷爷的眼睛湿润了。

他的手颤抖着接过来，嘴里不断说着“好孩子好孩子”，然后拿去给奶奶看。

奶奶看过后笑了，她习惯地大声说话：“没一个是潮剧的，不过以后也热闹喽！”

哦！原来爷爷奶奶看的是潮剧！三个人买的都不对呀……

他们抓抓头，冲着爷爷奶奶嘿嘿笑。

碟片被爷爷用红布包好，珍重地放到了盒子里，放在儿子的影碟的旁边。

朱莉想，这一份心情，果然比拥有一辆自行车更充实。那一刻，朱莉真想抱住爷爷，像抱着自己的爷爷一样，亲亲他粗糙的脸颊。

又一个周末到来，小冻冻联系了电视维修人员，来爷爷家把电视改装到卧室。改装折腾了一个上午，最后终于成功了，一家人欢天喜地地把饭桌搬到卧室，打开电视机，边吃饭边看电视。

“放娃们买的戏！”奶奶大声地说。

博纳于是去取影碟，放进去后，拿遥控调音量。他一直往大按。

“太大声啦！”小冻冻吼。博纳一怔，回头看他。

“博纳是怕奶奶听不到啊！”辛辛拍了小冻冻一下，回过头冲奶奶大声说：“奶奶！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奶奶笑着说，“也没那么不好使啊这耳朵！”

大家于是坐好开始吃饭，可是博纳还是站在那里，手拿遥控，怔怔地望着大家。

“可以啦，奶奶听得到。回来吧。”因为电视声音很大，小冻冻冲博纳大声地喊。样子有点滑稽。

博纳依然愣愣地。过了很久，博纳才慢慢说：“可是我依然觉得这个声音，比平时听到的还要小。”

这句话抛出去，抛愣了所有人。还是爷爷反应快，当即关了电视机，然后站到家门口拍手掌，朱莉三个人都听到了。他回来问博纳能听到吗，博纳说，听不到。

爷爷的表情一点点凝固起来。他拉起博纳的手，带着博纳去了医院。

博纳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在病房外，拦着医生，不断地询问。

“……越长大越厉害……很多病都是在青春期开始才发作……这个情况比较特殊……以后可能会用到助听器……看治疗吧……”

断断续续的信息传到耳朵里。朱莉他们三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谁都没有说话。医生和爸爸妈妈的对话就在病房门外，可是博纳却什么也听不到。

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耳朵软软的，说话温柔的博纳王子。

朱莉听到辛辛开始抽噎。

朱莉去病房里看博纳，他正望着窗户外的天空。她走到他身边叫他，他回过头来看她。

然后，朱莉坐在他的旁边，他们谁都不说话。

“没有形状。”过了很久，博纳望着天空的头转向了朱莉，“我也想看见皇冠。为什么没有？”

朱莉的心缓缓地疼。

博纳住院治疗的那段时间，小组的人每天都会去陪他玩。爷爷奶奶也去，带着家里做好的肉，他们又围在一起吃肉，然后看小冻冻吐骨头。医院很嘈杂，可是每次踏入博纳的病房总会感觉到一种安逸。博纳总是望着天空，阳光暖烘烘地烤在他的脸上，烤出金色的光芒。气温在一天天升高，博纳在一点点长大。

然后，他们进来了，博纳回头冲他们微笑。

博纳的病情渐渐控制住了，听力没有继续减弱，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未来还有很多不可预知的事情。

林老师来看望博纳，她温暖的手握住博纳瘦瘦的胳膊，吻他的脸颊，叫他“亲爱的博纳，快点好起来”，这一次，谁也没有再笑林老师总是酸酸的诗人语调，因为林老师的眼睛里也转起了泪花。

“把博纳调到第一排座位，可以听到讲课吧？”林老师对博纳的妈妈问。

“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时候，辛辛举起了手，“林老师，我们四个人不想分开。”

林老师回过头来。

小冻冻看了看辛辛，也坚定地举起了手，“我们不要分开！我们在一起坐！”

朱莉点点头，举起了自己的手。

林老师原本还转着的泪，终于滚落。她抹着泪对他们说：“你们不会分开的。”

博纳终于出院了。朱莉三人一起去接博纳上学。

他重新穿起校服，背起书包，头发剪短了，可是依然那么英俊、可爱。

清晨的阳光照在年轻的他们身上，满怀着重重的爱。他们是咕嘟咕嘟正在开放的小花，透着新鲜，透着力量。

踏入班级的时候，朱莉仿佛听到博纳咚咚的心跳声。班里的同学全都抬头看向他们，睁着好奇的眼睛，谁都没有说话。

是的，朱莉不是公主，只是一个爱幻想的14岁女孩；博纳也不是王子，尽管他英俊又温柔；辛辛不是邻国公主，她倔强又美丽；小冻冻爱吃肉爱捣蛋，可是善良又可爱。

那一刻，他们四个人的小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走向他们不分开的地方——一直都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