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魏晋时期的乱世格局致使“家诫”盛行,作为“竹林七贤”领袖的嵇康在临终前留给儿子的《家诫》是研究其教子思想的重要依据。在文中,嵇康一反常态地从坚守志向、谨言慎行等方面对儿子进行叮嘱,体现了嵇康人格思想的矛盾性。试从“知人论世”的文学批评方法出发,结合嵇康的人生经历和时代背景来阐述其教子思想,从他的矛盾人格中窥探出其思想的要旨所在。
关键词:魏晋 嵇康 《家诫》 教子思想
孟子曾提出“知人论世”的文学批评原则。即评价一个作家的作品,必须先了解其生平经历和时代背景,因为经历的差异往往造成思想的差异,而思想的研究最终还要落实到作品之中。因此,研究嵇康《家诫》中的教子思想一定要对作者的生平经历和时代背景进行详细的考证,否则进行作品分析必然徒劳无功。
一.死亡线上的生命奇葩:嵇康其人和所处的时代
嵇康,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魏晋玄学家,“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字叔夜,魏文帝皇初五年(224)出生于谯国铚县。自幼丧父,少有隽才,发奋苦读,博览群书,偏好老庄之学,22岁娶妻曹魏宗室之女,官拜中散大夫,遂世称“嵇中散”。其人嫉恶如仇,言辞犀利,不识人情,屡次讥讽司马氏集团。魏元帝景元四年(263)因“吕安事件”受到牵连,刑场之上弹奏一曲《广陵散》,从容赴死,终年39岁,结束了悲壮而近乎完美的一生。
嵇康生活在政治现实极其黑暗的魏晋交际时期,那是一个朝不保夕,杀伐不断,血流不止的时代。名士们苟活于刀光剑影之中,特别是高平陵事变后,司马氏大肆屠杀曹氏贵族及天下名士,致使“名士减半”。甘露五年(260),此等乱臣贼子刺杀皇帝曹髦,导致曹魏政权名存实亡。而凭借杀戮起家的司马氏集团随意篡改约定俗成的名教,拉拢天下名士与之合作,为其推波助澜,以掩盖其篡位夺权的真面目。面对残酷的政治高压和无数血淋淋的事实,名士们有的隐迹山林,远离祸害;有的摄于淫威,只得屈服。正如宗白华所言:“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1]作为名士领袖的嵇康,在虚伪的名教下,既希望寄情老庄,求得精神上的自由,但道家的“逍遥”思想无法完全消解其内心的痛苦,而儒家“修齐治平”的信念又使他无法做到真正的超脱。他只能用叛逆的言行去抵抗世俗的污秽,虽然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坚守住了心灵的宁静与清白。
二.烈焰人格的春水绝笔:言之谆谆的《家诫》
诫者,教令、警戒也。家诫,即施行于家族或家庭内部,用以劝勉子孙后辈的指导性文献。家诫文学的动人之处在于静穆哲理的语言和血浓于水的亲情。魏晋时期“家诫”盛行,是数百年的乱世时局使然。透过一篇篇家诫,真实反映了魏晋士人的心态,体现了人们对生命的敬重与珍爱。嵇康的《家诫》是这一时期的杰出代表,全文1600余字,是他临刑前留给不满十岁儿子稽绍的生命绝笔。言语之中没有了昔日的桀骜不驯和放荡不羁,流露出的是对儿子明哲保身、谨小慎微的叮嘱。他不厌其烦地告诫儿子如何坚守志向、谨言慎行等一系列行为准则。试想,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世间父母哪个不希望孩子继承自己的衣钵,完成自己平生未竟之事业?而一生龙性难驯,不为世俗所拘的嵇康在《家诫》中却表现出如此谦卑恭敬、如履薄冰。就连一向喜爱嵇康的鲁迅先生都认为,似嵇康这般高傲之人,教子却如此庸碌。此时的嵇康与平日“宛然是两个人”。[2]钱钟书在其《谈艺录》中也指出,嵇康的《家诫》一文和《绝交》二书,“如出两手”。笔者却不以为然。正是这复杂性与矛盾性的辩证统一才展现了嵇康的完整人格。嵇康为人,既有刚强嫉恶的一面,又有温和深情的一面。如果我们能用双重眼光去审视他的人格,也就不会觉得“判若两人”了。
三.个性老爸的临刑遗言:《家诫》中的教子思想
通过品读《家诫》,字里行间流露出作为父亲的嵇康对儿子无微不至、浓厚热烈的爱惜之情。《家诫》一文虽是嵇康留给儿子的遗言,从中却折射出他真实深刻的人格品性和思想内涵。
1.志向须坚守
立身问题是儿童成长成才的前提,年少时期树立远大的志向将对一个人一生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因此,嵇康将志向教育作为教子思想的核心。在《家诫》开篇便掷地有声地提出“人无志,非人也”,将“志”看作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本。古今成大事者,必有坚定不移之志,而守志是关键。他分别列举了古代立志守志的典范:申胥长吟之志,夷齐全洁之志,展季执信之志,苏武守节之志。由此可见,嵇康希望儿子树立一个忠贞不渝、恪守节操、立身高远的志向。紧接着,嵇康就如何守志进行了细致的引导:必须做到“口与心誓,守死无二,耻躬不逮,期于必济”。决心要做的事情要坚定不移的完成,不可犹豫不决,不可被外物所累,更不能半途而废,必要时还要表现出“临朝让官,临义让生……此忠臣烈士之节”的舍生取义的气概。殊不知,嵇康本人正是这一气概的践行者。他在临刑前感叹:“《广陵散》于今绝矣!”[3]世人皆谓琴谱从此失传,笔者认为不然。《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曲》,全曲“矛戈纵横”,杀伐之音大盛,讲述的是义士聂政受人所托,一往无前刺杀韩王,最终自刎的故事。不难发现,《广陵散》中蕴含着“义”和“勇”的精神,而这两种精神恰恰构成了嵇康的一生。权臣欺主之时,对曹氏之义;政治昏暗之秋,对暴政之勇。故而临终之时抚琴浩叹《广陵散》于今绝矣,此处并非指琴谱,而是不屈的士人精神。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成年后的稽绍谨遵教诲,颇有乃父之风。在永安初年的“八王之乱”中,稽绍跟随晋惠帝战于荡阴,王师败绩,百官皆逃,惟有侍中稽绍舍身护驾,最终乱箭穿身,血溅龙袍。时人赞其为“孝之典范”,名列《晋书·忠义列传》之首。
2.言语须谨慎
古人云:言能兴邦,亦能丧邦。个人的沉浮与社会的兴衰皆因言而起,可见言语的重要性。嵇康在《家诫》中事无巨细地嘱咐儿子在言语方面要格外谨慎,“夫言语,君子之机,机动物应,则是非之形著矣,故不可不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少说,什么话不说,嵇康分别罗列五种情况来说明:其一,遭人记恨的话不要说;其二,违反做人原则的话不要说;其三,说与不说不会有任何效果的话,宁可不说;其四,不要理睬传闻,绝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其五,身处争议场合,争论双方必有是非对错之分,不闻不问有失礼节,参与评判难免会有所偏袒,明智之举就是马上离开。简言之,言语是惹祸的根苗,不要轻言是非和妄评时政,身处争议之中要学会巧妙脱身。嵇康曾评价自己:“轻肆直言,遇事便发。”[4]对于司马氏集团,嵇康不但不與之合作,甚至还经常与当局唱反调。司马氏提倡以“孝”治国,嵇康偏要宣称“非汤武而薄周孔”;司马氏主张恢复周礼以安天下,嵇康却喊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司马氏宠臣钟会登门造访,嵇康傲然睨之,“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5]简洁巧妙地一问一答,为嵇康后来的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品读《家诫》我们不难发现,嵇康十分懂得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法则,对言语可能带来的后果更是洞察入微,但其高傲的性格决定了他无法做到身体力行。
3.交往须留心
人是社会动物,任何人都不可能脱离社会而存在。在人际交往方面,嵇康首先提出了与上级交往的四项原则:其一,对待长官,只要充分尊重无需过分亲密;其二,长官的住处不可常去,更不能留宿;其三,上门拜访要做到言行得当,地点适宜;其四,长官出门相送时,自己不要跟在后面,否则长官问起某事来,便不得不说,一旦某人受到惩办,自己就会惹上暗中告密的嫌疑。一言蔽之,与长官交往要做到恪守自律,进退有度,保持距离,审时度势。
在与同僚的交往中,小事要处理得当,大事要谦恭大气,求人帮忙语气要谦卑委婉,感激之情要表达的清楚明白。对于他人的不当之请,即便心里同情,也要表面拒绝,暗中再伸出援助之手。如此做法,“上远宜适之几,中绝常人淫辈之求,下全束脩无玷之称”。对于他人的隐私,不要去探听,一旦偶然得知,与他人观点相同尚可,不同难免会遭到猜忌和迫害。别人强迫自己讨论艰险邪恶之事,要义正词严地予以纠正。首先,君子不能容忍浅薄虚伪之言的存在;其次,一旦事情暴露,自己作为“知情人”就会受到牵连,因此要严加防范。没有利益冲突的朋友在一起饮酒唱和乃人之常情,不可一味拒绝。除至交好友外,面对他人馈赠的贵重物品要坚决拒绝,世俗之人从来都是重利轻义,今日之“舍”是为了明日之“得”,这种“礼尚往来”是小人乐此不疲的,君子要坚决摒弃。
观察嵇绍后来的所为,父亲的《家诫》对他影响颇深。在山涛的举荐下,嵇绍仕晋,官运亨通,但为人小心谨慎,常常能察觉到他人易招祸的地方。据《晋书·稽绍传》记载:元康初年,外戚贾谧贵其身份而倍受重用,年少居高位,欲与嵇绍交好,绍拒之不理,及谧诛,身居官署的嵇绍因不攀附权贵而被封为弋阳子。
4.饮酒须节制
魏晋时期饮酒之风大盛。《世说新语》中记载:“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嗜酒如命,可大醉六十日,甚至与群猪共饮。“酒仙”刘伶的骈文《酒德颂》更是流传千古。酒能刺激人的生理,带给身体极大的快感,精神上使人形神合一,返璞归真。魏晋名士之所以狂饮烂醉,无非是希望通过酒精的刺激暂时麻痹精神上的压抑和心灵上的痛苦。然而,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会逐渐失去规范,身处政治漩涡中的人很容易因此惹祸上身。从家族利益和人身安全等方面考虑,魏晋士人纷纷劝诫子孙节制饮酒。嵇康也不例外,在《家诫》中告诫儿子:“又愦不须离搂,强劝人酒。不饮自已,若人来劝,己辄当为持之,勿诮勿逆也。见醉薰薰便止,慎不当至困醉,不能自裁也。”嵇康提出了酒桌上交往的三条策略:其一,不要勉强别人喝酒,别人停止喝酒自己也要放下酒杯;其二,面对别人的劝酒,不可违逆,要象征性的举起杯子;其三,喝到微醺状态即可,坚决不能喝得伶仃大醉而无法自拔。总而言之,酒桌上既要符合礼节,又要掌控酒量,做到饮而不醉为最佳。
5.理财须审慎
理财是指对财产进行管理。理财观念,古已有之。《易经·系辞下》中记载:“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财物的管理和使用要有一个正当的说法,而最好的理财方法就是遏制民众不合理的开支和浪费。关于理财,嵇康在《家诫》中也提出了三点要求:其一,为人处事不可过于清高而不知变通,遇到贫穷困苦之人要乐善好施、慷慨解囊;其二,面对他人主动提出的救济要权衡利弊,如果自己损失过多,并超出了救济的限度,要学会说“不”,即便对方软磨硬泡、苦苦哀求也要断然拒绝;其三,前来求助之人多半是因为你有他无,通常情况下要尽量满足他人的要求,如果仅仅是为了满足“面子”或沽名钓誉而倾尽所有去勉强帮助他人,那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有志之人。
四.结语
笔者认为,古今中外一切伟大的文人都具有一个相同的性格特点——不合时宜。他们的心性往往脆弱而敏感,通常能在生活中发现常人看不到的丑恶,他们异于常人,甚至是别扭的,而这种不合时宜正是出于对美的无限追求。因为热爱一切美,所以憎恶一切丑,他们正是在这种热爱与憎恶中变得不合时宜。嵇康尤甚。他外表背弃名教,骨子里却是一个虔诚的儒教徒,《家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鲁迅也持此看法,认为魏晋的礼教破坏者实则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其实,嵇康反对的并非是真正的儒教,而是司马氏精心修饰过的虚伪的儒教。为了维护真,所以唾弃假,而这种行为就成了世人眼中的不拘礼法和放纵不羁。在那个是非颠倒的时代,嵇康的不合时宜恰恰是正确的。虽然他为此惨遭杀身之祸,却也成就了千载美名。可身为父亲的嵇康没有将视死如生的洒脱传递给儿子,而是将自己平生的正义之举化作惨痛的教训,在生命谢幕之时,用鲜血给儿子树立了“此路不通”的警示牌。因为他懂得生命的可贵,人世的艰辛和社会的险恶。他本人可以无视世俗的诋毁,必要时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但他不能无视自己孩子的未来。
值得一提的是,嵇康在临刑前曾将儿子稽绍寄于他人篱下。亲人之中没有选择哥哥嵇喜,友人之中没有选择至交阮籍,而是将儿子托付给自己曾与之绝交的山涛,并告诉儿子:“巨源(山涛)在,汝不孤矣。”[6]以嵇康一贯爱憎分明的性格,做此反常之举必有其良苦用心。首先,嵇康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哥哥和最好的朋友,而是洞察世事的他明白:自己被害,家人恐怕也难以幸免;“穷途之哭”的阮籍更是与世俗格格不入,前路更加凶险;自己与山涛虽然价值取向不同,但山涛为人宽厚重情,远见卓识,对人生的把控能力强,只有将儿子寄于山涛篱下才能在乱世中保全性命。其次,嵇康在《家诫》中教给儿子的安身立命之法,虽与自己的作派不尽相同,却和山涛的处事原则高度相似。临终前托孤山涛,意在让儿子效法山涛,学习他圆融世故的性格和明哲保身的智慧。此外,山涛还具有雄厚的政治资源,这为儿子以后的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行文至此,嵇康的舐犊之情跃然纸上。鲁迅的《答客诮》一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嵇康就是真豪杰、大丈夫,在这悲壮与期望的爱恨交织中形成一股天风海雨般的冲击力量,洗刷了千古人心。
注 释
[1]宗白华:《美学与意境》,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第183页
[2]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三卷《而已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86—507页
[3]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
[4]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见戴明扬《嵇康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
[5]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
[6][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列传第十三《山涛传》
参考文献
[1][三国魏]嵇康撰,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2]王晓毅.嵇康评传[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4
[3]肖湘群,周曉琳.试为嵇康教子“不肖”正名[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05)
[4]陈吉荣.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嵇康人格研究[J].黔东南民族师专学报.2002(02)
[5]孙亚军.由嵇康托孤看其济世情怀[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2(07)
[6]孟繁冶.从诫子书看魏晋士人心态[J].文史哲.2006(04)
(作者介绍:郭昊,黑龙江齐齐哈尔市第二十八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