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
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会副主席,全国政协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中国叶圣陶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苏州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新教育实验发起人。
当前,全国上下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一场世界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脱贫攻坚战。我一直在想,我们需要从更高的层面上认识和思考其价值与意义,从整个中国乡村重建的视角统筹规划。因为,脱贫不仅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重要目标,更是乡村重建的关键契机。
从世界范围看,城市化是一个大趋势。城市化的进程中,乡村的荒废与衰败是比较普遍的现象。我们能不能走出中国的道路,既让农村向城镇化、现代化的方向前行,又不导致衰落呢?在许多国家乡村已经全是老人、年轻人不断向城市集聚、乡村“空洞化”似乎成为普遍规律时,我们能不能破解这一“魔咒”呢?在这次大规模、时间长达四五年的脱贫攻坚历程中,我们能不能以这个新机遇重新设计我们的制度、重新规划我们的乡村,使乡村不仅获得新的发展,更获得新的生命,全面重建新乡村?也就是说,我们能不能既要城市化,又要有一种“逆城市化”的思维?我们能不能努力让乡村成为人们向往的地方,让乡村充满活力呢?这场脱贫攻坚战,能不能成为一次造就乡村社会文化与教育的凤凰涅槃呢?
正是在这样全世界都城市化的大背景下,乡土文化逐渐凋敝,这一幕也自然体现到了我们的教育上。学生对本土的文化不了解,对脚下的大地不熟悉,怎么能够对乡土产生深厚的感情呢?我们的乡村教育是非乡村、甚至是反乡村的,我们在用城市的模式、城市的教材开展乡村教育。乡村教育不是为了乡村,不是为了乡村的孩子,不是为了乡村的未来,而是在消弭乡村的精神。乡村教育严重地脱离乡村的实际,高度复制城市的教育内容,最后的结果不仅让乡村的孩子通过高考逃离乡村,而且那些留在乡村的孩子也从心理上对乡村产生了疏离感,无法对乡村产生真正的认同感。
其实,乡土文化教育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与传统。早在100多年前,清末颁布的《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就明确规定:在各科教学中,历史“尤当先讲乡土历史”,地理“尤当先讲乡土有关系之地理,以养成其爱乡土之心”,格致“宜由近而远,当先以乡土格致”。这一章程把乡土文化作为基础教育的重要内容。2003年钱理群先生在编写《贵州读本》时也明确提出,要“认识我们脚下的土地”。他说:“我忧虑的不是大家离开本土,忧虑的是年轻一代对养育自己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文化,以及土地上的人民产生了认识上的陌生感,情感和心理上的疏离感。所以乡土教材不仅仅是增加学生对一些乡土的了解,更主要的是建立他和乡土,包括乡土文化及乡村的普通百姓、父老乡亲的精神血缘联系。”
当前,进行乡土文化教育也有着迫切的现实需要。我自己也是乡土教育最早的实践者。2002年,在担任苏州市副市长期间,我发起并主持了苏州的乡土文化教材《吴文化读本》的研发。这本教材系统地讲述了吴地文化的由来与发展,吴地的社会生活、教育、文学、园林与古迹、昆曲、苏剧与苏州评弹、书画与工艺、吴语、吴歌与吴地民俗。我在序言中写道:“苏州的孩子们都是在本土文化—吴文化的哺育下起步并走向未来的。对青少年进行乡土文化—吴文化的教育,让他们把自小就耳濡目染的优秀文化传统和各种文化现象转化为一种理性的认识和知识,从而进一步深化为爱祖国、爱家乡的情感,这对激发民族的凝聚力都将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我当时提出,希望苏州的孩子都能够讲吴侬软语,都能够唱昆曲评弹,都能够制作桃花坞木刻年画。
我发起的新教育实验,更是把乡土文化教育视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全国各地共有3000多所实验学校、300多万师生参与新教育实验,其中有许多乡村学校、乡村教师。这些年来,学校、教师们以校本课程、班本课程的形式,开发了数不胜数的乡土文化课程。比如湖南茶庵铺镇的一位教师,围绕当地的茶文化,开发了一系列茶文化课程。比如山西绛县实验区,围绕当地的山水开发了一系列乡土课程。从专业的角度看,新教育践行者们开发的这些乡土文化课程显然还是稚嫩的。但是在实践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些以新教育理念研发、以综合课程形式出现的新教育乡土文化课程,最后取得了十分良好的效果,这些课程不仅增进了师生对故乡的了解与热爱,还提升了教师的工作热情、激发了学生的学习兴趣。
可喜的是,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认识到了乡土文化教育的重要性,并且积极行动起来。2015年,一位民进会员自发组织编写了一本关于自己村庄的图书—《新开口村村志》。新开口村是河北省万全县的一个普通农村。在中国960多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据说这样的村庄有200多万个,其中成建制的行政村60多万个。新开口村的历史上没有出过什么达官显贵,从这个意义上讲,新开口村实在算不上有名气。这本《新开口村村志》,洋洋洒洒8万余字,将这个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小村庄的兴衰变迁、自然人文、风土人情、教育文化等内容尽数收录。里面的一字一句,组成了一幅幅生动的历史画卷,在我们的眼前徐徐展开。这使我不禁对这个普通的小村庄陡生敬意!因为,这不仅是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农村沿革的历史缩影,更是一个村庄灵魂的再现。更让我感动的是,完成这本村志编撰工作的是10个在新开口村土生土长的文化人。他们中的大多数虽然已经在外地定居生活,但是,他们的根永远深扎在新开口村这片热土上。凭着这份对故土的热爱,他们整理、收集、查阅了上万份文献资料,拜访了村里近百位老人,几易其稿,历时近三年,终于以文献的方式将故乡这段由岁月沉淀的历史呈现在世人面前。他们的精神难能可贵,着实令人敬佩。其实,这就是他们的乡土文化教材。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乡土文化教育不仅仅是乡村文化的教育,城市也需要乡土文化教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个人的乡土都有自己的文化。一个在城市出生长大的孩子,未必了解当地的城市文化,他们也需要相关的故乡文化教育。乡土文化教育具有普遍的推广价值,应该成为中国基础教育的重要内容。
文化是留住乡愁的根,教育是激发留住乡情的本。就如我曾经希望苏州的孩子会讲吴语、唱昆曲一样,我也希望每个学生都能够拥有一本属于他们自己的乡土文化教材,就像每个人都能够记住家乡菜的风味一样,每个人都能够了解家乡的文化,有着争当“新乡贤”的梦想,建设新故乡的激情。要实现这个梦想,最基础的工程,就是让乡土文化教育真正成为基础教育的重要内容。
责任编辑: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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