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屿

2016-09-10 07:22吴涵彧
新作文·初中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摄像师

吴涵彧

真倒霉。

我在转身出主编办公室的时候悄悄这么嘟囔一句。我保证,这声音比夜间蛾子扑闪翅膀的声音还要轻。主编敲敲桌子,口腔里像是充满泡沫:“你刚刚发出的声音,就像夜间不顾一切冲撞路灯的蛾子发出的声音那么响。不要这么容易埋怨生活,你会得到什么的。”

我悄然坐在了那个最年轻的摄像师对面,言简意赅地告诉了他这次的任务:“哦,这次我们是去孤独屿。孤独屿,这个美丽温馨的小城,你的父母在童年时有没有把它星星一样闪烁的故事,编织在话语里送到你的床头呢?好了,恭喜你啊,年轻人,现在,我们就要去那里了。就我们两个。孤独屿这个名字就有着让人无法抑制的冲动,不是吗?好吧,去他娘的,我还要我的夜生活呢,我要热闹要喧嚣,我要爆炸了——只要一想到要在那个夜间熄灯的鬼地方呆一天!好了,乖乖,不要这么容易埋怨生活,我会得到什么的。”说完,我推开门冲了出去,因为一种腐朽落叶味在空气中飘散,让我想起“孤独”这个词就浑身抖动,像一个癫痫病人。

夜里,我无聊地在家收拾行李时,那种味道又弥漫开,我又着了魔似的脑海里层层叠叠覆盖着“孤独”。曾经,我迷恋孤独,又恐惧孤独。好吧,是比总编的品位还俗的迷恋与恐惧。当我头脑涨痛,好像有火山熔岩沿头顶形成缓流时,我不想说话。当我无意中被抛在了那个无聊的交际圈外,我又像挫败的公牛一样朝一个红色的世界奋力进发。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弃孤独如敝屣。可是现在,总编要我去孤独屿采访,她说只要问一个问题:什么是孤独?

我以为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多少年前那些胡子要把脸淹没的哲学家已经给出了答案。“可是我要的是独一无二的答案。世界上有许多不同的答案,却没有一个属于我们的。”总编如是说。

嗨,那就出发吧。

我的包鼓鼓囊囊、沟壑纵横,里面有我半生的电子产品,有wifi时候的手机和电脑、平板,没有wifi时的PSP和iPad,这样我就不会觉得孤独了。史上第一个去孤独屿找热闹的人,我觉得那些历史使命一下子让我摇晃不止。而年轻摄影师只背了一个薄得好似饿了许久的难民的包。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吃力的我:“不是说已经在孤独屿预定好了一切吗,除了车上的机器,一部手机与一本书,还有要带的吗?”

果然是毛还没长齐的小鬼。

我“扑通”坐到驾驶座上,开始向远方张望。

孤独屿是坐落在内海东北边的一个半岛,与陆地有着一丝半点的联系。每天夜里,沿海的那条公路上会亮起一排恍若白昼的灯,灯塔也在大海中高高竖立,那光芒在归航者心里是至高无上的缪斯。

孤独屿的景色,据说很美,虽然我从未去过。孤独屿的居民,据说很好,即使我从未交往过。但是网上是这么写的。但旅游攻略里这两句话好像不能少。我们刚踏进这个城市,就看到一块巨大的黑色石碑,让人一下子感到死亡的逼近与煎熬。“不孤僻,只是想静一静。”一个小伙子代替我们念出了这句话。他二十岁上下,脸颊与脖子交汇处有淡淡的绒毛,眉毛快活地上扬着。“来吧,让我带你们逛逛孤独屿。”

他指着清晨忙碌的人们和熙熙攘攘的集市说道:“你瞧,我们不是孤单,把自己封锁在属于自己的无名城市,也不是孤僻,孩子一样别扭地把脸别过去,更不是孤傲,把下巴翘得旁若无人。我们只是喜欢孤独,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海边而已。”我点头,他不知道有没有窥到我眼里蓬勃跃动又控制得恰到好处的不耐烦,但说话更加快速了:“你们要采访的人在那里,看到了吗?那块中央的礁石上的人,他是孤独屿上活得最长的人,比森林还老,比海水还老,比飞鸟诞生的那一天还老,比天地分离的那一天还老。现在孤独屿上每一个人出生时就看到他,就连最年迈的老人也是,可是唯一能够解释他年纪的人的骨灰已全部与海水交融。他或许有些古怪,不过不要紧,孤独的人都善良。”

我和摄影师以极快的速度被送到了他身边。穿过海上。

他真老。

他裸身坐在那块硕大无比的冷硬岩石上,身体左侧点了熏香,幽幽地和海风混合交错,一阵阵诡异而熟悉的湿热气息扑面而来。他瘦得每一块细薄的肌肉都像殖民地流着泪的人民恶狠狠攀附住仅有的尊严一样,可怜地抓紧伶仃的骨头。那些骨头太明显了,以至于我认为他走起路来时骨头们要像春风抚摸下的风铃一样“叮当”作响。他的肩头和凹陷的腹股沟处让人惊讶,竟然和马尔克斯笔下的族长一样,覆盖着深海寄生生物与青紫色的花朵。它们盛开得茂盛繁荣,旁若无人。

“那么,让我在采访前先问几句题外话好吗?”

他只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听到了“嘎吱”作响的声音。我看向他的眼睛时,觉得自己被时间的土壤给埋没了,是一个死人。“您的年岁?”

“比第一块煤炭还老,比第一抹晚霞还老,比第一阵风更早,可是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么混乱蛮荒的岁月。”他击打着自己扭曲的膝盖。

“孤独是什么。”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在这里都突兀。

他看看我,又看看远方,没有说话。真玄乎,我心想,就像心灵鸡汤里瞎眼或瘸腿的禅师。不过我还是与他一起看向远方,这是我所剩不多的专业素养促使我做的事情。我看到一轮红彤彤的太阳终于含羞从海平面上显露真容,微起波澜的海面点缀着金色的碎片,我看到天地间不知何时都染上了醉人的绯红,我看到远处的集贸市场喧嚷起来,昨日混着死鱼眼的污水和狗的排泄物一齐流进大海里,但大海在两秒之内恢复了原来的色彩。我看到离市场最近的白屋子里走出脸蛋红扑扑的女人,她们穿着变形的宽大背心和毛手毛脚的鱼贩讨价还价。我看到新鲜翠绿的蔬菜被虔诚地一束一束放上来,柔弱下垂的叶子上还残留着昨夜的泪水。我看到脸色青白或肚腩横生的妈妈们,托着乱蓬蓬的发辫拉着孩子的手逛集市,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我看到拥有魅惑眼睛的野猫熟稔地从鱼贩脚边叼走一条鱼,在臭气蒸腾的排污口边享受。我看到昨天领我们进城的小伙子的手放在一个年轻姑娘的腰上甚至还在下滑,他被结结实实扇了一个巴掌。我看到太阳又隐没在了云层之后,最耀眼畅快的阳光始终没有抵达这里。我看到了我的表和我的手腕,它们离我很近又离我那么远,炫目的光辉让我几乎晕厥。

“瞧啊,中午了,动物都需要进食。”我摇头晃脑地念叨着。

他仍然坐在那里,早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膝头已经蹿出了随风摇曳的苔藓。“我不需要进食,我以孤独为食。”

“不是说这是孤独屿吗?和我老妈住的镇子没什么两样。”我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我听到年轻摄像师咽口水的声音,但依旧保持着谨慎:“或许,孤独就是热闹呢。”“那善也是恶咯?”我不想搭理他。“但孤独并不与热闹相抵触。”

“好的,下次我会去试一试,用刀子砍下你秀气的小脑袋后为希望工程捐款十万元,”我三口吃完巧克力,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您为什么还不告诉我,什么是孤独。”他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好像被无知的海洋淹没,像一个蠢。我只好又随他看向远方,以我快耗尽的一丢丢职业素养。

我看到那太阳已经猖狂地在制高点播撒着热、热,无尽的热。我看到市场里堆积如山的死物们腐烂的皮肉的浓烈气息都变成了黑紫色的烟雾。我看到大街上空荡荡而白花花,天地间都书写着孤独两个字。我看到海平面像被胡桃核哽住的小孩一样脸色涨红,我看到在传说里大显神通的幽灵船垂死的旗帜,我看见美人鱼分娩的岛屿,我看到天色渐沉而狂风大作,灰色野蛮而不可抗拒地霸占了世界,我看见无垠的海洋现在只想一个污染过重的公园湖泊,我看见一阵骇人的巨浪不可阻挡地要击打在我们身上……但它并没有,它温顺地绕过我们,拍打着那些岌岌可危的渔船。

“这是孤独的力量。你瞧,越暴躁的,越是害怕孤独,因为这让他看见了他狂躁下可怜的灵魂。”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倒把我吓了一跳。我抬起手臂,看了看时间:“您看啊,晚饭时间了,请求您快点儿告诉我吧,我的巧克力为数不多啦!”我转过头去看年轻摄像师,期望他帮我说说话,却发现他仍然在定定地注视着远方。现在的年轻人。那老人抬起他苍老的手臂,像是很吃力地搬起十箱沙丁鱼罐头,他说:“再等等,马上。”

好,我等。

我看到星辰点染天幕,露出甜美而恐怖的笑容,我看到上弦月高高悬挂摇摇欲坠,我看到街上仍然是空无一人,却四处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看到大海如此平静得让人害怕,我看到海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空灵的歌声走到我的面前,捧起我的脸颊。我看到我的心,它还在跳动着,却变得很慢很平静,就像我眼前这平静的海面。我看到海风拂过后留下的曲线,它们在夜空里跳着滑稽的舞蹈,我看到指针指向十一点,街道上忽然人潮涌动,我看到他们笑得那么欢欣发出的叫声那么吵闹,空气里却仍散播着腐烂落叶味的孤独。我看到孤独屿没有一星灯火,每个人脸上都映衬着星光。

“好了,您要是再不说孤独是什么,我们真的要走了。”我拉起摄像师,他的魂魄好像被勾走了。

“我难道还没有告诉你吗?你真的还没有看到,什么是孤独吗?”老人从身边的岩石上抓起一只蜗牛,放进嘴里咀嚼着,嘎嘣脆。

“我承认,没有。”我把脸侧向孤独屿的另一边,晚上一点灯火都没有的孤独屿的另一边,歌舞升平的不夜城。为什么没有呢?我觉得好悲凉,为什么会看不到呢?我往眼里滴了两滴眼药水,觉得刺痛,微咸的泪水直接流进我的嘴里,那么无法吞咽。难道有人往我的眼药水里加了硫酸,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还不停地流泪?

“孤独屿不属于每一个人,是这里的人无论相隔多远都会被指引前来,而不属于这里的人,注定要离开。”

我们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城市,有美好的夜生活,多好。可年轻摄像师在主编面前一字一顿说话的那张脸却让我忘不了。他小心地递上辞呈,然后鼓起莫大勇气似的说:“我的灵魂里应当是居住着孤独的。孤独屿那么美,我想去看看。”主编露出她一贯的沉痛表情,签署了这份辞呈。年轻摄像师噙着笑离开了,我有些恍惚。

“嗨,你来了,”她收拾着桌面上的文件,“每几年我都会派一两个人去孤独屿做采访,因为我想裁员。就是这样。每一次去都会有一两个人选择留在那里,孤独永生,多么崇高的念头。我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年轻摄像师固执的样子多像你孤独的年轻时候的模样?”我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转身走出办公室,倚在门边无声地抽泣起来,嘴张得大大的,却听到主编仍然在自言自语。

“孤独屿是多么好,是我成长的地方啊。可是为什么我的灵魂里就是没有孤独?为什么每次派这些傻瓜去采访父亲的时候,他仍然不愿意给我带些话呢?”

这一刻,我突然想再去一次孤独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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