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餐厅。人们井然有序地往盘子里添加食物。我身前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拽着妈妈的衣角,轻声说了句让我为之一震的话:“妈妈,也可以少一点!”
这句话,我很欣赏。现代社会,孩子都跟家长学,精明得很,逢上免费的,一定会说给我多来点,宁可浪费,首先得保证自己撑饱喂肥,剩下大量食物于杯盘狼藉中。而这位小绅士,竟然这样出人意外地要求妈妈少点。在我看来,能说个“少”字,就不简单,懂得节制和体让,有很好的教养。
我在五六岁的时候,没有这样的觉悟。我出生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因为“少”,让我对“少”始终保持着警惕。母亲烧红烧肉,總能引发一场捍卫“多”的大战,盘子里有限的肉,教我懂得了多与少的辩证法。我想多吃,姐妹们就必须少吃,相反,我吃得少,肯定是她们多吃了。于是,装肉的盘子被我揽在怀中。
我母亲在旁边讲“多吃”的坏话,她说,多吃容易肚子痛,还会长得猪头猪脑读书不聪明。这些话让我更为紧张,我大声嚷嚷,那就让我一个人肚子痛,长得猪头猪脑读书不聪明吧。总之,红烧肉是不能少一块,谁要把筷子伸过来,我就一拳打过去,响起一声哭喊。
因为,我的童年心中时时怀着对“少”的恐惧。
选择“多”,无疑是贫穷环境下养成的思维。在这种思维定式下,进取的意义,往往意味着在有限的社会资源中,自己多吃多占。生存的法则,就是宁多勿少,不让自己吃亏。而一个文明富裕的社会,人们则往往会自愿主动选择“少”。
我的外甥在意大利罗马留学,他说当地居民生活十分悠闲,相对匆忙的都是游客或外来人口,本地人宁愿把大把时光用来闲聊、晒太阳、推着购物车闲逛。我问这样是不是会影响他们的收入,这就是问题所在,外甥说,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似乎都宁可不多要,他们愿意接受“少”一点,少点也够了。
也是,对于欲望的满足,多了之后还有更多。古罗马灭亡前,那些贵族终日宴席,美味的鹅肝,撑得胃部装不下的时候,将腹中食物吐掉,再吃,宴席中鹅肝与葡萄酒,一刻不停,没有竟时。此处之“多”,给人生带来多少堕落感和犯罪感啊!
第一次吃神户小牛肉的时候,很欣赏切片上大理石般的花纹。因为少,因为美味,因而贵。既然贵,那就少食。其实,我们的身体需要那么多的蛋白质吗?看一看我们的环境,毒与假的食品和物品,铺天盖地地涌来,塞满了生存空间,真的需要这么多吗?还是少点、精点、健康点、绿色点、低碳点吧。
“多”与“少”的博弈,有时是个人内心的一场战争。弃“多”取“少”,得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人们内心抑制贪欲,战胜自己。
社会的发展,已经到了需要选择“少”的时候了,比如——
身体脂肪层层堆积,营养过剩,腹部几道“救生圈”,还需要选择过多的蛋白质吗?
已经将天下财富攫入囊中,还需不择手段,挖肉补疮似地多赚吗?
牺牲健康、牺牲环境、牺牲资源,发展速度够快了,犹嫌不足,还需要多快呢?
人生境界与社会文明,皆存在于“多”与“少”的博弈中。
物质与财富已累计得越来越多,无须对“少”怀有戒心了,在满足需求时,需要听听那个孩子的话:“也可以少一点!”
(摘自《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