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头号子

2016-09-10 00:34潘德权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背篓汉子墙体

“嗨,嗨,嗨哟嗨……”一阵阵粗犷高昂的号子声在群山回荡,像来自远方的呐喊,又像来自心底的吟唱。听,南山在嗨哟,北坡在应和;听,东沟在吟唱,西岭在回响。这荡气回肠的号子声像一股巨大的气流,我轻如羽翼的身子被席卷,被挟持,走韶关过湖南风驰电掣,牌坊湾,红岩寺,歇马河,一幕一幕晃眼而过。近了近了,眨眼间我已经落在了家乡最高的那道山梁子上。

嗨嗨声犹在耳畔,定下心神望去:一片依山傍水的空地上,解椽子的,刷檩子的,打石头的,挖土的,背背篓的,挑水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哦,原来是又有人家在起高架做新房子了。在场院的一角,一帮女人们忙得最欢,洗菜的,剁肉的,刮洋芋的,拌豆腐脑的,忙碌中不时散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最为显眼的是揉麦面做馍馍的,场子边上摆放着一个丈把长的案板。马婶儿正在卖力的揉着面,袖子卷的老高,脚跟儿也踮的老高,眉眼里含着笑,额头上渗着汗,由于动作太过夸张,每揉一下,胸前的乳房便像两个葫芦一样荡来荡去,两个扎麻花辫的姑娘一边包馍馍,一边偷偷地笑。”笑啥子笑,别看你们现在还硬实,等你们有了男人生了娃,保证比我荡的还厉害。“马婶大声嚷嚷着,两个姑娘霎时羞红了脸,面团在手里别扭地捏弄着。红红的脸庞,白白的面团,定格成一副诱人的画面,害得几个背土的小伙子痴痴地望着这边,全然不顾背上沉重的负荷。

“上土啰!”墙头上打墙的汉子一声吆喝。背土的小伙子们醒过神来,心有不甘的走上墙头,把一背篓一背篓土倒进板槽中(一种用两寸厚的花栎木板做成的n形模板)。“嗨——”,一声悠长的开板调儿拉开了打墙的序幕。

两个精壮的汉子伫立在墙头,双手把杵头举过头顶作出一个膜拜的姿势,然后抡圆胳膊,随着发自胸膛的嗨音,杵头子破空直下,狠狠地向脚下的墙土捣去。刚开始的时候,一声一声一杵一杵缓慢沉重,继而由缓入急,紧密铿锵如同暴风骤雨。“嗨,嗨,嗨嗨嗨哟嗨“,在暴风骤雨中,号子声依然能迂回曲折,抑扬顿挫。人不同,腔调也不同,有的刚劲粗犷,有的低回婉转,但那音律那韵味那节奏却是那样的谐和一致,那如痴如醉如颠如狂的呐喊,把山里汉子的野性与阳刚,纯朴与执着展现的淋漓尽致。号子声中,墙基被一杵一杵的夯实,墙体便一层层上升。

烈日下,高空中。翻飞的杵头,跳跃的汗水,起伏的胸脯,紧绷的肌肉,盐渍渍的衣衫,前岭后坡山山回响的杵头号子,在我眼前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掠过。生铁打制的锥形杵子头在板槽中进进出出,冲击出密密麻麻的小土窝,这些光溜溜的土窝子就像一排排小土碗,这些空荡荡的土碗需要人类的欲望去填满,可以盛香喷喷的白米饭,可以装火辣辣的苞谷酒,可以把心酸的泪和快乐的笑一起储藏,也可以填充关于女人的幻想。打墙的汉子们怀揣着不同的梦在天地间宣泄着热情与力量,那就狠狠地喊吧,那就狠狠地捣吧。号子和杵子,是你们最心爱的武器。

苦中作乐是一种活法,诙谐的山里汉子在繁重的劳作中也忘不了插科打诨。嗨嗨声中,你来一句:远看一朵花呀,嗨;他来一句:近看豆腐渣呀,嗨;两人一起和道:过细地一看是娃儿他妈呀,嗨嗨~嗨嗨。喊到这最后一句时, 尽管嗨得格外起劲儿,杵头子也砸得山响,但还是被女人们听见了,“没良心的东西,老娘们当年好好地一朵花儿,还不是被你们这些臭男人给磨成个渣了“,叫骂声中,白菜帮子,烂洋芋果子,鸡蛋壳子,冰雹般飞上墙头,汉子们吓得不敢作声,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和杵头子砸出的沉闷声响。

“这板墙打完了下来吃中饭了“,管工的老宋扯起破锣嗓子大声吆喝着。汉子们终于找到了台阶下,“再上土啰”,他们一起吼道。于是背土的队伍鱼贯而上,近四十还没结婚的章木头边走边嘀咕:“好白菜都被你们这些猪拱糟球哒”,汉子们也懒得理他,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吃到乳房般雪白的馍馍时,一个二个的便血脉喷张,于是带着速度的呼啸开始下一个回合。

吃午饭了。长板凳上坐满了山里的人,四方桌上摆满了山里的菜,大盆大盆的懒豆腐,大碗大碗的酱豆子肉,酸辣椒野韭菜山鸡蛋鱼腥草蹄子汤,六角钱一斤的清溪河酒,三角五一包的红宝花儿烟,把这顿午饭肆意的挥霍,尽情的燃烧。“弄出来就是让你们吃滴,都给我吃饱些啊”,女人们热情的招呼着这些汉子们。三碗酒下肚,照样上墙拎着杵头,去填充没填满的欲望,去夯筑冬暖夏凉的安乐窝。号子声在 回荡,墙体在摇晃。摇晃的墙才是好墙,一杵子捣下去墙不左右摇晃了,说明墙体已经偏向了一边,回弹不到原来的位置了。打墙不能光靠体力,技巧更加重要。所以汉子们要不但调整自己的姿势和冲击的力度。杵头号子声中,汉子们把烧酒凝聚成强劲的力量,也把日头泡酸的汗水,岁月腌咸的泪水,一杵一杵夯进厚实的墙体中。“嗨,嗨,嗨哟嗨…”,沾着滚烫的情感,沉甸甸的音符掷地有声的流出。大山在野性的呐喊中颤动;房屋在激情的宣泄中落成;梦想,在婉转的吟唱中实现;幸福,将在这一幢幢青石奠基,黄土打垒的土坯房中尽情演绎。杵头号子哟,大山人吐露心灵的歌!

夕阳西下,昏鸦归巢;晚霞万丈,炊烟袅袅;汉子们在一个怀中抱月的姿势中收起了杵头,古铜色的脸辉映于晚霞之下,盐渍渍的衣衫摇曳于暮霭之中,伟岸的身躯,刚毅的眼神,墙头上的汉子宛如天神。号子声戛然而止,山风吹过,飘落的树叶在余音缭绕中回旋,打转,叶子的筋脉上写满了杵头号子跳跃的音符。我陶醉,我欢呼,我突然有一种使命感:我要抓住这些稍纵即逝的树叶,我要记录下那些跳跃的音符,写成文章,谱成曲子,发到微博,分享到朋友圈,到杂志社出版,到博物馆收藏,让后人记得这些流传了千百年的劳动强音,记得这些孕育过祖祖辈辈们的梦想的土坯房。于是我张开双臂向前狂奔…

“干啥的,把我都蹬疼了”,老婆吓得一声惊叫。呵呵,原来是周公一梦呀!我不禁哑然失笑,现在哪里还听得见杵头号子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兴建的,当时山里人引以为傲的白粉墙大瓦房,已经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筑就的各式小洋楼。而当年挥舞着杵头,顶风冒雨追日夺月的铮铮铁汉们,如今都已年老。眼看着自己亲手盖起的安乐窝被现代机械无情的摧毁,尘土飞扬中,他们也只能拽着衣袖揉揉浑浊的双眼,无可奈何地说一句“嗨,好大的灰呀’”。然后默默转过身,向牛栏门走去。春天来了,山上芳草萋萋,牛娃子该赶上山吃点儿青草了。

嗨,嗨,嗨哟嗨……山梁子上又传来一阵阵苍老的杵头号子声。

(作者介绍:潘德权,湖北保康人,现在广东东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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