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抒性灵的书史意义

2016-09-09 05:53吕文明
中华书画家 2016年4期
关键词:袁宏道性灵书风

□ 吕文明

独抒性灵的书史意义

□ 吕文明

独抒性灵的文学理论是由晚明湖北公安籍袁宗道、袁宏道和袁中道兄弟提出的,其理论核心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①这个理论在当时的晚明文学和思想界可以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并引发了艺术领域的大变革,书法在这样的变革潮流中也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浪漫书风。站在书法艺术发展历史的角度来思考独抒性灵的文艺理论具有特殊的意义,能够把“性灵说”的影响力扩大到整个文艺领域甚至是思想界。

一、文化与书史意义上的“性灵说”

讨论性灵派的文艺理论,我们首先要把立足点弄清楚,我们不是单纯从文学意义上讨论“性灵说”,而是要将其放诸更加广阔的文化范畴,在这个范畴内思考,可以搞清楚“性灵说”产生的时代和社会背景,并在书史意义上审视晚明的文艺变革,以此来界定晚明书风嬗变与思想界和文艺理论界变革的关系。

第一、晚明浪漫与尚奇的思想天空。晚明思想界的变革是从王阳明心学的影响开始的,在程朱理学的影响下,明朝中前期的思想界和文艺界一片死气沉沉,直到王阳明提出“心学”的理念,晚明的思想界才开始解除冰封、出现活力。王阳明之后,其后学李贽以更加猛烈的态度抨击时弊,晚明的思想界出现了更大的地震,在这样的氛围中,整个晚明社会充斥着浪漫与尚奇的气息。人们对社会的各种事物都表现出强烈的欲望,尤其是万历以后,这种欲望简直到了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地步,稗官野史大量出现,诗文、书画、戏曲、园林等都出现了千奇百怪的样式,甚至连以往避讳不谈的男女情色也开始出现在小说中。“明代尤其是晚明,是人们的各种个人趣味迅速膨胀的时代。当时无论何等阶层的人皆对各种事物充满了浓厚的兴趣,有时甚至着迷入魔。”②这种风尚出现的结果是导致晚明士人开始张扬个性、抒发性灵,开始重视主体的情感表现,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和文艺创作理念开始深入人心,在这样的基础上,晚明社会思想解放和文艺争鸣的序幕被拉开。“晚明时代,倡导人性复苏、追求个性自由的审美趣味已深深地植根于人们的深层意识中,以至于不少文人学者、艺术家把它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出现了一批所谓的‘狂人’‘达人’‘豪杰’‘侠士’。”③

[明]倪元璐 行草书五律诗 16×50cm 纸本 吉林省博物院藏

[明]袁宏道 行书诗 16.5×50.5cm 纸本 天津博物馆藏

第二、心学、狂禅、性灵说与晚明浪漫书风。王阳明在明代中期提出心外无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学说理论,掀起了明代思想解放的滚滚洪流。王阳明的弟子王畿、王艮及其再传弟子李贽、何心隐、罗汝芳等将其学说进一步发扬光大,尤其是王艮创立的泰州学派,弟子众多,影响广大,其中又以李贽的“童心说”影响最大:“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④当李贽的理论表现出自觉的禅学倾向,“狂禅 ”便成为风靡整个大明王朝的思想风气。“狂禅”是指晚明思想界出现的一种独特的思想潮流,它突破了程朱理学所要求的思想和社会规范,对晚明及以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股思想潮流的主要特征是以禅证儒、以儒入禅。而公安三袁直接受教于李贽,李贽提出“童心说”,公安派“性灵说”直承“童心说”,所以,公安派“性灵说”的理论是和晚明心学、狂禅纠缠在一起的。从万历二十九年开始的京师攻禅运动,最终直接导致了李贽被捕入狱并自杀,公安派遭到巨大打击开始沉寂衰落。袁宏道自攻禅遭驱逐以后,回归公安,携袁中道隐于林下,开始调整自己的学术主张,放弃“狂禅”的思想阵地,开始“韬晦”“敛迹”,可以说攻禅事件是公安派学术思想和文学观念的转折点。周亮工曾评价袁宏道“颇自悔其少作,诗文皆粹然一出于正”⑤,“性灵说”开始部分地回归正雅,这对晚明以后的文艺创作有巨大的影响。在这样的文艺和思想变革潮流中,晚明的书法也开始出现巨大变化—发生了一场浪漫书风变革运动,此书风源自徐渭,经过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王铎和傅山等人的共同努力,在明清交界之时达到顶峰,创造了中国书法在16、17世纪的新面目。

第三、性灵与格套。在三袁“性灵说”的理论中,性灵与格套是一对经常被提到的概念,它们其实是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思想在文学理论界的较量,“明兴,士大夫之学谨规矩、守格套,以为道在是矣,而或滞于事为形器之末。有阳明先生者出,一剖其藩篱,倡良知以诏天下。世之从事其说者欣欣然足矣,而或堕于空虚无着之归。自是两家角立,同异纷然。彼曰:汝拘。此曰:汝放。”⑥说到底,在晚明的文学理论界存在着拘与放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这样的对立观点在思想界其实也是存在的,而思想界影响下的整个艺术界,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矛盾与纠结,表现在书风问题上就是浪漫书风和古典书风的对立。巩绪发在《晚明浪漫书风研究》一文中指出:古典书风追求适度的观念、均衡和稳定的章法、形式的协调和叙述的含蓄;它主张模仿古代作家,弃绝罕见事物的表现,控制情感和想象,遵守各种协作体裁所特有的规则。浪漫书风的首要原则却是突破既定法则,把创造性想象放在首位,偏向情感表现、天才想象、个人的独创性以及对自然的主观感受和对奇异神秘事物的渴望,提倡表现内容和艺术形式上的自由。说到底,性灵与格套表现在晚明书法问题上实际上就是是否能在创作中抒发创作者的真挚情感,并努力探求创作的新颖,这是问题的关键。晚明浪漫书风大家在这个问题上做得非常出色,围绕着形式和内涵开展了一系列丰富多彩的变革运动,“晚明书风的变革,一洗明代中叶以后的陈陈相因的陋习,使书坛出现了众多个性强烈的面貌,在书法形式美方面亦均有可贵的探索和成就。”⑦袁宏道《答李元善》中有一段话大概可以为书法界的这种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的现象做一最好注解:“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今日有一种新奇套子,似新实腐,恐一落此套,则犹可厌恶之甚。”⑧

二、独抒性灵的思想主旨及文化包容力

罗筠筠在《性灵与真情:晚明小品文中的诗文美学》中说:“本真、惟情、独创与发展是构成公安派文论的基石,‘性灵说’则是其核心。”⑨这个概括是比较准确的,具有广阔的文化包容力,具体表现为:

[明]徐渭 三江夜归诗 127×32cm 纸本南京博物院藏

第一、主体的情感渗透。性灵说上承李贽“童心说”,童心强调真心的存在,真心说到底就是真情实感的流露,所以,在“性灵说”的文化包容力中,情感是第一要素,离开了情感就谈不上性灵表现,性灵源自于情感。当情感在创作主体的思想意识中无限充斥不发泄就无法解脱的时候,性灵便会在情感的酝酿发酵中油然而生,也可能是在情感的宣泄中产生,这时候的创作才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样的主体情感表现本应是理所当然的艺术表现,但程朱理学笼罩下的文艺创作却早已丧失了这样的情感宣泄,所以,中晚明以前的文艺领域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晚明士人放弃了对道德完善的理想追求,他们回归到了个性生活和情感世界中来,他们注重生活,崇尚自然,追求审美意趣,在自然之美和个人生活意趣中体悟自己的情感价值。”⑩进入到这种状态的时候,文人士大夫的心就从漂浮的神明空间回归到现实中,让情感真正与生活紧密联系,这样的情感才是有源头的活水,具有无限的生命力,在艺术创作中才能产生令人心动的艺术美感。

第二、诗意的表达与存在。仅仅有情感还不行,艺术创作还需要文气,而且是带有智慧灵光的文气,这就是诗意。《袁稽勋宏道》云:“中郎之论出,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其功伟矣。”只有诗意参与到创作中,作品才具有内蕴的气质,才具有可读性。这样的诗意也离不开性灵的表现,性灵突显,催生出的浪漫情感和诗意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创作才能在较短时间内达到表现的高峰,而且,这样的诗意表现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后人常可以从这种诗意中不断琢磨出新东西。这样的诗意表达是可以实现的,但表达之后的艺术作品是否能保持得住这种诗意,这又是一个问题,因为这样的诗意往往是和时代审美风尚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所以,诗意表现还需要有一定的超前性,创作者应该酝酿出一种具有宏观适配力的诗意境界来配合情感的宣泄。

第三、标新立异与时代的声音。袁宏道曾经选择了徐渭作为“性灵说”冲击晚明思想和文学界的大旗,他在早已经酝酿出“性灵说”理论之后再竖起徐渭的旗号,就不能不被人看作是虚晃一枪。“如果说徐渭影响了公安派,这个影响也不是促进了公安派的形成,而是以另一种相异的风格启发了公安派对其主流文学观念的反思。”因为徐渭的标新立异迎合了晚明士人尚奇和尚异的心态,所以,袁宏道的这一招竟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的学说招揽和聚集了一大批具有变革思想的文人士大夫在一起结社论道。由此可见,“性灵说”是和标新立异的理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情感宣泄了,诗意表达了,但如果所表达的情感和诗意没有新意,也很难产生理想中的效果。而对于晚明社会的沉闷空气,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标新立异才能在巨大的压抑中开辟解放的道路,实现表现和浪漫的现实展开。时代的声音是和标新立异的具体要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时代就需要这样的标新立异,而这样的标新立异又能够迎合时代的发展要求。“文章倘能独抒性灵、不落俗套,不但具有独特的风格,同时也必然是时代的声音。”在晚明社会,公安三袁的理论正是因为与时代的发展步伐相吻合,所以才会有那样多的人信奉和追捧。

[明]米万钟 行书题《邢子愿画木石诗》 135×35cm纸本 广东省博物馆藏

[明]黄道周 行书七律诗 190×52cm绫本 天津博物馆藏

三、当代书法创作的性灵缺失

对“性灵说”的文化包容力有了充分了解之后,结合对于“性灵说”书史意义的阐释,我们来反思当代书坛。当代书法创作可以说是进入了全面复苏、全面开花的阶段,在展览大旗的招引下,创作者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开始了创作形式、章法等方面的大胆突破,使新时期以来的书法面目焕然一新。但是,我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是一种虚假的繁荣,繁荣的背后隐藏着一系列问题,结合“性灵说”,我们来分析当代书法的缺失。

第一、当代书法创作难以准确自然地传达作者情感。当代书法创作重形式、重笔墨,创作者在章法布局乃至材料上猛下功夫,使得“展览体”大旗下的书法作品以染色、拼接和造旧为主要表现形式,以二王小行草为表现载体,出现了千篇一律的彩色拼接二王复印体,毛笔不是性灵表现的工具,反倒成了具有工具理性的复印机。这是当代书法的悲哀。我们说,当代书法家不是不知道情感表现的重要性,主要是对如何将情感倾注笔端缺乏了解和现实操作性。这是一种现实,是太平盛世所常有的“情感无绪”状态,但是,无论怎样,创作者还是应该努力通过一定的心理方式将每天都在流逝的情感聚成一团,通过思维的控制在宣纸上表现出来,这应该是现时代的艺术创作状态中对创作者的高标准严要求,因为情感在艺术的表现力中的作用实在太大。“艺术的价值最终要通过它的表现力来衡量……它所表现的情感对其价值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一件作品之所以是美的,是因为作者的个性特征在它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痕……”

第二、文化缺失,诗意游离。如果我们说今天的文化在不断走下坡路的话,那很多人都会对此表示反对。然而,当代书法家的不读书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很多书法家明明知道不读书的书法创作是没有长久的艺术表现力的,但是,现代社会的快节奏生活和功利心的催促仍然让大多数书法家远离读书,这就造成了当代书法创作群体的集体文化缺失,这是很可怕的。没有文化含量的书法创作只能使书法创作逐渐走向萎缩、低靡,因为人类对于艺术审美的追求永远向着高雅、温婉和含蓄的方向迈进,诗意是这种追求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现在的书法家只会抄诗文,而没有了古人那种提笔一气呵成文字内容与书法表现的魄力和水平,这就使得现在的书法创作从本体上缺少了震撼力,书法作品中诗意情怀的出现往往也是离不开诗文创作本身的诗意情景的。李廷华在《分离与融合》中说,如果要求以后的中国诗人应该是一个书法家,或者要求一个书法家应该是一个诗人,而且是古典与现代结合的诗人,这可能是一个比较高的要求,但绝不是荒悖的要求。

第三、创作力和表现力的空前匮乏。创作力是创作主体的情感宣泄与诗意表现能力,而表现力是书法作品本身产生的艺术震撼力,它们是书法创作过程中的两个问题,但合二为一,这是对创作主体和本体的总体要求。当代书法整体缺乏或者说没有创造力,基本处于临摹学习和表面追逐阶段,缺乏对书法内涵和生命意义的深度追寻。这是对创作者的质疑,同时也是对书法作品本身气象的质疑,可以说,不光是创作者的问题,从现实来看,当代书法的表现面目本身就有问题,或许是时代的氛围,但更可能是对书法的定位和书法本体发展的方向问题,使得书法作品本身就缺少一种宏大和深邃的气息。当代书法被部分创作者和一些不懂书法的人简单化,认为书法就是技法、就是线条的问题,而书法本身的发展方向也因为市场经济大潮和官方展览导向的影响而误入歧途,进入了一个空前的繁琐和简单自相矛盾的恶性循环空间。这样发展下去的后果是使书法逐渐淡出文化的圈子而最终走向消亡。当代书坛应该按照时代的发展要求,在书法理论家和创作者的共同努力下,研究适合时代发展潮流的主流书风,形成学习和创作的合力,使经典、正统、宏大的书法艺术风格逐渐得到定型,并在书坛全面展开。

第四、“笔墨当随时代”的现实空乏。当代书法因为导向和生态的问题而被不懂书法的创作者们简单操作着,创作者无法理解时代精神并在创作中融入个人对这种精神的理解,所以,当代书法创作的气象不足,书法难以追随时代精神向前发展。晚明浪漫书风诸位大家为我们开辟了一条值得借鉴和学习的道路,把笔墨表现形式与时代精神紧密结合起来,让书法创作按照时代的发展要求向前推进,只有如此,当代的书法创作才能拥有勃勃的生机和活力,才能在当代人的心中挺立起一种精神品格。这是当代书法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中能够岿然独立的关键所在。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陈春晓

[明]张瑞图 草书七律诗 绢本 天津博物馆藏

注释:

①[明]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钱伯诚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87页。

②罗筠筠《华夏审美风尚史·第八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17页。

③同②,第136页。

④《〈童心说〉导读》,《名作欣赏》(中学版)2006年第1期创刊号,北岳文艺出版社。

⑤[清]周亮工《书影》卷一,中华书局,1958年。

⑥《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讷溪周公墓表》,万士和《明文海》第444卷,商务印书馆,1986年。

⑦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81页。

⑧[明]袁宏道《袁中郎全集》第二十四卷,世界书局,1964年。

⑩周明初《晚明士人心态及文学个案》,东方出版社,1997年,第1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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