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行行
北京第二外语学院法语讲师
在今天,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戴厚英(1938-1996)这个名字?20年前的1996年8月25日,这个才华横溢的著名女作家在家中惨遭歹徒杀害,生命戛然而止在刚及58岁的创作旺季中。而这一天,也成为我心中永远的伤痛。
1983年,我大病初愈,正在疗养期间,一本《人啊,人!》(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的长篇小说偶然落在我手里,作者正是戴厚英。这本书写得哀婉曲折,真实可信,正和我的心路历程相近;而书中那张扬个性、呼唤人道的主题,更引发了我强烈的思想共鸣。可是没过多久,风向突变,几家报刊措辞严厉地批判了这本书,还给作者扣了不少“帽子”。此时,十年浩劫刚过去不久,全国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平反工作,很多历史上受到冤屈和不公正待遇的人都逐步得到平反昭雪。而在这种时候,作为一个女作家还要继续去接受大批判,她身上该承受多大压力啊!出于一种女性的同情心,我觉得应该帮助她,安慰她。于是,我化名“小草”,以读者身份给她写了封信,明确表示这本书写得很好,自己很喜欢,那些大批判的言辞是站不住脚的,鼓励她不要因此气馁。我把信寄到了出版社,几经周折才送到作者手里。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回信,此后,我们鱼雁往返,通信不断,相互之间有了更深的了解,两人的友谊也日渐加深。那时候,戴厚英的生活苦闷,情绪不好,她不但承受着思想批判,而且还被免去了教研组长的职务,剥夺了她上课的权利,学校迟迟不给她分房子,也不给提工资,她又患上了急性肝炎,往日的亲朋好友不少又疏远了她。尽管如此,她反倒顶着压力来劝慰我,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周都有书信来往,相互安慰,共同鼓励。那几年,读她的信成了我的生活需求和精神享受。
三年后,戴厚英的处境有所好转。1986年夏,我随旅游团去上海,并约了她到外滩海鸥饭店见面。我们就像电影里的情节那样,事先打好招呼,我手里拿了她的那本《人啊,人!》作为联系记号,两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终于紧紧拉着双手见面了。在上海期间,她还请我去她家做客,像大姐姐关心小妹似的,送了我两条裙子和一件毛衣。以后,她把我们之间的交往,写进了一篇文章《风雨情怀》中,并收入了她的文集。文中说:曾经,我感到异常的寂寞与孤独。有时,也有过“真不想活下去”的念头。但是,自从有了我不曾见过面而又相知相爱的大姐与小妹,有了许许多多的像他们一样值得信任的朋友和兄弟,我的孤独与寂寞就大大地减弱了。压抑和委屈也不像以前那样难以忍受了。他们使我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心灵领域,爱的领域。而有了爱,生活就有了勇气。文章中提到了我:有一位化名“小草”的女士,给了我信心和勇气,她是一位身患癌症的外语教师。
到了1988年5月,我们第二次相见,因为我是教法文的,这次她还专门签名赠送了我一本法文版的《人啊,人!》(法文版的译名叫作《黑暗中的星火》)。那时候,戴厚英境遇不错,又重新进入到创作高潮,一边教课一边写作,十分忙碌。为了尽可能不打扰她,我们之间的通信就少了很多,但始终保持着联系,她每出一本新书,总要寄给我,她对我说:“别的人我叫他们去书店买,我无法一一寄送,但对你,我是一定要亲自寄的。”可见她是多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
戴厚英性格直率,为人坦诚,在她给我的信函中所流露出的,除去刚强的一面,也可以看到作为女人柔弱的一面。如她所讲,“我被视为坚强的女性,但了解我的朋友都叫我‘纸老虎。好哭。总有满腔的感情要向朋友倾吐。我像小鸟觅食一样寻觅着友谊和理解,又永远得不到满足。我不会拉关系,为人缺少弹性,所以常常得罪人。总之,我是一个长处和短处都很突出而又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人。三棒子打不低我的头,但一句真诚的理解的语言,就能将我融化。你看,当我这样写的时候,泪水又涌上来了。多么没出息啊!”面对逆境和我的劝解,她回答说:“如果命运再次将我投入贫困,我也不怕,已经受过的,何妨再受一次呢!所以,我什么都不怕。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也能上能下。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
戴厚英的一生历尽坎坷,感情生活也是屡屡碰壁,先是离婚,自己独自抚养女儿,“文革”期间又与著名诗人闻捷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死之恋。1980年代初又因为《诗人之死》和《人啊,人!》横遭批判。尽管如此,但她一颗爱国之心不曾稍改,她在给我的信中直抒胸臆地写道:“但是我仍然对生活抱有希望。我热切地希望我们的祖国通过改革彻底变了样。我不计较个人的委屈,投入到创作活动,在极端困难的环境下进行写作。我向往什么?向往领导人听一听我们这样曾一片赤诚地追随党的路线的知识分子的心声,了解一下我们的可怜的境遇,不要再让悲剧重演了。”但谁能料到,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爱国激情的高产作家,后来竟会惨遭毒手,死于非命。
1995年,我出国工作。戴厚英也到美国去探望女儿,我们暂时中断了联系。1996年我回国后,还不知道她是否已从美国归来,在尚未和她取得联系之际,却突然惊悉她在上海遇害身亡的噩耗。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令人难以相信,这么直率爽朗的好大姐会以这种方式告别人世。获知凶信后,我当即决定马上赶赴上海,送她最后一程。亲友们担心我经受不了精神上的打击和旅途劳累,都婉言劝阻,但我知道,如果此次不去上海向朋友作最后告别,将会后悔一辈子的。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才和她单位联系上,表明作为朋友,自愿送别,此行一切费用自理。飞抵上海后,我见到了戴家的兄弟姐妹,与他们同住在一个招待所。第二天,我又去医院看望了戴厚英的女儿,她因为受不来这突如其来的沉痛打击,病倒了。遗体告别会上,我用了180元买了一个最好的花篮,献给了与我心灵交融的朋友戴厚英。她走得太突然了,我无法接受,总感觉生死无常,几天来都神情迷茫,恍如梦中。等我返回北京家中,看到她写来的那一摞书信,才真实地感受到她已经不在人间了,止不住泪流满面,大放悲声。我知道,十多年来两个女人之间的悄悄话,再也无法用信件的方式来倾吐与表达了……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