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记忆
母亲把脑子时常反应迟钝的毛病,统统归在了那个年头上。她出生时,在水井边蹲着洗衣的姥姥,有气无力地,低下头。姥爷抢在她前面,先问:“生了?”
姥姥努了努嘴,又不想说话了。
姥爷一边往里屋走,一边扎着耳朵听。
他说:“死了?”
干瘪的肚子随姥姥站起的身子,轻微地,抖了一下。她站在那里,看着姥爷,塌着腰,进了屋子。
一个追问的声音也进了屋——“借到吃的了么?”
姥爷在一团烂被里找到了一个婴儿。
姥姥盼了马车轮胎的“吱呀”声有三天半了。
母亲落生就影响到了紧张的吃的问题。全家等着姥爷,赶大车外出能从外面带回点吃的东西,大半又是失望。
“娃还活着哩……”姥爷走出来,看了姥姥一眼,又要走出院门了。
“刚回来,还去干啥?”姥姥喊了一半,声音又低下来。
姥爷说:“总不能饿死娃吧?我去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点吃的吧。”
这次,姥爷是去找镇上的车把式马自力,问他近期去不去汉沽?去的话,就给韦德民捎个信:“老唐问他,有没有门道搞点吃的,刚生了个老丫头饿得不行!”
这个马自力不仅把口信捎到了汉沽,还在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骑着一辆“大二八”自行车,叮叮咚咚地为姥爷带来了韦德民的回信。
“老唐,韦德民让我告诉你说,他现在也吃不饱,顶多给娃们搞到一包点心……”
全家一宿睡不着。这个温暖的回信,叫母亲的人生中有了一次连她可能都没有记忆的旅行。
这件事发生在一天清晨。
姥姥带上三个孩子坐姥爷的马车从马州出发,近中午时来到了火车站。他们从这里坐上了去汉沽的火车,车票一毛三分,孩子免票。姥爷在他们上车前,反复嘱咐:“到了,给韦德民说,老唐说啥也不说了。”
我姥爷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想起了在汉沽一个村里当采购员的韦德民。他们认识是在七年前。当时,姥爷在汉沽走货,赶车过桥,韦德民摔在桥下的水里,昏迷了。河水不深,当时是深秋,水里都是冰碴子。
姥爷把他捞上来,浑身被割得都是血。等人缓过神来,姥爷怕他再昏过去,就赶紧问:“我说!我说?多大事,就想不开?”
韦德民一愣:“很多国家大事都想不开啊。不过,最想不开桥怎么还不塌?木板几天少一根,几天少一根……”
姥爷顺他的手指,看到桥上的洞,自己赶马车,是大轱辘平时没怎么注意过脚下。这韦德民是骑车卡在洞里摔到桥下的。
后来,韦德民和他的自行车被姥爷的马车送了几里路。
姥爷半路上问:“我说,我说你车子不是偷的?”
干瘦的韦德民看了看都是泥巴的车胎:“当然不是了,你眼尖,这车真是好骑。骑上去感觉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韦德民和他的自行车下了马车。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推着车跑进了一个后院。姥爷没多想,赶紧赶路,这一耽误就要半夜行路了。刚动不远,就听韦德民呼哧呼哧地喊:“恩人,等等。”
姥爷也没多想,可不敢再耽误。韦德民追上姥爷后,姥爷还没多想会让叫成了“恩人”,他就给了姥爷一包酥糖。
“老唐,你得要。这小命多亏你。再说,我觉得在唐山就算多了朋友了。”
姥爷说:“你也命大……”
这包酥糖在当年花钱都买不到。他觉得,孩子们过年了。这会儿,正好韦德民也说:“让唐山的侄小子们过个年吧!”
他娘!想一块去了,姥爷一拍大腿,说:“啥也不说啦。”
两人从那就认识了。因为距离远,年岁大了,姥爷也少赶车到汉沽去了。所以,隔三差五,唐山的车把式到汉沽拉海货,或汉沽采购员到唐山采购胡萝卜之类,都彼此带个话。
这些话反反复复,也不外乎,韦德民带来的话是:“老唐,好久没见,老想喝一杯!”
“老唐,我媳妇是唐山稻地的,你要来,喝喜酒就好了。”
“老唐,又生了一个儿子,我他娘的命是好啊。”
……
一幕一幕隔三差五把韦德民这个人播出来,放一遍。那些年,姥爷捎去的话几乎成了生产队里车把式们的笑话。每逢带话的人跟姥爷说汉沽的韦德民又说啥说啥了,他就说:“告诉韦德民,啥也不说啦!”
“啥也别说啦”在这里就是激动,就是感慨,就是给韦德民捎来的好多个字,加上一个叹词。与对方有同感,也是特别渴望。当然,归根结底都是一次次确认在汉沽有这么个朋友。
姥爷早从这些口信中拼凑出韦德民的生活了。
这是姥姥第一次出远门,对面坐着一对小夫妻。
姥姥怀中的母亲却被对面吃鸡蛋的小夫妻牢牢抓住了小眼珠。开始,姥姥不断挪动身体来遮挡。后来,母亲就开始哭了,直到姥姥不再动弹,而是正对着对面的女人才停止。
母亲朝着年轻女人的方向伸出了小手。搞得姥姥很不好意思。不仅伸手,嘴里还不清楚地发出“嗯,嗯,嗯”的咀嚼的声音。
“你看看,多不好意思……这年头吃的金贵……”
那女人用手掰开了鸡蛋,一只手把鸡蛋黄擩到母亲嘴边。这时,姥姥以前对“母亲不会笑”的认识不攻自破——母亲抱着鸡蛋黄,发出了出生后第一声笑。
年轻女人用手摸着母亲,贴在头上的一层稀疏的、卷卷的黄头发。
她说:“这小家伙看你饿的。”
一路上,母亲的小眼睛都看着对面的一对小夫妻。
对面的小夫妻也时不时逗母亲,他们俩都笑笑的,好像那是他们的女儿一样。
姥姥在汉沽找到了韦德民。韦德民也信守承若,为唐山而来的姥姥和三个孩子备好了一包大块点心。而孩子们抢着吃点心时,姥姥不忘嘱托,把上车前姥爷要带的话带到了汉沽。她一边咬点心发出吞咽声,一边要对韦德民说:“差点——忘了——德民啊,我家——老唐说,说让告诉你,啥也不说啦!”韦德民笑了。
这次饥饿之旅,不仅满足了姥爷让家人吃饱一餐的愿望,同时让幼小的母亲在人生开始时就获得了一次离开马州的机会。倒是长大后的她,生活压力在那摆着,这样外出的机会更少。
我出生后,母亲还是经常被父亲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于是,一岁的我才有了一次特殊的旅行——那年七月,母亲终于鼓足勇气从父亲的拳脚下逃了出来。她紧抱着我,穿越一片高高的玉米田,一直跑上了一座可以望得很远的石桥。我们母子在桥上站着,也像是在等什么人。我看着桥下水里的鱼在吐水泡,她则望着远处驶入黄昏深处的一列火车。火车呼啸而去,天色越来越暗。后来,天就黑了。估计是幼小的我,饿了吧。哭声在黑天的野外显得格外撕心裂肺。我的哭声惊醒了发呆的母亲。最后,同一种饥饿把我们母子又安排在了回村的那条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