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路边野餐》,这是科幻片

2016-09-08 17:15
南方周末 2016-09-08
关键词:长江

南方周末记者 朱晓佳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舒凝

杨超最感遗憾的事之一是,拍摄过程中,没有遇到大风大浪。2004年,杨超在长江采风。那时长江还时常奔涌。“没有了风浪,长江就没有情感。”

南方周末记者 朱晓佳 发自深圳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舒凝

“不是山鬼,不是女妖,片中的安陆就是个活人。”多次分享会上,电影《长江图》导演杨超都这样强调。

安陆是《长江图》的女主角,她在片中“神出鬼没”。男主角高淳乘坐货轮溯江而上,在长江沿岸与安陆相遇,并发生爱情。影片在柏林电影节首映时,国外观众揣测安陆是水怪,是女妖……在国内,观众说,安陆是记忆,是屈原写的“山鬼”。

每一次,杨超也都不厌其烦地解释《长江图》:这其实是一部科幻片。高淳手中的诗集,就是时空之门。在他曾写过诗歌的地方,他就会与安陆相遇。“我怕观众只把安陆视为一个象征,就不容易看到影片的时空结构了。”杨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担心观众不把《长江图》当作故事片。

他因此拒绝与同样使用了大量诗歌的独立电影《路边野餐》对比:“《长江图》的诗歌,是故事情节。不是导演自道。”有趣的是,并非“导演自道”的这些诗歌,全是杨超自己配音:“因为失败文青特别不好找,想读出那种失败感很难。”

15年前,“失败文青”杨超以短片《待避》在戛纳电影节获得“电影基石奖”;2004年,他又以电影《旅程》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奖”。

2016年初,《长江图》在柏林电影节获得“杰出艺术贡献银熊奖”。

“杰出艺术贡献奖”奖励的是摄影。《长江图》的摄影是侯孝贤的御用摄影师李屏宾。他和杨超在电影中用胶片实践了“水墨长江”的构想。

2016年9月8日,《长江图》在全国公映。上映前,王彧去寻找能够放映胶片拷贝的电影院,全国只找到了七家。

船工生活只有无聊

为观众呈现的长江,是杨超筛选过的。2004年开始,杨超多次在长江采风,他曾站在船头,在昼夜相交、轮船驶入旷野的时刻,见过那条没有光污染、江面光线层次分明的长江,那是最好的长江——“唐朝的、宋朝的长江”。多数时候,因为现代文明的入侵,长江显得平庸。

开始采风的原因之一是,杨超想要克服自己作为导演对影像的恐惧感。在北京导演学院念书时,杨超最怕摄影课和表演课。表演课,是《师父》的导演徐浩峰帮他克服的。他当年邀请杨超做自己话剧的男主演,逼着他克服了这道心理障碍。但摄影恐惧还在。

胶片时代,监视器的画面只有摄像师看得到。对于杨超而言,导演不知道自己拍了哪些画面,那是一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梦魇。

2004年,杨超拍完《旅程》,一时不知再拍什么。他想起《旅程》中关于长江的两段戏——河流与船,是杨超从小的视觉兴奋点。他想,或许就该去长江上看看。

带着一台3000元人民币的DV,杨超上了路。最初的灵感,是一个叫《信使》的故事:一个青年船工,溯江而上,为重庆朝天门码头下的流浪女孩送信的故事。

拍《信使》时偶尔的瞬间,让杨超对自己的影像控制力有了些许信心。其中包括几次雨滴扑面、一次突然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雪,还有一个绕着山体拍摄云雾变化的镜头。

此后,杨超写了一两千字的故事梗概,从戛纳电影节“电影工作室”得到第一笔资金,又从鹿特丹电影节拿到了一笔“金老虎剧本”的基金,1万欧元。

杨超继续采风,想找条船上去体验生活,那是大年前三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对要回铜陵老家的兄弟。杨超、制片许飞雪和诗人麦子,一起上了船,睡在船工仅有的一张床上,盖着仅有的一条被子。

杨超睡在中间。半夜他被冻醒。一看,许飞雪和麦子各自把被子的一边压在身下,奋力向两边抢,被子中间中空起来,杨超实际上并没有盖到被子。

这种刻骨铭心的冷,促使杨超后来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拍出长江最冷的调子。这个决定,让他后来不得不付出更多的供暖投入。

那次“最长的航程”只有四天,杨超对船工有了最贴身的观察,结论是:真正的船工没什么故事,他们的生活是一个无聊接着另一个无聊。

这次采风结束后,杨超再次完善了《长江图》的剧本,并剪出了《信使四章》。这两样东西,成为后来《长江图》找到投资的关键。

到真正开始拍《长江图》的时候,长江又变了。当年杨超第一次去采风,坐的是四层客轮。现在,长江成了一条只通货轮的物理水道。

杨超感谢这十二年的经历,让他对长江的水态、气质、河道形态愈发熟悉,成了“对长江感触最多的中国人之一”。

“能在这个时代,和一个顶级的摄影师、最好的合作对象去拍摄中国第一长河,这是我巨大的幸运。”杨超一次次在影片分享会上说。

一切都在失控之中

选李屏宾做摄影师,是不需要犹豫的。“你拍脑袋想,华人摄影师里,也只有他对传统文化是有一定功底的。”杨超说。

2011年,趁李屏宾在怀柔拍摄周杰伦的《天台爱情》,杨超第一次拜访了他。杨超拿出剧本里自己写的诗给李屏宾看:“您觉得这些诗写得怎么样?”“这不叫诗歌。”李屏宾答道。“啊?那可能是我写得不好。国内的很多诗人,韩东、于坚、杨建,他们的诗歌您读过吗?”“都不是诗歌。”李屏宾答道——他只读古体诗。

李屏宾在台湾长大,没怎么见过这条在古诗词中反复出现的“孕育中国文化的重要江河”。他想用摄影机,为长江作画。

山水长江,在2012年,这样的宏图只能用胶片实现。“那时数字摄影机大部分还是2k清晰度。长江水汽大,很多大全景根本水天不分。用数字机就太虚了。”李屏宾解释。加之,长江与陆地、船舱内与船舱外,光线反差都太大。在这方面,当时的胶片机表现要远优于数字机。尽管为此势必要增加成本,杨超还是立即赞成。

正式开拍是2012年1月3日。三条船从上海出发:一条道具船,演员表演之处;一条摄影船,设置摄像机的地方;还有一条生活船。

杨超告诉男主演秦昊,拍戏吃住都在生活船上,是条五星油轮。秦昊进组,发现船舱里的房间阴暗潮湿,“好像监狱”。

选择住船上的一个原因是为了节省时间,“时间就是钱”。每天早上六七点,剧组人员起床拍戏,晚上八九点,回生活船吃饭休息。此时,三艘船开往下一个目的地。有时拍摄目的地不允许停泊,三艘船只能停靠在另一个地点,再通过车队运输到目的地拍摄。第一次拍摄63天,真正用于拍摄的只有45天。许多时间耗在转场和重拍上。船上重拍,最要命的是掉头。

只要有船经过,江面就会荡起不同层次的水波,机器难以稳定,李屏宾只能大量使用摇臂,进行水平修正。更难的,是在狭小的船上铺设移动轨道——李屏宾极爱使用移动轨道。他曾用过一个长达120米的“天下第一轨”。做《空气人偶》的摄影时,导演是枝裕和也打趣他:“李桑,你拍衣柜也要用轨道啊。”在船上,对移动镜头的解决,最后大部分只能依靠摇臂和一台“PV移动车”解决,另外是对船上空间的极限化利用。

长江本身也瞬息万变。很早以前拍《鲁冰花》,李屏宾经历过水上拍戏。但那只是在一个小水库里,每天看天气预报,风向、光线都在掌控之中。而长江的气候条件是无法精确预测的。“一切都在失控之中吧。”李屏宾开玩笑道。

这恰恰就是李屏宾的长处。拍《太阳照常升起》,突然天降大雪,所有人都懵了,李屏宾说:“千金难买。”拍出了一番别有味道的雪景。拍《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摄像机跟焦器突然坏了,李屏宾将错就错,把最后的回忆镜头保持在模糊状态,倒也贴合。“年轻时我也提很多要求,这边需要红,那边需要绿。但这样就无法控制现场,只能被现场控制,也就无法捕捉到合适的影像。”李屏宾说。

拍《长江图》,“老天给你什么就是什么”,李屏宾只能随机应变,及时寻找最佳角度,或调整拍摄顺序。

片中出现的两场雪,就是紧急调整剧本顺序拍出来的。这场雪戏,对于《长江图》的故事情节极为重要。“两个月航行里只有这么四小时雪,错过了,影片就会失去它重要的标志。”

“水流很清的长江,不健康”

拍《长江图》前,杨超接拍过两部“不算作品的电影”,其中一部是《小英雄雨来》。电影拍摄只有15天,却特意分了2000个镜头;早年他拍《旅程》,108分钟的电影只有93个分镜。“我就是想试试2000个分镜的动作片是怎么拍的。”杨超说。

到《长江图》,杨超不再执著于镜头长短。他为这部电影设计了300个分镜,不算多也不算少。拍摄完成,他最满意的镜头,一半拜天公所赐,另一半得益于分镜。其中一幕是高淳与安陆的隔江相望。江上的船向反方向慢慢驶着,观众从高淳的身后,注视着江对岸小小的安陆,和他们一起行走,直至安陆在视觉中越来越清晰。

三峡大坝也许是全片最具科幻意味的一组镜头。沿江而上的“长江水墨”,到此戛然而止。闸门洞开,钢筋混凝土筑就的庞然大物扑面而来,人类想象力的极致与对大自然的操控野心,卷杂着隆隆机械声,撞击着观众的视线。驶出三峡,长江成了一片湖泊。

大坝是剧组调控不了的。杨超为此过了两遍三峡。第一次场面十分混乱,又是晚上,拍出来像纪录片。

穿越三峡的最终呈现,和杨超的设想有所差距:他想把几个人物穿插在三峡大坝这一奇幻之地,但真要完成这一想法,至少得反复通过大坝三五次。

甚至开拍第一天,杨超就感到绝望。当时他妄图拍出一个震撼人心的大全景:从东海到长江口,依次实现海、江、城、岸的光影变幻,直到落在广德号的前窗上,定格到正在书写的秦昊。然而海与大江之间并没有一条分界线,那时无人机没有出现,直升机无法稳定,只能依靠摇臂拍摄,最终他们没有成功。

杨超想拍摄的“神奇大场面”,还有“沉灯”。在相对比较窄的江面上,布置数百位群众演员,他们像拔河一样,拉着一条粗烂的缆绳。缆绳中间挂上一盏青铜灯,灯先是沉在水中,然后被拉直。两岸村民各自向后跑,灯越来越高。村民跑到山上,缆绳就超出水面十几米。高淳乘着船,从这灯下穿过。这番极具仪式感的画面,仅是出自杨超的想象。然而拍摄时,在把灯拉起后,钢缆断裂了。

杨超最感遗憾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整个拍摄过程中,剧组没有遇到大风大浪。12年前,杨超在长江采风。那时长江还时常奔涌。“那是长江最健康的状态。长江最健康的颜色是黄色,从上流裹着泥沙下来。现在太多静水了。水流也很清,这是反常的。”杨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没有了风浪,长江就没有情感。”

另一件是,对剧本中三分之一内容的忍痛割除。“它应该是长江史诗、金陵史诗和生活史诗。现在只有长江和爱情,没了生活。”杨超说,他原本想拍到船工、码头、岸上集市、海事警察等多层次的生活,甚至想让它成为《撒旦的探戈》那样体量的作品(贝拉·塔尔导演,片长七个小时,讲述一个集体农场如何走向灭亡),因为成本,还是放弃了。

李屏宾还想建议杨超放弃更多。比如现在故事中一条悬疑的线索:不法分子希望秦昊护送几条“鱼苗”,看懂了的人会知道,那是一条白鳍豚。“讲魔幻爱情故事,又加上江豚的部分,让故事复杂了。不知道这对电影是加分还是减分。”在柏林电影节的采访中,李屏宾这样说,杨超就坐在他的旁边:“他有文人气质,这是他文人的责任和包袱。”

李屏宾建议删减的部分,还包括“安陆的前史”。高淳最终来到青海,长江的源头。那里河道干涸,视觉色彩既不像长江那样水墨,也不像三峡大坝那样水泥森林,而是一片褐黄。

李屏宾觉得没必要,杨超还是和卢昇一起去拍摄了长江源。

“不拍源头,就不是完整的长江图,主题甚至也会因此变化。从长江到赤裸的源头,也是一个反差。”杨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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