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谈了个遍,还有各厅领导,有的都不知道自己的工作和环保有关。组织部、宣传部也谈了,用人上要有环保意识。”
4人停止工作,14人被刑拘,2345亩玉米被推平。这是一个打给中央督察组的举报电话带来的直接效果。
督察组驻地里有一间接听电话的工作间,专门接听群众举报。每天早上8时,电话线插上;晚上8时,电话线拔下来。号码专为中央环保督察而设,也只用这一次。
市纪委半夜赶赴泰来县环保局,连抠两天,把所有案件都整理了一遍。“过筛子似的,看这些人问责得可不可以,处理得客不客观。”
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发自黑龙江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蕊 王倩 曹露
2016年9月4日,星期天。两周前离开黑龙江的中央第二环保督察组去而复返,与黑龙江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开了场闭门会。会议主题是在督察组正式反馈意见之前,双方交换一下意见。“内容是高度保密的。”一位黑龙江省环保厅人士表示。
在8个月前,最高规格的中央环保督察组进驻河北省。督察组向河北省委、省政府反馈了意见,措辞严厉:“2013年至2015年7月间,原省委主要领导对环境保护工作不是真重视,没有真抓。”
在全国瞩目中,2016年第一批中央环保督察启动。自7月中旬起,8个中央督察组分赴内蒙古、黑龙江、江苏、江西、河南、广西、云南、宁夏等八省份督察省级党委政府及相关部门,为期一个月。
督察组进驻各省份时开了一次工作动员会,此后,他们的行踪再未见报道。不过,督察组接群众举报后转交地方的案件处理情况在地方媒体持续更新。黑龙江省环保厅更在其官方网站上连续发布了31期情况公示。
南方周末记者据公开资料统计,督察组至少向各地转办了8543件环境信访案件,各种责任追究涉及人员总数不少于3172人。
“群众喜欢看谁又被约谈了,又处理了多少人,看着解气。其实这只是表面,不是中央环保督察的重点。”上述环保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环保部在河北试点结束后讨论,认为公众对中央环保督察的理解与其本意有所偏差。
通过窥察中央环保督察下的黑龙江,可探知这项环保顶层设计的内在逻辑。
五下河北取经
河北督察试点结束后,黑龙江环保系统充分感受到,中央环保督察组就要来了。
那段时间,负责东北三省环境执法督查工作的环保部东北环境保护督查中心(以下简称“东督”)频繁到访黑龙江,派四个中心领导分别带队到各地市检查。和以往的沟通方式不同,东督这次只搜集问题,没有后续的案件交办、查处。这是最明确的暗示。
环保部曾披露,根据《环境保护督察方案(试行)》,自2016年起,将用两年左右的时间对各省(自治区、直辖市)督察一遍。
“早来还好。如果督察不来,你一直都在准备状态。”一位环保厅工作人员说。
黑龙江环保厅派了五批“取经团”到河北,学习怎么配合督察。黑龙江环境监察局副局长王晓冬跟的是第一批,2016年5月8日、9日两天时间,将督察流程、驻地安排、迎检责任分工等都学了一遍。
督察组进驻河北之初,“河北省委书记、省长被中央环保督察组约谈”的新闻铺天盖地,央视还曝光了“约谈”现场:长桌一边坐着督察组组长周建和副组长翟青,另一边先后坐了河北主要领导。
“本来说的是(督察组)约见省委书记,新闻一出来成约谈了。”“约谈”更接近一种处罚手段,表明此前的环保工作存在问题。
督察组在黑龙江同样约了省委书记和省长到驻地座谈。“常委谈了个遍,还有各厅领导,有的都不知道自己的工作与环保有关。组织部、宣传部也谈了,用人上要有环保意识。”
督察组到来前,黑龙江成立了协调联络组配合中央督察,由一位副省长任组长,省委和省政府副秘书长、环保厅长任副组长。
环境监察局局长赵振伟是秘书联络组的联络员。他发现,督察期间与其他部门打交道,比环保系统单独出面协调要直接得多,“发往厅局、地市的红头文件都盖有联络组的印章,代表省委省政府”。
赵振伟相信,督察组看见的是完全真实的黑龙江。督察组组长由全国政协民族和宗教委员会副主任杨松担任,副组长是环保部副部长黄润秋。其他组成人员主要来自东督,“他们十多年来对黑龙江都很关注,掌握大量黑龙江的环保线索”。
哪些企业排污容易出问题、哪些地区大气或水环境不理想,黑龙江环保厅心里有数,在督察组到来前也通过省内督查做了规范。但很多群众向中央督察组举报的问题线索涉及生态保护、资源利用等,并不在环保系统管辖范围内。“有的领域我们原本都介入不到,通过中央督察才把问题提了出来。”
连续加班44天
2016年7月19日,督察组正式进驻黑龙江。
环保厅上上下下连续加班44天。督察组办公、居住在驻地宾馆前楼,协调联络组就住在后楼,每天加班到后半夜,家就在哈尔滨也没能回去。
地市环保局有上了年纪的老同志感叹,这种忙碌程度前所未有。齐齐哈尔环保局信访办主任夏岿然每天早上6点起床,接件、交办、上报,流水线一样忙到晚上九十点钟。“六个周末没歇过,不敢想象怎么过来的。”
赵振伟事先想到工作量会很大,但实际强度仍远超预期。同样“远远超出想象”的,还有督察组调阅材料的数量和范围。
督察组进驻前,曾向黑龙江提供了调阅材料清单,内容丰富。协调联络组根据清单准备了许多材料,比如省级党委和政府主要领导关于贯彻落实环境保护法、大气污染防治法等8个文件的批示,2015年产业结构和能源消费结构现状及变化情况,节能减排、重金属污染综合防治、重点流域水污染防治和重点区域大气污染防治“十二五”规划目标任务完成情况等。
督察组来之后,需要调阅的材料远超过清单范围。从党政同责的角度,督察组要调阅2013年以来,全省六十多个区县常务会议上研究环保工作的会议纪要。这些材料,环保系统大多不掌握。
赵振伟以协调联络组名义给地市发转办单,地市再给区县发转办单。第二天,地市工作人员把材料送过来,有的扛着麻袋。
协调联络组原本希望将材料装订规范,结果发现时间根本来不及。督察组今天下调阅单,材料明天就要送到。很多政府规划或建设批复文件,都是地市主管部门找到原始文件,复印一份加盖公章就送上去,直奔主题。
“调阅材料是有目的的,督察组掌握了一些区域问题线索,通过材料辅助判断。”王晓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是教训,也是契机”
4人停止工作,14人被刑拘,2345亩玉米被推平。这是一个打给中央督察组的举报电话带来的直接效果。
督察组驻地里有一间接听电话的工作间,专门用于接听群众举报电话。每天早上8时,电话线插上;晚上8时,电话线拔下来。号码专为中央环保督察而设,也只用这一次。
接听电话的既有督察组成员,也有抽调的黑龙江政府工作人员。河北督察试点时,副组长翟青曾七次接听举报电话。
虽同在驻地宾馆,黑龙江的工作人员并不能随意进出中央督察组的办公区域。协调联络组成员互相开玩笑:每晚8时后,会有一个穿着天蓝色碎花大裤头的男士,到前楼取当天的举报内容汇总。
督察组一天转交的举报案件约在30到40件,经东督副主任以上级别人员审过一次,与环保完全无关的案件不会转交。而督察组认为关系重大的案件,会标注一个星号。
两天内,地市要向省里反馈转交案件的初步处理意见;10天内,黑龙江要向督察组反馈处理情况。本着“线索公开、办理过程公开、结果公开”和“边督、边查、边改”的工作原则,典型环境违法案件的办结情况每天在省内主要媒体上公布,有群众对处理结果不满意可再次向督察组举报。
督察刚开始的头几天,有的地市还以为和以前一样,环保部门把案件处理完了就直接报到环保厅去,不往市委、市政府报送。“我们不少给他退回去了。别就(单纯)整成环保局的事。”一位协调联络组成员说。
主管副省长单独把一些地市约上来谈话,要求高度重视中央环保督察的严肃性。后来地市再上报案件处理材料,都要市里主要领导签字盖章。
泰来县和平镇2345亩草原被违法开垦种植玉米的事情,副县长陈琳之前也知道,是当地有名的历史遗留问题。这片地原是国有草原,被农民自分田包围着,10年间,东家拱几亩,西家垦几亩,陆续被蚕食为庄稼地。
“这次督察,对我们是个教训,也是个契机。”县里原本打算过了秋收,再逐渐把地收回来,明年不让农民耕种。然而,成为中央督察组转交案件后,当晚,几个县领导开会到深夜,反复考虑下了决心:马上把玉米地推平,不等秋收。
和平镇镇长姜兴业坐镇,县里派出人手,机车手、公安局特警大队、信访办、土地局等从8月3日干到25日。人最多的一天订了75份盒饭,最少一天也是24份。
泰来县属贫困县,被刑拘的14人是违法开垦草原家庭的男劳力。县里派了14个干部帮他们干农活,以防农民因为此事返贫。
“确实是两难。从环保角度,要求我们必须把这事处理完。”陈琳说,“趁着督察的机会,上下一条心把事情解决了,也起到震慑的作用。”有环保厅工作人员开解说,通过督察将这些遗留问题形成定论,当地政府往后也更好干。
泰来县政府过去认为,县里天蓝水清,没什么环境污染事件。没想到这次中央环保督察涉及的几起案件,暴露出在生态管理方面存在漏洞。“我们痛定思痛,经历了思想洗礼。”
市纪委半夜赶赴泰来县环保局,连抠两天,把所有案件都整理了一遍。泰来县环保局长宋志广感觉纪委像最后一个考官,甚至比中央督察组要求还严:“过筛子似的,看这些人问责得可不可以,处理得客不客观。”
截至9月1日,黑龙江共对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等11个市的12个党组织、14个单位、272人进行了问责。因中央督察期间信访事项整体办理不力问责了8个党组织、1个单位、4人;因具体案件办理失职等原因对84起案件启动了问责程序,共问责了4个党组织、13个单位、268人。
暗访+回马枪
中央环保督察组接群众信访举报后,将线索移交地方,自身并不跟着案件走。
督察组在大庆市肇源县沿江湿地自然保护区检查时,发现有人在河道内违法采砂,也将线索转给地方要求查办。肇源县河道管理处砂石站站长因此被免职,肇源沿江湿地管理局局长、河道管理处主任二人被诫勉谈话。
“去组织部谈话,非常严厉,批评环保意识不够。”河道管理处主任孙百万说,“怎么我们自己没能发现问题,非让督察组来发现呢?”
中央环保督察组在齐齐哈尔期间,与市委书记、市长分别进行了谈话,走访了5个部门,调查问询了33名相关责任人,对16个相关项目单位进行现场核查,包括扎龙湿地自然保护区、4个垃圾填埋场、一处水源地、一个污水处理厂的污泥处置情况和一个重型机器厂的能源综合利用项目情况。
在哈尔滨,督察组组长杨松视察了松花江和阿什河。据一位陪同的环保厅工作人员观察,杨松在视察过程中很少说话,只听汇报,不表态。
包括杨松在内,8位中央环保督察组组长中,有4人并没有环保领域任职经历。上述工作人员分析,督察组组长不需要是环境领域专家,重要的是能综合驾驭,对环境问题抓住主要矛盾。
杨松视察阿什河是暗访,事先没让通知地方,车直接从驻地开过去。阿什河是哈尔滨比较难治理的一条黑臭水体,河边垃圾比较多,河水环境质量较差。阿什河口内断面是环保部同黑龙江省签订的《水污染防治目标责任书》中唯一国控劣五类断面,需在2018年底前达到五类水体。
督察组现场没有过多反馈。环保厅将组长检查阿什河的情况反馈给了哈尔滨市政府,还在官网上贴出《关于阿什河水质的预警通报》:“你市要充分利用剩下几个月的时间,集中组织开展一批河道清淤、沿线垃圾清理、畜禽养殖废水处理、农村生活垃圾清运等‘短平快的治理工程,确保实现2016年氨氮年均浓度在3.5mg/L以下的目标。……(如不能完成)省厅将参照环境保护部《建设项目环境影响评价区域限批管理办法》,对阿什河流域启动区域限批。”
哈尔滨市政府整改得很快,马上倾全市之力沿河清垃圾。“水质不能短时间提高,先把感官上的问题解决了也行,做到表面干净。”
过了几天,督察组又杀了个回马枪,现场踏查阿什河后直奔道外区团结镇政府。
在镇政府,环保厅长表明身份:“我自我介绍,我是省环保厅的厅长,这位是中央督察组的领导,那位是省委副秘书长。”副镇长一听,赶紧给在区里开会的书记打电话。过了40分钟,区长和书记、镇长都赶了过来。
区长、书记拿出地图,向暗访的领导汇报阿什河的治理情况及规划,并强调决心,没特别强调困难,不要督察组拿意见,也不向督察组要政策。
“腰板也硬了”
8月19日,中央环保督察组在黑龙江的督察告一段落。
协调联络组成员从督察组驻地回到各自单位,又连续办了十多天公。督察组虽然离开黑龙江,但最后几批转办案件还要处理。最重要的督察反馈意见没下达前,这口气还不能松。
2016年全国“两会”期间,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参加黑龙江代表团审议时非常关注生态资源和环境保护问题,他强调:“环境就是民生,青山就是美丽,蓝天也是幸福,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黑龙江的冰天雪地就是金山银山。”
9月初,一位环保厅工作人员在总结中央环保督察迎检情况时着意引用了这段话。
紧接着,新一轮省内环保督查开始启动了。以前,环保厅会邀请东督领导为省内督查坐镇。受中央环保督察迎检工作启发,他们计划,以后由省委、省政府办公厅牵头,环保厅只作为承办单位,以打破部门区隔。
“中央环保督察推动解决了很多环保问题,但不能所有工作都靠督察来推动。”一位黑龙江基层环保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腰板也硬了。从普通百姓到地方负责人都意识到环保工作重要性了,这个意义或许不能用经济尺度衡量。”
按照《环境保护督察方案(试行)》,每两年时间,督察组要将各省巡视一遍。
牡丹江市环保局一名工作人员希望中央环保督察组两年后再来黑龙江,反反复复来,持续推动解决环保工作中的疑难杂症,让其他部门对环保工作理解更到位。
赵振伟注意到,河北督察试点以后,河北环境执法监察局进行了扩编,并计划由正处级单位升格为副厅级。而黑龙江环境监察局目前也面临人手不足的问题。
“黑龙江是生态省,省委、省政府对环境是非常重视。尤其总书记来到黑龙江之后,大家更重视绿水青山,不会有太大的破坏和开发。”赵说。
(感谢黑龙江省环保厅吴殿峰对本文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