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西泠
冯唐,北京人士,北京協和医院临床妇科博士,美国Emory大学 MBA。曾就职于麦肯锡公司。现出版长篇小说《万物生长》、《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不二》,诗集《冯唐诗百首》,散文集《活着活着就老了》等11种。
冯唐的文章好,赞美之词此起彼伏,不仅在内地,香港台湾无一不为之倾倒。有人曾在香港《文汇报》著文,盛赞其文字野趣真功夫。他文气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漫不经心、冷嘲热讽,冯唐不爱出声,但骨子里也骄傲。他为人内敛、矜持,文字却十分放得开。李银河更是以“当代写作者中王小波第一,冯唐第二”之语作评。冯唐之艳丽,惊世骇俗。他出口便以“自《肉蒲团》之后,未再现过好的汉语黄书”为由创作黄色小说。16岁作《欢喜》,39岁出版《不二》,只因为“眼看快四十岁了,现在不写,再过几年,心贼僵死,喝粥漏米,见姑娘只想摸摸小手,人世间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十万字了。”
少年冯唐
从地理学上来讲,冯唐是北京人,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从小胡同串子,住过平房,也住过大杂院。在龙潭湖鸟市第一次茬架儿,看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在垂杨柳中街邮局前摆摊无照卖旧杂志,挣了第一张人民币一百元的大票。从人类学看,冯唐不算北京人。他爸是广东四会县人,据说是贫困地区。他妈是蒙古人,赤峰巴林右旗的,会说蒙古话。
冯唐家的简易楼里的小屋是违章建筑。1976年闹地震,冯唐妈妈趁火打劫,占地搭棚子,地震没再来,棚子留下了。冯唐大哥上大学离开,他就有了自己的一个屋子。一直没有来得及解决防水和防风问题,天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冯唐先救书,再用塑料布遮挡被褥;天刮大风,屋子里掉土,反正一周去父母单位洗一次热水澡,他一动不动,继续注六经。后来读《汉书》,看到董仲舒三年不窥院,冯唐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又读《旧唐书》,吹白居易9岁知音韵,冯唐又觉得没什么了不起。
他的第一本启蒙读物是大哥的文学摘抄本。那是一个480页的16开的硬皮日记本,上面有《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西方名人名言、台湾爱情诗。冯唐老妈小学毕业,不懂颜肉柳骨,逼冯唐哥哥天天抄人民日报。冯唐大哥的字练得跟庞中华似的,但是更有人民日报的范儿。大哥暗示小冯唐,他的文学摘抄本、吉他弹唱和弹簧刀是赢得姑娘好感的三种主要工具。具体顺序是,找个机会让她们观摩一次弹簧刀白入红出,然后在伤口血流方止未止的时候吉他弹唱爱的罗曼丝,最后把文学摘抄本借给她们放在床边。
文学摘抄本里基本上两类东西,一类如: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冯唐定义这些为:事逼。另一类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冯唐就惊了:原来文字法力无边,隔着三千年依然可以直指心脏。
他先读王力的四册《古代汉语》、商务印书馆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然后再前四史。对于英文,先念《新概念英语》、背三遍梁实秋编的《远东新袖珍英汉词典》,郎文出的英美文学简介,按照美国现代图书馆出的一张20世纪最佳英文小说的书单,然后就开始读海明威、萨克雷、狄更斯、劳伦斯、奥斯汀的原著。接着读周作人、曹聚仁、梁实秋、鲁迅、朱自清、唐弢、郑振铎等已故的人的——书评,从中获得指导。所以他这样沐浴在书的海洋中,吮吸知识的乳汁,成果斐然——很快变成了近视眼。
《欢喜》起笔于1987年夏,冯唐16岁之时。一整个暑假的空闲,少年气向着青年逐渐成长之时,竟能这样定心。而整个青春期的不安定也被留在书中,“你就在青春期当中,写了关于青春的《欢喜》。再看,尽管装得厉害,但是百分之百真实,特别是那种装的样子。或许,也只有那个年纪,才有真正的欢喜。”
你以为他是中文系毕业,至少应该是外语系毕业,可他却读的是协和医科大学,本科、硕士、博士,一口气读过来,大好的,茁壮的,闷骚、牛逼哄哄的青春在临床医学的福尔马林和尸体中度过,鲁迅如此,罗大佑如此。冯唐这样走了一条不同寻常之路,茁壮成长,做他的关于千古文章的春秋之梦。他穷极无聊,去了美国Emory大学读MBA,回国也是高级经理人之类,每日又吃饭、喝茶、睡觉、坐班。日常工作太忙,少有整块的时间,脑子像调频收音机一样自如换台,打开手提电脑,周围马上就暗下来,文字就像鲜活小虾鱼一样从脑子里游到指尖,然后蹦到屏幕上,排列组合,站好方队。外企中层冯唐,十几年后,修炼成为作家冯唐。
文字中的“性”与欲望
冯唐喜欢亨利.米勒,文气盛,元气足。写作最重要,是有力气。能坐得住,也能有力气将文字付诸笔端。冯唐写字的状态,“根本不想,憋不住了一坐,像有人执着他手往下写。 ”这就更需要力气,一气地迫不及待地发泄多余的精力,一般人没有这么个耐力。普鲁斯特昏昏欲睡,一辈子只作一件事。普鲁斯特热爱林荫道中盛开的幽兰,冯唐不爱这样,他是更需要鲜活的,以补充过去不曾有过的,以及将来还未到来的。冯唐的文字只以一个目标而存在——将自己能写的写尽。这样消耗的挥霍式的创作力,岂止天才。天天锻炼身体才有用。
2014年《不二》自香港出版,曾创下当时香港文学类书籍最畅销书籍的记录。《不二》起笔第一句,“尼姑玄机问禅宗第五代祖师弘忍:‘你想看我的裸体吗?” 一次采访中,冯唐说道:“我推崇的不是滥交,我只是要抛开审美和正统思维,因为接受新思维对于流氓是很容易的,对于社会主义老太太是很困难的。”这容易让人联想起古龙,写起女人的裸体极爱用“胴体”二字,好似带着光芒一般轻柔、妩媚。冯唐笔下的身体词汇更多,这大概得利于八年的医学专业的学习。那些精准的词汇好似一个个展览品,从整体取出局部,浸置在鲜活随时都可奔赴死亡的体液中,活着大约也是这样。
“性”在冯唐的笔下是鲜活的,真实的,毫无虚伪的,《不二》中场景定格的即视感甚至令人引起对“性”这件事本能的反应。好像看到电视节目中非洲草原上狮子咬断羚羊的脖颈,匍匐在一侧的画面中是正在分食尸体而引起的残酷感。可是食欲,与为了食欲而应付出的代价,似乎就应当如此。
馮唐笔下的性欲好似高更笔下的人体,不以光环加以粉饰。可是,对于鱼玄机眼中的光景,树影斑驳中跳跃的鸟儿,与好似焦距伸向远方而模糊的空间,又似乎在说着什么异样的存在。好似鱼玄机在发出这邀请后完全将眼前这个人的一切忘记,她的注意力一瞬间为这个人以外的光景所吸引。好似一个人在漫长的读书中忘记了手中点着的烟。那心不在焉的描写,令人不得不为此叫好。
冯唐的敏感似乎是他写作的原因之一。作家必定敏感,将感觉切实地描述是他们的责任之一。冯唐的敏感在文字中随处可见,每一次的描写每一处场景的转换。那些切肤之感,无一不使人有种“借着”冯唐的眼睛观看这个世界的冲动。对自己写作的原因,他曾说道:“从二十多年前我倒腾汉字开始,我写作从来不是为了功名利禄、经世济民、传道解惑、净化心灵,从来都是为了发泄,从来都是被使命驱动、神鬼附体、龙蛇入笔,从来都是为了一些细碎的、肿胀的、一闪一闪无足轻重的原因。”
冯唐描写自己的感觉时近乎是细腻的,好似温存地带着温柔的光晕,这些碎片的情感无疑是写作带来的至幸之福。在写到亨利·米勒时,他写道:“我记得第一次阅读亨利·米勒的文字,天下着雨,我倒了杯茶,亨利·米勒就已经坐在我对面了。亨利·米勒一辈子,思考,写作,嫖妓,冯唐以为难得这样,一辈子当流氓。后来老流氓、小流氓这样不堪的字眼成为了他小说里的常见主人公。而他也一语中的地道出亨利·米勒的不足:但是他血里没有杜牧,不知道为什么烟笼寒水月笼沙这七个字要这样安排。”
这一秒中所拥有的喜悦,以及用文字将这一瞬间付诸于笔端的幸福,是写作者们所追求的那无可取代的金色之光。而为了这一秒的光辉,正是在他人文字中所拥有的幸福,推动着他们,去体验去疼痛去思考去创作,将过往与未来拉向同一顶点的个人价值。
未来,是过往时间河流中闪耀水滴的倒影,而这一秒的印记,掌握在现时之中。
以文字对抗时间
2014年,冯唐从国企辞职后便以文为生。这样说也并不准确,确切地说,冯唐有了更多的时间写作、看书,接着写作,甚至翻译。他在文字中写道自己翻译的状态,加州湾区纳帕附近的民房里,周遭时而夹杂着用方言话痨的鸡毛蒜皮,时而是安静得连风声都可听出的凉爽。在这样的环境中写作,无论写出什么总会有可取之处。
不仅仅是翻译,这几年,冯唐的工作重心从企业管理逐渐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中。2015年4月,根据冯唐小说改编的电影《万物生长》上映。同年,冯唐出版了自己的第六部长篇小说《女神一号》。
这是一部关于爱情、婚姻、婚变,涵盖一代人对世界的思考与质疑,将表象之上和之下的人性挖掘出来的作品。在《女神一号是如何炼成的》一文中,冯唐写道:
“有一次,我真逼着自己仔细想了想,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我发现,我四十岁之前和四十岁之后的答案并不一样。我四十岁之前,心智基本还是个少年,最喜欢爱笑的女生。女生一笑,她的脸就像枝头上的花开了一样、就像云里的月亮露出来一样、就像大地上的草绿了一样,挺骚。我四十岁之后,意识到自己一身臭毛病,意识到在有生之年改掉所有臭毛病而立地成佛的概率非常低,于是破罐子破摔,在好些方面放弃对于我劣根性的清除,越来越喜欢不挑我毛病的女生。不挑我毛病的女生就是女神,不挑我毛病的女生广袤如大地,不挑我毛病的女生最美丽。”
冯唐曾说过,自己差老天10部小说。时光无缝,将剩余的时间,写更多的字,想思考的问题,以期待可解决少量的疑问。冯唐的每一个作品都像是他对自己生命的疑问,从1987年起笔的《欢喜》到如今的《女神一号》,到下一个长篇,下下个长篇。不同的是,如今冯唐有了更多的时间做想做的事情,写要写的文字。
“你为什么写作?简单回答:为了度己和度人。看到听者眼中一片茫然。换种说法:为了自己爽和别人爽。”
冯唐以文字对抗时间。以与时间的竞争,展现自我的存在。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存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同意识的苏醒,个人自由的追寻,而这一切对冯唐,或许只是修炼的一部分。
“我的文字几乎和我没有关系,在瞬间,我是某种介质,就像古时候的巫师,所谓上天,透过这些介质传递某种声音。我的文字有它自己的意志,它反过来决定我的动作和思想。当文字如仙丹一样出炉时,我筋疲力尽,我感到敬畏,我心怀感激,感到一种力量远远大过我的身体、大过我自己。当文字如垃圾一样倾泻,我筋疲力尽,我感觉身体如同灰烬,我的生命就是垃圾。”
冯唐在文字中喜爱与未来对话,好似一个正当中年的人坐下想象自己是一个年迈的老人正回忆起少年时的自己,好似博尔赫斯在湖水边跨越整整一生的对话。然而冯唐还没写完,他的书写正在进行时,他那迈向未来,以未来的时间为赌博的筹码,紧紧抓住现时地,如同灼烧一般炙热的写作,无疑是生命力量的展示。未来,从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