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宝麟
晏庐自述
□ 曹宝麟
我也许命中注定一辈子都要与文墨打交道。我在家排行第二,幼时的我即与兄弟性情大异。所谓儿戏,如呼灯灌穴、结朋追游乃至抖空竹、打陀螺等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5岁入学读书,记性不错,默生字总是全班第一。旧时烟盒中附送纸牌,小孩拿去玩便糟蹋了,而我却留下所绘人物故事,什么“李下不整冠,瓜田不纳履”“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之类的古训,至今仍记忆犹新。不多的压岁钱,兄弟都换了炮仗放,而我竟挑回一些画片。白石的虾和悲鸿的马,即是我自学的初步内容。我最乐意到一个颇多古董陈设的亲戚家串门,他属马,请马晋画过一匹棕色大马,我每次去都会驻足端详,颇诧异于马的前右足内侧何以有一块圆形瘢疤,后看到真马,才知凡马皆具,画家原是写生所得。朵云轩是假日必至之所,留连半天,欲去依依。
高中时喜文科的倾向已十分明显,语文书中最饶有兴味的是古文。高三任课老师薛椿荫先生,曾用地道的魏碑书,写了不少易误字贴在课堂里,又组织课外古文兴趣小组。他发给我们的读物,有袁枚的《黄生借书说》和自己用文言写的日记。彼时语文教师的功力绝非今日可比。古文那种简远隽永的情调沁人心脾,使人陶醉。我游城隍庙豫园,归后也模仿写了篇满纸之乎者也的游记,居然博得老师的青睐和同学的传抄。我的作文总能得满分,也经常蒙薛老师当堂朗读点评。高中毕业考取工科,独向薛老师府上辞行,他为我题词,慰勉有加。我看到他家墙上有四条屏,当我向他表示难知其妙时,他告诉我作者是清代最杰出的书家何绍基,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不觉便记住了……此老料应早已作古,我怀念他是因拜赐他的熏陶,并使我的心智得到了初步的开发。
人生的乐趣,莫过于求知欲得到满足。我的兴趣广泛,几乎涉及到文史地动植等一切领域,但考大学的择业误会与之发生抵牾,使我只有通过自学才能继续深造。幸好“文革”阻断学业,才使日后的回归出现转机。因我属半吊子工科毕业,分配到工厂跟班劳动。工余,别人娱乐消遣,而我却沉浸在当时能找到的书籍中。随后,所谓“封、资、修”的孑遗也不能保有,只能啃辞典。这些,由事实证明决非枉抛心力。后来“他好俱忘’,固守的阵地只剩下考据和书法,并将终身以之。
考据,是我研究生毕业后调整学术方向才开始着手的事业。考证碑帖,当然与我早就喜爱的书法互为表里。不可否认,三年师从王力先生的生涯,砥砺了我科学的求实精神和慎独的学术品格,但思接千载而又游刃有余,则全倚仗由广泛涉猎积累的各类有用知识。我读书从来细致,几不疏漏。博闻强记和审思缜析,是考据的必备素质。这是一块蕴藏丰富的冻土带,我有时会庆幸,似乎是老天特地留待我去垦殖并获得丰收的。尽管学问做得很累,使我永远难以企及著作等身,但我坚信,锲而不舍的精魂,终将受到后人的祭祀。
从自觉算起,我临池已有40年,同样体现了一以贯之的学风。学书需解决的主要问题是笔法,这是最基本也是最关键的元素,因为字法和章法等一切皆从此生发。我所取法的米芾,笔法的丰富性可谓无以复加。故此,若无用志不分的专谨,是难以摘取龙颔之珠的。我深知,后须与之离,必先与之合。所以,不能不在亦步亦趋的临摹上下足苦功。从初学的第一刻起,我就用如对至尊的恭敬去临习,在缓慢的速度中,仔细剖析点画的形态并刻意摹拟它。正是凭着这死工夫和笨方法,才最终将他用笔的奥妙了然于心。这做法也许自以为聪明者不屑为,但龟兔赛跑的胜利,终究不照顾见异思迁或急功近利者吧。“踏实之不吾欺”,这浅显的道理,在今日浮躁的时风下,仍不无强调的意义。
每个人的生命节律受之于天,而运笔的速度最能印证生命的律动。我本不甚辩给,而长久默默钻研,更养成了沉静恬淡的性格。我之作书每优游而不迫,其实性情使然。我虽未至“一日不书便觉思涩”,但还算勤耕砚田。铺纸执管,也不存几多创作的动机,只是挑些有味的诗词续续写去,以显示真我,这也许即是禅家所谓的“平常心”吧。我所认定的追求是借助适意的书写,再现一种古典的情调和一派精致的逸韵,从而实现修身养性的功效。这无疑有些士大夫习气,与当今鼓吹创新、大倡流行的时髦格格不入。但我想,与其新且粗劣,何如保持旧的精美,关键还是以质量决定高下。
曹宝麟,1946年生于上海,江苏无锡人,当代著名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学者,暨南大学书法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沧浪书社社员,曾任安徽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曾获全国第五届书法展“全国奖”、 “兰亭奖”一等奖、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二等奖(最高奖),出版有《抱瓮集》 《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 《中国书法全集·蔡襄、米芾卷》《中国书法全集·北宋名家卷》《曹宝麟书法精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