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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刘仁杰
采访者:百 柯
百柯:还是你在画“喘息”系列的时候,我们有过一次访谈,随后你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个展。转瞬九年过去了,今天我们再次相约,看到了你称之为“行走”和“游移”系列的新画。我很感兴趣,十几年时间,你一直专注于这三个系列的创作,那是出于什么样的思考?
刘仁杰:我有一个愿望,想借用音乐的体裁格式完成一部绘画的交响曲,设想中的70件作品既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成画。如果说《岛》和《通道》两幅画是引子,那么“喘息”系列就是第一乐章,“行走”系列是第二乐章,“游移”系列便是第三乐章。
刘仁杰 游移No.4布面油画 195 cm×180 cm 2013年
百柯:你是想借用交响曲的体裁格式,把这么多的作品有机地串联成一个整体,期待产生独特的视觉力量。这三个系列之间的关联性和不同点在哪里?
刘仁杰:人是最没有安全感的动物,在不断地求生存,以期获得更大安全系数的过程中,伴随着困惑、焦虑与不安。尤其是在快速发展的今天,我们不可避免地都深陷其中。我就是想把这不可见的各种复杂心理状况用具象的手法真实地表达出来,而这三个系列所传达出的心理状态又有些细微的差别。
记得“喘息”系列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时,我在展厅醒目的地方写下一段有关“喘息”的自述:“你爬上一座楼顶,就会立刻感到城市在颤动,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这是城市的喘息。这声音会给人以兴奋、给人以紧张、给人以恐惧……这声音又无所不在,即使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窗户紧闭,城市的轰鸣也会时强时弱地隐隐透入,伴随自己的喘息声,也会时常带来一丝丝的紧张与思虑,我只是试着把这种难以具体化的心灵颤动一点一点地固定在画布上。”这是画“喘息”系列时我的真实心理状态。
2009年底,我不再担任系主任工作后,除了上课,有了整块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于是,我就到新画室画画。新画室位于城的另一个住宅小区,从我家到画室有一段距离,我去画室都是走着去走着回。这条路要经过一段安静的带状公园,穿过一座拥挤嘈杂的劳务市场,两个车流轰鸣、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门屏蔽了城的喧嚣,在静的画室里可以冥思,灵魂可以出游,“行走”系列就是在这不间断反反复复地穿行中所得到的精神游走于荒寂的体验。
思想在荒寂中游走得久了,生活将会把你拉回现实。我们又常常处于茫然和对未来不可知的思虑中,又不得不在充满欲望的现实世界与虚无的精神世界里苦苦挣扎,徘徊着、摇摆着,“游移”系列就是表达了这样的矛盾心态。
百柯:你曾说当代绘画不仅是在人生的某个时间节点上准确体悟到个人对时代的独特感受,更重要的是要找到与之相适应的当代表现方式。可见你对当代性有特殊关注。为此,你做了大量的试验和艰辛的努力,能否具体谈谈在哪些方面有突破,从而把自己的作品从西方传统写实绘画旧的视觉形态中解放出来?
刘仁杰 游移No.8油画 190 cm×150 cm 2014年
刘仁杰:在我们的前面,西方绘画艺术经历了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两个重要阶段。站在当代的立场上看,现代主义和古典主义同样都已成为传统。百年的现代主义形式创新,拓宽了我们的艺术视野,同时又极大地改变了人的审美价值取向。我就是想把现代的抽象设计理念和艺术观念拿回看似不搭的具象写实绘画里,将古典与现代通过各种嫁接与融合,使其成长为具有折中性质、个人特点鲜明,特别是具有当代审美取向的具象绘画。
我在画正稿前,总会先画色彩稿。叫色彩稿不太准确,实际上是用油画颜料涂在画布上的小草图。这解决的是构图问题,即用平涂的方法解决制作前的所有构成画面的基础问题,比如简化形状、形与形的叠加与并置、空间面积分割、黑白灰区域布局、色块及色调的设置等。稿子大都是经过反复推敲涂改,需要大的改动,就会换新画布重画,直至满意。有时会同时画几个小稿,通过比较做出选择。而正稿只是给它披上具象的感觉外衣。
百柯:艺术上搞折中是件很难的事,要有很强的综合平衡能力才能把看似相互矛盾的表现手段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刘仁杰:我自认为有先天的平衡感,可能是家庭教育、个人性格和中国传统文化“中庸”思想的影响,我做事不会走极端。折中是调和的意思,调和意味着妥协,这个词用得不太准确,但也找不到更好的。我的本意是希望从写实与抽象两个不同体系里,选择最好的和最适合自己的部分加以融合,形成具有个人精神指向和特色的艺术。
百柯:除了对现代设计因素的利用,重复也是你的特点,比如“喘息”和“游移”系列不断重复出现的有着突出纹理的地板图形;“行走”系列采用几乎完全相同的构图,重复增强了作品的存在感和辨识度。
刘仁杰:自我重复也是当代艺术的重要特征,在工业化和商业化高度发达的现今社会,重复的运用是普遍并具有时代性的。我画地板不仅仅是为了增强作品的表现力量和辨识度,更是一种内在需求。通过不断地重复地板纹理的超现实表现,强化个人对于外界波动起伏的心理感应。我刻意在“行走”系列中采用看似相同的构图,但在每幅的人物、背景和色彩选择上又有所不同,突出的是冷漠静观、思绪远去的一种氛围。
百柯:尽管你的作品外在形态发生不小的改变,但我知道你对古典写实油画的学习曾投入很大的力量,不难看出你的作品还是透着西方古典美学的精神。
刘仁杰:我们拿起油画笔,初始阶段自然是向西看的,因为那是源头。我读研的时候就是从学习西方古典油画入手的,这种学习研究大约有十年的时间。那时以极大的求知热情,利用所有能找到的资料,研读传统的经典作品。后来出国又有了看原作的机会,在众多古典大师中,我偏爱弗朗西斯卡、丢勒、伦勃朗和维米尔,对维米尔尤其喜欢。自1990年后,随着艺术视野的开阔,艺术观念也发生了改变,我更喜欢去研究近现代那些对传统写实绘画语言有独创性运用的艺术家,因而对巴尔丢斯、莫兰迪、霍克尼、洛佩斯、图伊曼斯的艺术实践有兴趣,我希望自己也能够像他们那样去工作。
刘仁杰 游移No.2布面油画 140 cm×140 cm 2015年
虽然我的画与传统审美相距已远,但古典主义追求永恒的理性精神早已植入我的心底并影响我的艺术观。直到现在,我每次去国外博物馆,都会在维米尔的画前伫立许久,在静默中屏息以对,感受作品散发的庄重、静穆和富于秩序感的古典主义精神力量。
百柯:中国哲学强调以静制动,在静中传达出其内在的生命精神。看你的画:冷峻、理性、孤寂,同中国传统美学中荒寒冷寂的艺术追求是相通的。我想知道具体的影响来自哪里。
刘仁杰:我的画室干净明亮,四壁均是白色,唯有几件中国传统书法挂在墙上,这是为我的画营造的“空”的氛围。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字运笔挺劲犀利,字字透着冷峻、孤寂的气质。赵字的视觉形态对我的艺术风格有影响。纵观中国艺术史,我独喜欢宋的山水、宋的花鸟、宋的青瓷……但我更喜欢宋人对待自然、对待艺术一丝不苟的专注态度。那是一个宁静、简单、没有躁动的世界,是世外桃源、精神的乌托邦。那是我遥望而不可即的精神栖息地。
百柯:你每天走着去画室,又走着回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对这种状况满意吗?
刘仁杰:在现代社会中,城最能集中体现当代人的生存状况,拥挤、污染、喧闹。但我乐于在城里生活,对城市心存依赖,我觉得只有在对纷乱的触碰中,自己方能找到去画的感觉和意义。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于在现实与虚幻、喧嚣与荒寂之间游走,在持续不断的游走中保持心灵的独立与纯净。有句歌词最为贴近我的状态:活在城市,远离现实。
刘仁杰 游移No.11布面油画 190 cm×150 cm 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