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手语的心灵姿态

2016-09-02 09:29宁珍志
鸭绿江 2016年9期
关键词:散文

宁珍志

简单认识一下沙爽

沙爽写《拈花》(《鸭绿江》2015年第九期刊发,《散文·海外版》六期转载,并收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选本《不过是岁月变成了生活》中),虽然只写了月季、紫薇、丁香、甘菊等四五种花卉,却是在一次次地与昙花、铁树、接骨木抑或和龟背竹、幸福树、散尾葵等观叶植物的对比中完成的,而且有关花的具体描述文字的当量相当少,作者不时“环顾左右而言他”,总想在自然界生命之间建立起必然的联系和影响,并不时把自己的思索和盘托出,呈现一种人的心灵姿态或曰心灵走势,直接裸露个体生命成色。沙爽散文创作总是截取情感阅历的疼痛、命运躯体的偶然,以及现实触及的断面,于冷凝的叙述和硬朗的文字中凸现悲剧气氛营造思想气场,读者获取的常常是滞重,是追忆,是清醒,偶尔偏得的一己欢愉,也是难掩其感怀至深悲悯至烈怅然至叹的泪痕与痛楚。

沙爽至今已在《散文》《美文》《钟山》《天涯》《大家》《山花》《北京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重要刊物发表散文数十篇,出版《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等散文专著多部。从现阶段辽宁散文创作保持优良姿态一贯性的中青年作家角度而言,能获取此等成绩,除却鲍尔吉·原野步伐领先之外,他者非沙爽莫属。沙爽风声鹊起,影响力已走向全国,其艺术品格的坚定性为她赢得了一席之地。沙爽像一棵小草,在辽宁散文株株大树的参天婆娑面前,羸弱而倔强,单向而执着,迎风摇曳,沐雨成长,虽然几经遮蔽,依然长出自己的色彩自己的个性。比如鲍尔吉·原野山草水木的灵动智慧遮蔽了沙爽远足游历的诗意;比如王充闾历史题材的渊博广阔遮蔽了沙爽审视古代女性的独特;比如素素独语东北的洒脱柔软遮蔽了沙爽乡野河流的诚挚;比如张大威现实书写的犀利深刻遮蔽了沙爽邻里亲情的冷静;比如张宏杰明清人物的精雕细刻遮蔽了沙爽少年怀旧的敏锐;比如高海涛故土家园的文化比较遮蔽了沙爽读书偶得的悟性……“那条叫沙爽的鱼”,游弋在辽宁散文的苍茫大海,甩出一条条美丽的弧线。

在2007年营口召开的辽宁文学奖散文奖颁奖大会期间,作为目击者,我看到沙爽与马秋芬、素素、张宏杰、赵冬妮等获奖作家交流的诸多场面。沙爽失聪,面对面沟通有着天然障碍,她不仅专注对方口型、眼神,屏息倾听,重要的还借助于手语袒露自己。对大多人来说,手语守护的又是自己的心灵秘密。沙爽带有一种努力咬清文字清晰度的认真与直爽,语速不慢,这是内心积攒的洪流一发而不可收的宣泄快意,兼有现场请教释惑的急切。沙爽与众不同,手语是想让更多的人进入她的内心世界。沙爽有话要说,以朴素论,“作文就是说话”(叶圣陶语)。故此,手语凝聚浓缩着沙爽太多的时空感受和文字愿望,成为她心灵话语的诉说方式,手,举着举着,便成为她散文表达的艺术姿态。当然沙爽的自我体悟也是一扇窗口,“一个手语者对世界的阅读丧失了一只天然的触须。失聪使声音变成了某个幻想中的物体,他要凭借曲折的手势,和比手势更繁复的想象力,一点点触摸并描摹出世事的质地。”这种质地,很可能是“想象中的真实”,“在它与真切的世界之间,在手指和唇齿之间,或者是,在一个人和他内心的低语之间,正好存在着这样一个微妙的、暧昧的、意味深长的——空隙”(《手语》,以下引文凡不单独注明,均出自沙爽散文)。而这“空隙”,我理解是沙爽散文心灵姿态的格调。

姿态之一:童年情结

在沙爽的全部散文篇什中,童年画面的有机嵌入,已经形成鲜明特色,并经常受心灵之约而升华为一种葆有的童年意识,几乎为她情绪伸展的一次次曝光时间点,突然而至的自然与必然——这在我省散文创作的总体流向中实属罕见,或是独树一帜,即便归结到全国视野的广角浏览,也是为数不多者。虽然童年的影像还没有积淀为经验性的回溯,但是那份感性却无疑是生命成长的鲜活注解。童年生活的点滴记忆,像是一枚枚晶亮的钉子,把现实场景钉在了岁月的墙壁;又像是一根根朴素的棉线,把人生碎片艺术地联结在张力无限的文本架构之内。

“捉迷藏游戏像晒蔫的叶子得以重新舒展”“那些小时候幻想自己是仙女的小家碧玉,在梦里,大抵穿起的都是槐花的衣衫”。(《杨,或者槐》)“五月里的一天清晨,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又看见了这条叫作大清河的河流,它急忙前行的模样好像奔着锣鼓声而去的孩子”;“从田野和树林间返回,我一路采集着道旁的黑星星。这些小小的慷慨的野果,让我再一次童年不劳而获的快乐。”(《河流》)这是沙爽颇有影响的《杨,或者槐》《河流》两篇作品中的句子,而且如此童年感受的句子在篇中还有很多。这不是专门题材的“童年纪事”,童年不过是文中不断闪回的画面,杨、槐是树,更是人。童年气息的渗入,能让树秀出几片新叶,能让人多几副真实面孔;河流是人,更是时间。童年情怀的扑入,河流多出几分清澈,时间多出几分生动。生命成长与流逝便在童年的目光中清晰而纯粹。

“这个少年,他正是我童年时路过的某个山腰的洞穴,并且正从里面嗖嗖地射出冷风的箭镞”;“一朵花开到最后常常流露出孩童样的孤注一掷,它饱满、娇柔,丰沛的汁液奔涌着隐约的怒气”;“一眼无遮无拦的井,正如同鹤阳山腰上那座时隐时现的水库,在我的童年疯长了如此浓密的诡谲和惊恐”。(《缺口》)让童年的感觉与体验,贯穿在叙述文本的多个紧要处所形成的比喻,把世事的无常,人生的漂泊和命运屡屡出现的缺口,以及童年心灵还无法承受的各种突发事件,真切地融会在一起呈现表达,其中散发出的冷色调令生命的暖意总是来迟那么一两步。应该说,这是一种情绪变奏,表面看来它接近于物理降温,因为回到童年时代的物象总是接近于无限透明,恰恰是这种“透明”给了文字的“历史穿越”时间,让文本不再单薄,顿时厚重丰满起来,能从几个层面去解读沙爽给予书写对象的内涵,使接受的情感履历变得悠长。

即使写雪,“越来越觉得雪就是我的少年时光,只是版本间加入了些许现代手法,整体效果因而更为鲜艳明亮。”(《过去时态的雪》),是因为糅合了少年的目光少年的心怀。即使写水田,“它们是一群等着吃食的小孩子,和我一样热切围拢在祖父身旁”(《水泵站》),劳动者与土地的亲情血缘关系在恰如其分的童年比喻中欢快而明朗。即使写槐花,“那几棵槐树正得意地把几支开了一半的花穗举到半空中,像我举着橡皮筋时拼命踮起脚,恨不得踩上高跷,好让正在跳皮筋的那几个家伙怎么也够不着”(《遍地槐花》),空中半开槐花的姿态与跷脚举皮筋的孩童相映成趣,槐花多了一份纯真,孩童多了一份美丽。即使是写猫,“他偶尔还要故意霸道和任性,是一个孩童自知被宠而表现的无赖和骄纵。”(《两只猫的忘年交》),拟人化的儿童性情渲染使得“猫态”呼之欲出。即使写女士,“她有着盲目的、孩子气的历史情结”(《隐蔽的阵地》),性别特征及个性仪态爽然在目。

即使是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有悟,沙爽说,“自很小的时候起我的身体就径直奔往锦衣玉食的方向”(《阅读》);即使是在不同路径看见“崩苞米花的人,沙爽说,“用一双孩子的眼睛来看,很容易把他们混淆作同一个人”(《崩苞米花的人》);即使是夜半三更于楼道偶遇仓皇的老鼠,沙爽说,“它慌忙下楼,准备逃离作案现场。这是一个缺乏实战经验的少年……”(《灰》)如果把沙爽的散文创作比喻为一片广阔的草原,那么童年“经验”就像是随处可见的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小花,给浩瀚的绿野增添着色彩和亮丽,重要的是它们和草原融为一体,即是草原本身。我忽然想起韩国诗人高银《春天 得以安葬》中的诗句:“孩子和我化为一体”“我的童年一动不动趴在那里”(《走进树林》)。沙爽散文的字里行间,成为童年印记的栖息地,它们更多时候睁着眼睛,默默注视成人的生命天地。

细细品味沙爽的“童年意识”,还是少了点欢笑与愉悦的气色,这与她童年的“遭遇”有关。“有无数理由让我牢牢记住这一辆旧车。在变旧之前它寒光闪闪,交错的辐条绞断过我的踝骨。那时候我多么幼小,甚至来不及对痛楚形成深邃记忆。”(《春天的自行车》)第二次骨折则不同了,“六岁那年,我的脚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扭进手推车轮中间。踝骨再断。”(《道路》)这是一个肢体一个部位的第二次受创,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疼痛复疼痛的经历,让沙爽对“刻骨铭心”的理解早已超越词典的纸媒释义,从而成为像胎记一样的原始性疼痛,嵌进了血肉生命的发育成长过程,挥之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叙述过程出现,下意识汇聚成恐惧感。“我在石块下面翻出大大小小的虫子若干,它们在这别出心裁的儿童节狂欢中惊慌逃窜”(《时光飘落在葡萄园上空》);“刚刚五岁,我喜欢的游戏之一是把抓住的蚂蚱用细线拴住一条腿,让它在我的牵制中拼命蹦跳,做无谓的模拟奔逃”(《风筝》)。逃离,是沙爽散文童年意识的关键词,也是沙爽散文童年情怀的镜像之一。

所以,沙爽在《可能的文字》中,借文字之口,让自己心灵洞开:“一个残疾的孩子,在这个锐利的世界面前,是多么细小、胆怯,多么容易流血。而伤口久久不肯愈合。”“一个孩子所体验的快乐,决定着他成年的性格。”(米沃什:《诗的见证》)同理,一个孩子所体验的痛苦,也决定着他的文字走向。“童年的感知力有着伟大的持久性”“诗人不同于其他人,因为他的童年没有结束,他终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种儿童的东西……”(同上)正是保存了“某种儿童的东西”,沙爽的散文才具备诗人说话的语调,这是她散文的又一方角色。

姿态之二:诗性语调

沙爽在《逆时光》的代跋《总有一条道路》中说:“从十七岁发表第一首诗歌开始,我用了四年的时间来攀爬我诗歌的鹤阳山。爬到山顶我才知道,这座山并没有我事先以为的那样高。但是与童年经历过的情形惊人的一致,它偏巧是我视野中最高的一座山。”鹤阳山是沙爽童年时代的家乡之山,高,是儿童的目光所致;诗歌是沙爽最初凸现内心的文学形式,高,是艺术的无极限。诚然,沙爽仅仅是选取了一个比喻,童年的鹤阳山再高,它容易攀爬;诗歌的鹤阳山再低,也需要艰难拾步。无论沙爽发表多少散文,或者是散文最终为她赢得了文学地位,可我始终以为沙爽的艺术基质是诗人,或者说诗意语调是她散文叙述的一贯风格,即使退几步来说,沙爽也是在用诗的某些艺术手段来增加散文的表现力。“所谓诗人,也无非是那些在孩童时期与许多人一样拥有一颗纯净的心,而在成年后仍能珍视这种自我品质,并将之引领向纯粹和高贵的人。”(《逆时光〈总有一条道路·代跋〉》)

从沙爽对个人散文集的命名,我们看到了诗的概括与凝练: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从沙爽的散文篇名确立来感受,诗的气质尤为突出:低徊的低、过去时态的雪、时光飘落在葡萄园上空、从前或现在的枸杞、可能的文字、海虹时间、随一棵树抵达秋天、田野、有时是用来痛的、镜子里的时光、童话背后的脸、生命的衬里、纸上的建筑、旧色等等。未得文字先成诗,个中含义何其多。比喻、拟人、暗示、象征、通感等诗歌常见表现艺术豁然入目,应该说这比传统的抒情、写景、状物、言情、议论的惯常写法更多了一层内在的气韵,当然沙爽并非排斥传统,传统的语言句式仍然是她叙述的主调,她不过是增加诗化书写,而使得自己的文本焕发出新的情感张力罢了。其实,既然竖起了诗的题目标杆,无疑是在为自己增加难度,不仅语言要朝这个方向努力,情境上更要按诗的要求拓展——沙爽必须为此创造时空条件。

至于一些单独的篇章,沙爽几乎也给予了重新解构。她的散文作品,有很大一部分是被冠以章节小标题的,除却其章节单独所蕴含的意义之外,重要的还是可以从几个“声部”去完成一个生命的“主旋”。所以,有时候我们读沙爽的散文,就像是在读一组诗。比如《杨,或者槐》是由“场景:杨”和“闪念:槐”两个部分组成,像是二重唱,表现着树木成长的环境和心事,即使不依傍“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偌大主题,树在篇章里也是暗喻也是象征,关键还是表述人的生存境地。这不是单一的顺时针方向叙述,也不是一个主题的一蹴而就;而是复调的、插叙插议的多向度人生组合,是带有起承转合的命运的不确定性。《缺口》一篇由“乞丐”“伤口”“老人”“楼下”“井”五个小题组成,更像是浓缩大千世界的诗篇,生活中的似曾相识,生命中的难以占卜,生存中的不可预料,生长中的旋涡波折,是乞丐的道具,是伤口的疤痕,是老人的慈祥,是楼下的死亡,是井的空洞……正是沙爽采取的诗一样的结构布局,让人与世界的缺口关系更加透彻,而且是通过五个方位来识别定位辨析,其语言哲学的幅度广博深远。

《转瞬》属于人生或命运的灵感型定格,也是由五个生活瞬间构成,闪电、爆炸事件、拍照、盛开、迪斯高,作者把它们分别以小节的相对独立方式完成,恰恰是对五种生命形态的心灵感应,既然为“诗”,那么文字容纳的思想文化含量一定是充盈而概括的,可以说处处皆为点睛之笔,看似是漫不经心的现实一个角落或一个偶然事件,正是在这角落的偶然中,我们查找出了人生在世的各种局促不安以及必须直面突然而至的精神险情。尽管它们非一定长久停留,有时候时间越是短暂越是能够泄露心灵的本真。像《月蚀》篇由“插叙:老麦”“顺序:妖”“追叙:梦中之椅”“倒叙:月蚀”组成;《回去》篇由“回”“去”“回去”组成;《暗光》篇由“大水”“地震”“魔法师”“断层”“刀子”组成;《裂纹》篇由“翡翠”“秘密”组成;《残年》篇由“黑暗”“尘土”“空巢”“荒芜”组成……顺势排列,扑入读者眼帘的不就是诗句吗?沙爽的谋篇布局完全是按诗的节奏韵致进行。至于叙述文本的大段诗化书写,更是让情境、思想的呈现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槐怎么像我一样,一不小心就泄露了开服装店的梦想?它挂起这么多做工精良的乳白色纱质长裙,还故意将里面的鹅黄胸衣半遮半掩。那些小时候幻想自己是仙女的小家碧玉,在梦里,大抵穿起的都是槐花的衣衫。

——《杨,或者槐》

九道弯其实不只是深深市井里一根百结的愁肠,不是这俗世间曲里拐弯的谋划和算计,也不是社会的小小一截牵藤扯蔓的利害网络,九道弯是尘世烟火熏出的一棵枝枝杈杈的大树,每天清晨,这棵大树轻轻扬起手臂,把一群快活的鸽子呼啦啦撒成这城市上空纤秀的风声和闪烁的音符。

——《大地上,永远消逝的“九道弯”》

“子夜两点,风声低徊。草原和花朵,自词语间低低飞过。”这是《低徊的低》的开篇。“而水泵站就是一个个敌楼的样子,它连接了河流与河流,使时光的大圆环像巨大的水车奔流不息;或者,也正是它,代替我们,把大地隐蔽的记忆翻译成了汉语现在时。”这是《水泵站》的结尾。“一粒粒槐花是一滴滴鸟叫凝在枝上。我说不清是槐花唤醒了五月的村庄,还是村庄引来了密集的鸟叫。”这是《遍地槐花》的描写。“人一出生就带着创造的本能,创造,或者破坏。两个词从同一叶柄上生长出来。”这是《雪国》的议论……无须再作过多例引了,不论从形式还是从内容,以至于具体到语言、句式、段落、标题,抑或在叙述过程跳跃般的思维程序和不断切进闪回的生活画面,沙爽都已经形成习惯,诗的内在语调所创造的独特气质令她欲罢不能,在某种程度上与内心契合,自然而然达到了一种文化自觉。在沙爽笔下,诗不仅唯美、凝练,重要的还是思索、举一反三,适合于积淀以后的心灵释放,适合于意识的无限流动及生活的摇摆性。

沙爽喜欢的美国文化学者苏珊·桑塔格说:“诗人的散文不仅有味道、密度、速度、肌理,更有一个特别的题材:诗人使命感的形成。”在沙爽已经发表过的全部散文篇什中,的确是处处能够感受得到这种“使命感”的热浪袭人——沙爽真的想在内心建立起一种悲悯、感动、仁爱、报答的生命秩序。包括她对童年的时时怀想,包括她对故土的屡屡思念,包括她对亲情的每每再现,包括她对伤痛的点点记忆,沙爽的表达是挽歌式的、回顾式的,她要减轻自己内心或情感的负重,有一种“高昂”的东西所在,居高临下,所以带有宣泄的意味,字里行间充满激情,能触摸到内心的惊涛骇浪。“诗歌思维的方法被移入散文文体,诗歌发展成了散文”(布罗茨基语)。

姿态之三:精神细节

作为女性散文文本,沙爽的表述,拒绝人云亦云的鹦鹉学舌,拒绝儿女情长的缠绵悱恻,拒绝婚姻家庭的千愁百结,拒绝无病呻吟的生活琐碎。沙爽很少风花雪月,即使风花雪月,也是风花雪月坚韧的一面;沙爽很少和风细雨,即使和风细雨,也是和风细雨冷峻的一面。沙爽的散文有一种硬朗,有一种锐气,有一种饱满,有一种清癯,有心灵的铺张性,有思想的延长度,有音乐的复调效果,有画面的七彩烘托……而这一切,都是作者精神品格的独自蔓延。毫无疑问,沙爽文字有着旁若无人长驱直入的“侵略性”,或者说是浓郁的“排他性”和不可“兼容性”。我们读过一些散文作者的作品,选出几句或者拿出一段,放到另一位作者文本之中,水乳交融,几乎可以做到天衣无缝。沙爽的文字只能是属于她自己,她不在业已形成的老旧叙述俗套中表达自己完成自己,所以她文本的唯一性不仅表现在文字、文体的个人语态上,更凸现为文化意义的思想纵深与精神构成。

《水泵站》在诗意环绕与寓意迭现的双重语境下展开叙述,司空见惯的事物在作者不断闪回的画面中,具备了源远流长的质地感。水泵一头伸向丰润的地下河流——这是历史,或隐秘的大地记忆;水泵一头伸向绿意盎然的万顷良田——这是现实,或流利的汉语……让历史与现实紧密衔接的则完全是长辈与子辈的生活岁月。对于仍在童年期流连的孩子来说,他们无法体味贫穷和苦难对于家庭生命建设的冶炼作用,眼前的一切或者只能以天真与好奇心来打量。沙爽的几相对照,令内心流程的细节与精神发展的台阶相依而行,一体完成。碎片化的情绪在或空旷或饱满的水渠中集聚、散发,伸向远方。正是在长辈的匆匆步履和忙碌身影中,成长的心灵被灌进了勤劳、虔诚与朴素,生命的价值在看似平淡无奇的庸常时光里呼之欲出,精神元素的种种迹象,如同汩汩而流的渠水,在乡村土地不时地泛起一道道银色的涟漪,给了叙述者以最初的印象和体悟。

抒情笔调格外浓郁的《在草原上想你》,则把生活中的一次远足游历转化为生命的一次凤凰涅槃,更是一种获取精神向度的心灵之旅。“河流是另外的草原。草的脉管里藏进一条细小的河流,沿草尖向上,雨丝般细密的河流奔往天空。而水的流动无意间模仿了草原的斑纹,草在风中唱出水清澈的歌声。”这是作者由草原想到河流的最先情感导入,也是把思想意识朝向克什克腾草原河流的自然过渡。从一条河流探究一场力量悬殊血战的残酷暴烈,从一条河流想象一个强悍率直民族的生生不息,从一条河流考量一次文明诞生的来龙去脉……草原深处的西拉木伦——碧柳河,令作者抚今追昔,唏嘘不已,且目光并未局限在此,而是朝额尔古纳河、黄河漫漶辐射。中华民族的所有河流,不仅是一种或若干精神的发祥地,也是不同文化发生补充进步的策源地,河流对人类精神文明发展物质生活提高的哺育作用不言而喻。作者的精神占领不断扩大,笔触也愈发有力,并通过自身母系三代的有机融会,成为家族生命的一部分,维系的是人类与自然的生态平衡。同时,置身于浅黄色包围圈——沙漠之里的碧柳河,一路走来,该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度,恰恰是中华民族群体与个体的精神写照,于逆境中崛起,在竭蹶中前行——滚石上山,沧海横流,独具英雄本色。

而先于《在草原上想你》完成的《河流》,其实在文本上早就深化着人与自然的和谐矛盾的生存主题。故乡大清河由清澈到混浊,再由混浊到死亡的全过程,不过是大千世界自然生态遭遇无际破坏的一个缩影而已。令人惊心动魄的是,沙爽的表现不露声色,几乎是在顺其自然的和风细雨中呈现出一个时间段给予水光山色的戕害。这种自发的无意识或下意识,真的是当年还无法认识到的历史性悲哀。尤其是“我与小妹”及祖父穿插其中的几个现实画面,更是把河流的死亡显现得像生活本身一样真实可信毫无做作之态。环保意识、环保精神正是在付出了牺牲太多的“大清河”一样的“自然”,才一步步建立起来的,作者的悲剧曲笔用心良苦:人长大了,可代价够大。以往的无知愚昧可以说是几代人的集体无意识。作者的精神透析自我而深刻。《以火焰之名》字里行间则熊熊燃烧出了五六千年前的历史高温,沙爽在赤峰“红山森林公园”的所观所感,的确让读者领略了一段鲜为人知的中华文明史,或者说也是世界文化的发迹史,其蕴含的品格特征正是人类的聪慧所在。重达一公斤的玉龙和戴帽子的陶塑人像,的确是祖先刀耕火种薪火相传的精神象征。作者倾情描述的史实,真的是对一种精神的追溯或者是对今天某些不相向而行举止的一种惋惜。

“散文是人类精神生命的最直接的语言文字形式。散文形式与我们生命中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处于同构状态。”“失却精神,所谓散文,不过是一堆文字瓦砾,或者一个收拾干净的空房间而已。”(林贤治:《中国散文五十年》)老愚在《上升——当代中国大陆新生代散文选·序》指出:“散文是活的生命的语言形式,它是人类精神漫游的无限可能性的最个性化的显示,本真、本色、本性是艺术的最高境界,生命在无限开放的形式里获得自己永恒的魅力。”而散文精神对散文的第一要求就是现实性。

因此,沙爽散文的首先要务即是直面现实,直面人生,直面心灵的八方景观,直面人性的每个角落。沙爽所表现的题材,都是临近发生或者亲身经历,个人感受的无微不至在她文字的每一处都有痕迹,精神化的纤细过程历历在目。《冷事实》生命中偶然与必然的相辅相成,《麻雀在南,黄猫在北》安详与凶险与时同在的难以豁免;《两个女人的编年史》所拥有的犀利坚定和惺惺相惜,活画出朋友之间可能发生的坦诚与隐私,《幻象:花中的女子背靠秋天》内心的柔软与遐想,丰富着女性世界的爱美天性;《隐蔽的阵地》中一旦“美丽在瞬间化身为寓言”,肯定会产生连锁反应,羡慕嫉妒恨等杂陈五味能接踵而来,人性的阳光与黯淡往往结伴而行;《夜行车》把生命时间设置在晚上,虽然缄默更容易成为常情,但心灵的清晰度却愈发明亮,思想延伸则无翼而飞。沙爽的视角新奇独特,发常人之不常思,把幸福与疼痛、希冀与忧伤、叩问与自省、偏得与失落相间杂糅,给文本注入了浩浩的活水。在这诸多篇章的一个个语言和情绪的细节中,我们捡拾精神点滴,积攒铺列开来,便是一片汪洋的精神之海,数度品咂方能饱览其胸襟之美。

诚然,沙爽的散文叙述很少呐喊,很少吁求,语义主题和情感重心所开创的艺术规格也并非平铺直叙。沙爽按照人性的惯常方式架设生命曲线,精神高蹈,灵魂演绎,言不散,意不散,形不散,神不散。这就是沙爽,这就是沙爽散文的个人化风格。

沙爽或散文的今后

散文写到了一定份上,必定会产生相应的滞留期、徘徊期,即使题材不重复,情感也会重复,思想也会重复。总不能把明朝那点事,照猫画虎再搬到清朝来吧!更大的挑战,更多的挑战,往往就隐蔽在前行的路上,它们常常会平地而起,形成高位屏障,考验和检验着我们的作家。望而生畏或攀越跳过,绕路而行或原地踏步,其实都是出路或捷径,散文的大多数恰恰是依据惯性和光环态势而生存的。有多少人最终都是弃散文而去,要么小说,要么诗歌,要么其他,偶尔的散文也许只是闲笔,真正与散文善始善终的作家并不多见。

我以为散文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文体家,从事散文的单一文体而又能不断地拓展这种文体。我们还缺少生活吗?我们还缺少情感吗?我们还缺少思想吗?唯独欠缺的是如何准确深刻地表现它们,尤其是凭借散文的表现。我们一直都奔波忙碌在追寻汉语言本身博大精深的漫漫征途上,其内涵与外延的无限可能性愈来愈焕发出词语的美丽与魅力。先秦诸子百家,唐宋八大家,中国古代优秀散文是我们获取艺术能量的源头之一。半部《论语》知天下,一卷《史记》见中华,《古文观止》可谓字字珠玑,篇篇锦绣。而我们时常身在宝山不识宝。

掩上沙爽的几本散文集,我突然想,童年情结也好,诗意语调也好,精神细节也好,沙爽的内心倾向非常明显,她想“回家”——向往单纯明快,向往古典意境,向往道德操守,向往故乡山水的质朴情怀,向往邻里亲情的无声关爱,向往人与世界和谐相处的“两小无猜”。曾几何时,在后工业时代的滋生一系列现代性的浸染下,我们丢失的优良传统太多,精华被糟粕裹挟一同废弃,我们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用彭定安先生的话来说,需要调整我们的文化方向,找回属于我们自己的“草帽”。

而现实的严峻性总是出乎更多人的意料,“当太多的中文传人的灵魂日渐肥硕、香软、黏腻、猥琐、霉湿、浮薄、枯涩、势力、贪婪,善于卑鄙又善于‘优雅的时候,我们应该找回中文的天性和天良,复活汉语精神天空中的自由和创造,还原每一个汉字的骨血、灵性、品质和尊严”(余光中语)。汉语有先天性的生动、形象、抑扬顿挫、形神兼备,“追求言外之意、象外之旨、弦外之音、韵外之致”(同上),正所谓“文字有涯”,却可以“遣词无限”。

因此,我们才用自信的口吻预言:如果说第一次文艺复兴解放的主体是人,始发地在欧洲;那么第二次文艺复兴已为期不远,重塑的主体一定是自然,高潮地或者就在中国。无数经验已经证明了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而汉字本来就发端于自然物象,“回归”本身即是中华文化、文明的延续和发展,一个以“自然”为诉诸对象的创作新潮正在到来,最为自由的文体应该是找到了自己的最佳位置——散文回家。鲍尔吉·原野的近年创作已有自己的发现和探索。沙爽,也该有自己的想法和招数,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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