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欣
归家心切,却赶上航班误点,等了两个小时才登机,又一个半小时后抵达西昌国际机场,到甘洛县城又坐了三小时的大巴。张楚把疲累的妻子和三岁的儿子安顿在县宾馆,临走还不忘在儿子的额头亲上一口,那股香香的奶味瞬间令他陶醉。儿子仍然甜甜地睡着,却适时娇憨地笑了一下。
他坐上出租车往父母家急奔。
途中他问出租车司机,牛吾村的桥还是铁索桥吗?
司机说,听口音你应该就是本地人,几年没回来了吧?两年前就修了大桥。
是吗!张楚很是兴奋。
要不是被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发现,这里还会是老样子!改革开放这么多年,还有这样的穷山村,全国人民都不信啊!司机感叹道。
张楚的头脑中浮现出那座锁链桥,从江这边到那边,四根粗粗的铁索,下面两根,左右各一根,通行的时候,需要双脚各踏在一根铁索上,双手各握住一根铁索,颤颤悠悠地往前挪步,脚下波涛汹涌。
他有记忆的时候就有这座铁索桥,何年所成无从知晓,它是出入村子的唯一途径。但是年老年幼者只能望而生叹,每过一次,简直就是一场生死考验。自己带着小花毅然离开的那个夜晚,狂风把冰冷的铁索摇来晃去,似要动摇他的意志,而他当时是那么决绝。一想到这,他的心猛然抽搐了几下。
到了!司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付了钱下了车,此时已近黄昏。他还没有好好地观赏那大桥,大桥已经过去了。他回头回脑地看,大桥为梁桥,是以桥墩做水平距离承托,然后架梁并平铺桥面的水泥桥。对这个百年穷山沟来说,应该定位为历史性事件。桥极普通却很宽阔,自己家的马车可以并排走两辆,父母出门再也不用愁了。这样想着,他的心一下子开阔了。只是桥上没见行人和车辆。毕竟,这里太闭塞了。
整理一下背包,边走边识别着眼前的环境,竟然茫然了。他一度怀疑出租车送错了地方,但是仔细辨别,他还是找到了一些记忆中的参照物,比如那座小石桥,桥上刻着“牛吾”二字,字迹还可辨认。看样子废弃已久了,河道干涸,石缝间钻出高高的蒿草。令他困惑的是,村落怎么变成了一座大工厂,而且绵延成片,高高的几座烟囱正咕咕冒出乌黑的浓烟。他的家没有建在村子里,而是建在村子后面的半山腰上。那是风水先生告诉父亲的,说那里是宝地,子孙必发大财无疑。想想此言不虚,自己不就是老板嘛!
张楚终于找到了通往老家的小路,他的眼里有点潮热。还是那条路,弯弯曲曲,只是很荒芜,踩了二十多年的路,竟然长出很多杂草,他很困惑,家里有车有马,日日通行,怎么会这样呢?
夕阳离山有一人高的距离,把山路,树木,岩石,和他的脸都染上血红色,老家的房子如同剪影,黑乎乎地坐落在那里,那轮廓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他双腿加快,但是很快就呼吸急促,心脏稍有那么一点不适。是心情的原因,还是体力的原因?摸一下自己肥厚的肚皮,暗想,这几年养尊处优,缺少锻炼啊。
家门越来越近。篱笆墙,主房,连着主房的仓房,马厩……他突然迟疑起来,止步,思绪迅速飘回到从前。
张楚考上了大学后,认识了一个在学校餐厅打工的小花,没想到她竟然是乡亲,就住在山那一面的邻村。异地相逢,格外亲切,二人很快就开始恋爱了。假期,同学们都急切地回老家和父母团聚了,而对于张楚来说,这是打工赚钱的好时机。回家的交通很不方便,往返费用也得一千多元,这近乎天文数字啊。所以大学三年,张楚一次也没回家,家里没有电话,和家里的联系就靠书信。如今大学毕业,张楚想带小花回家,让父母看看未来的儿媳。
父亲稍有点文化,但是脾气暴躁,望子成龙心切,对张楚管教很严。张楚没少挨父亲责骂,小时候还挨过打。母亲温厚善良,事事由着父亲做主。他们从没出过村子,满脑子都是传统思想。三年不见,父母明显苍老了。原本旗杆一般的父亲,背驼了,身体也收缩了,不停地咳嗽,走路更瘸了。母亲更加干瘦,头发全白了,像从面缸里浸染过。
头一天,父母见了小花还眉开眼笑,热情如火,杀了老母鸡炖给她吃,第二天就风云突变。母亲偷偷把张楚拽到里屋,说,你爸打听邻村了,说小花曾经大着肚子回村,你爸气得不行,这还有脸见人吗,让你赶紧甩了她。张楚说,这算什么,都什么时代了,很正常啊。话音刚落,父亲怒气冲冲进屋,把张楚大骂了一顿,小花自然听见,坐在角落嘤嘤垂泪。
勉强住了两天,任如何说服,父亲就是不答应,最后严厉警告说,你要是要她,就别认这个家!半夜张楚发现小花失踪,找来找去,最后在铁索桥旁找到了小花。小花掩面痛哭,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已经怀孕了,是他们俩的。小花说,我去把孩子做了吧,是我不好,你别伤父母的心。张楚说,不行,我绝不会抛弃你。小花说,你爸你妈不会同意的。张楚的眼圈红红的,沉默一阵,他望着小花坚定地说,小花,我带你走,等孩子出生了,我们再回来,父母还能不认吗!
当晚,张楚就要带小花离开,气得父亲一阵剧烈咳嗽,脸憋得发紫,半天没喘上气来。母亲一边急忙给他捶背,一边抹眼泪。张楚拉着小花,站在门口,难以抉择。父亲气恼地指着张楚,喝道:你要是敢走出家门,就永远不要再回来!小花挣脱着张楚的手要离开,但被张楚紧紧抓住,他含泪看一眼父母,一扭头,跨出家门。身后母亲的号啕声响起,但是他硬起心肠,拉着小花一阵疾走,到了小石桥才停下。
在桥上坐下,小花也坐下。桥下潺潺的流水声,勾起他的记忆。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去镇上赶集,他站在卖烧饼的摊床前不愿离开。返家途中,又累又饿,在小石桥上休息,父亲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烧饼,他接过立刻就狼吞虎咽。父亲在一旁慈爱地看着,说,慢点慢点。吃没了,他才想起父亲,他问,爸,你饿不饿,父亲说,不饿,回家就吃饭了。
泪水扑簌簌流下来,他不停地回望,却不见有人。他盼着父母追来,又害怕他们的逼迫。等了一会儿,山风渐大。你还是回去吧!小花说。张楚猛地抹了一下眼睛,拉着小花站起来,较劲似的一气走到了铁索桥。
铁索桥头,晨风猎猎。他回过头,泪飞如雨,喊了一声,爸妈,对不起了!他觉得,他必须承担起男人的责任,不能让小花再一次挺着大肚子被山沟里的人讥笑,那将是把小花推上了绝路。在义和孝之间,他现在唯有选择前者。他相信有一天,父母会接受的。endprint
很快,两个人在昆明结了婚,生了儿子。张楚头脑灵活,吃苦耐劳,一年后就自己办起了一家公司,第二年公司就扩大规模,如今,张楚成了身价千万的老板。
这期间,张楚给家里写过几封信,很长时间后,家里只回了一封,父亲说绝不同意娶小花。张楚回了一封,述说小花的种种优秀,半年后收到家里回信,父亲说,等我们凑够钱去找你算账。张楚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则父母从没出过山沟,别的不说,就是家门口的铁索桥,以他们的身体状况很难通过;再者,他们凑够路费很难。其实张楚几次想给家里汇点钱,除了在老家取款不便外,他也有这方面顾虑。后来张楚又写了几封信,都没有回音。看来父母还在生气。父亲的倔脾气他知道,即使他回家,也会被轰出来,张楚决定再等一年半载,估计那时父母的气也就消了。
事业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生活越来越享受。妻子小花贤惠温柔,宝贝儿子则是张楚最大的乐趣。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奶声奶气地唤着爸爸,动辄就撒娇耍乖,让他真正体味到天伦之乐的幸福感。张楚渐渐遗忘了山区的老家和年迈的父母。某一个晚上,张楚突然梦到了自己的老家,父母就站在门口翘望,他们更加苍老了,花白的须发蓬乱如草。猛然醒来,他心如刀绞,自己不孝啊。不想第二天晚上,又梦到父母,醒来时父亲的咳嗽声犹在耳畔。是不是父母健康状况出了问题,还是怎么了?一连几天,张楚如在煎熬中。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回老家!他临时更改了近期日程安排,带妻子儿子踏上了归途。到了县城,张楚决定自己先回家,哄哄老人,说服他们,待他们情绪缓和后再让妻子儿子过去。
太阳悄悄隐到山后去了,天色铁青,这让张楚想起父亲的脸。看着那处孤零零的老房子,想到自己住那么豪华的楼房,张楚内心顿生愧疚。三年不见儿子,父母会是怎样的煎熬啊!他知道自己是父母的心头肉,自己当时狠心离家,必定是伤透了父母的心,如今自己也做了父亲,他更加理解父母的心了。这三年,父母必是日思夜想地盼着自己回家。
推开柴门,走进院子,杂草丛生,门窗紧闭,马车瘫在角落里,轮胎瘪了,轮毂锈迹斑斑。张楚感到奇怪,家里怎么会这么冷清呢,应该是这样一番场景:鸡鸭鹅狗满院穿行,马厩里那匹枣红马夸夸夸地吃草,看到张楚,就会躁动起来,连打响鼻……可是现在,院子里空荡荡,好像好久没有人住了。
他拉门,没拉开,他看到了一把生了锈的锁头。他知道钥匙藏在哪里,从小就知道,他摸了摸门楣上面,果真找到了钥匙,只是门锁有点不好使,开了好一会儿才打开,走进屋,他感到阴冷,同时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他喊了声,爸!没有回音。又喊了声,妈!还是没有回音。
屋里黑黑的,他摸到开关,啪的一声,没有反应,他又开了一下,天棚上那盏钨丝灯泡才亮起微弱的锈红色,之后慢慢加大亮度直至稳定。这样的照明设施够古老的了。
屋内收拾得利利索索,张楚用手指摸了一下桌子,手指上沾了一层灰,看来确实好久没人住了。父母去哪里了呢?怎么这么久不回家呢?家禽和枣红马哪去了呢?
他掏出手机,想给妻子打一个电话,让她问问她的父母,毕竟邻村,应该知道情况的。可是手机没有信号。
天越来越黑了,旅途劳顿,困倦袭来,张楚找出被褥,关了电灯,衣服也没脱就睡着了。蒙眬中,听到说话声,张楚睁开眼睛,看见母亲正慈爱地站在自己头上给他整理衣服。
妈!他喊道,一骨碌爬了起来。
母亲的白头发稀稀疏疏,皮包骨头,脸色青灰,冷眼一看有点骇人。她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摸摸他的头发,哑声说,儿子,你回来了!她的手冰凉而干硬,转头招呼道,他爸,快来,儿子醒啦!
一阵咳嗽声由远而近,进屋来,父亲满是皱纹的脸都舒展开了,目光热热地望着张楚,说,儿子,一会儿吃鸡,爸给你杀完了。父亲的背更驼了,脑袋探伸出来,一咳嗽就满脸青紫。张楚的泪水不觉流淌下来,他张着嘴竟不知说什么了。只是傻傻地望着他们。
儿子,躺着吧,好好歇歇。这一路一定很累了吧!不说别的,就单说那昆明吧,把人弄得晕头转向都找不到北。
嗯?你们怎么知道昆明?
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忙说,从电视里知道的。边说边往外走,我去给马喂点儿料。
马?张楚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忙问,爸,妈,我回来时怎么没看见枣红马啊?对了,你们多久没在家了,干什么去了?
母亲说,我和你爸出门几天有点小事要办,刚回来。枣红马吗,好好地在那里啊,你怎么会没看到呢!张楚想,必是自己匆忙间没有看清楚。
张楚下了床,走进厨房,见父母正在灶前忙碌。现代社会高速发展,但这里还是原始状态。那种土坯灶台,上面安着一口大黑锅,下面有口可以烧柴。父亲蹲在那里加柴,火光在父亲的脸上一闪一闪,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父亲的两个眼球是血色的。母亲拿着锅铲拨弄着锅里的东西,热气蒸腾,香味扑鼻。张楚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吃晚饭。
母亲看见张楚,就说,儿子,进屋待着吧!父亲也说,进屋去吧,看看电视。母亲忙说,你真老糊涂了,电视不是坏掉了么!父亲带着歉意说,是啊是啊,那就进屋待着吧!明天我找人修修。
爸,妈,张楚嚅嗫着说,我想和你们说说话。
好啊!父亲母亲同时抬起头,看着他,说吧!
我和小花结婚了,孩子三岁了……张楚满含歉意地嚅嗫着。
父母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起站起来,对看一眼,又一起转向张楚,张楚即刻闭了嘴,心一下子提了上来。
孩子三岁了?
嗯……
哈哈,太好啦!我们当爷爷奶奶啦!突然间两个人爆发出开心的大笑,他觉得屋子都震颤了一下。父亲笑着笑着咳嗽起来,母亲忙捶背,父亲一边咳嗽一边问,是孙子吧!
是的,张楚说。他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场面。
我们有孙子啦!两个人又对视起来,仰面又开始大笑。
那我们的儿媳和孙子呢?母亲问。endprint
在县城,我没敢让他们一起来……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糊涂啊!明天赶紧让小花把孩子抱来,真是太好啦!母亲用衣角擦擦眼睛。
是啊是啊,赶紧给小花打电话。父亲说,嗓音突然哽咽了一下。
张楚掏出电话,哎,还好,有信号,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兴奋地说,小花,爸妈让你明天过来呢!他们要看孙子!
那边小花也很高兴,公公婆婆终于接纳自己了,她忙不迭地说,明早就坐出租车过来。
这一顿饭,吃得真香,张楚吃遍山珍海味,但是觉得父母炖的鸡,滋味无比美妙。他想起他在家的时候,父母也会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炖鸡,一家三口就是这样吃饭,母亲时不时一块肉摁到他的碗里,说,这是鸡腿,吃了长肉;或是这是鸡心,吃了长心。父亲无话,一个人喝散装白酒。而今天,父亲给张楚也倒了一杯,说,儿子,喝一杯!父亲竟然把酒杯伸过来,朗声说,儿子,爸高兴,你也成了当爸的人,咋爷俩今天平等地干一杯!干杯,爸!张楚记不清喝了多少杯,只记得母亲把他扶到床上。
强烈的阳光驱散了张楚的睡意,他张开眼,天亮了,坐起来环视,父母都不在屋,他起床,心想父母这么早干什么去了。走出屋子,他房前房后地看,也没看到枣红马的影子,一定是父母牵走了。枣红马是自己的好朋友,他喜欢抚摸它绒绒软软的毛发。上大学那天,他摸着马头话别,马竟然流出两行泪水。走远,马还站在院门口踏踏地打转儿。房子还是从前那般简陋,甚至不如从前,房顶略有塌陷,墙体也剥落了。他的心里越发不安,怎么能让老父老母在穷山沟遭罪呢,这次一定把父母带走,让他们和自己享福。
快晌午了,父母还没回来,张楚想,自己在家把饭煮好吧,也算尽一点孝心。他在仓房里东翻西翻,找到一小袋大米,但已经发霉了,生了虫子,此外什么米也没有找到。他知道母亲心细,一定把好米放在什么地方了。他找到一个新木箱,上了一把锁,米一定在里面,他在箱子底下找到了钥匙……他知道母亲藏钥匙的习惯,打开,竟然是一箱子书刊,又潮又霉。那是他从小到大收藏的书,文学艺术的,励志的,还有儿时的宝贝玩具——那把木头手枪也在里面。摩挲着这些东西,他的记忆就又回到了从前,这些他曾经最珍爱的东西,如果不是在这里看见,他早就遗忘了。他的泪水再一次流淌下来。天底下,最用心的莫过于父母。
张楚!听到妻子的喊声,他抹了抹眼角,走出去,妻子正抱着儿子在院子里张望。
爸妈早上出去了,他说,亲昵地从妻子怀中抱过儿子,在脸颊上亲了一口,说进屋吧。还好,妻子带了一大堆食物,这曾经是他最讨厌的习惯,可现在他有点感谢她,因为他饿了。
吃了一点东西,他就下山去买食物和蔬菜,一直走到那家工厂,才看到旁边有一家超市,他问超市是否给免费送货,超市说加钱可以。他买了一个电饭锅,一个电炒锅,一袋东北大米,一袋晶面,一堆水果蔬菜,超市的小工用车推着跟在他后面。
走了半路,小工问,老板,您这是去哪儿。张楚指指山上,小工眼里顿时闪过疑惑。怎么,他问。没事没事,小工说,推着小车就走。到了家,小工卸了货,又疑惑地看了张楚好几眼,匆匆离开了,到了山下,还几次回头。
晚饭很丰盛,是小花的手艺。可是菜都凉了父母还没回来,张楚和妻子只好先吃,吃完了父母也没回来。
小花问,张楚,爸妈说没说去哪儿?
张楚说,一大早就走了,我还没醒。
可是,我怎么感觉这家里不像有人的样子呢!
不可能啊,明明昨天爸妈还给我炖鸡了呢!
小花来的时候刻意打扮了一番,化了妆,要面见不接受自己的公婆,她的内心还是有点忐忑。可是现在这么很晚了,孩子也该睡觉了。张楚就说,小花你睡吧,自家人没啥说了,我等一会儿。
爸妈会不会认为我没有礼貌呢?
不会,你睡吧。
迷迷糊糊中,张楚听到门响,接着是父亲的咳嗽声。母亲压低声音说,他爷爷,你小声点,孙子睡啦!咳嗽声立时就止住了,脚步也轻了。张楚转头看妻子和孩子,她们睡得正香,母亲已经走进来,忙向他摆手,示意不要唤醒她们。父亲也走过来,乐呵呵一脸幸福和慈爱地端详着孙子。母亲欣喜地说,嗯,像咱们儿子,虎头虎脑的,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啊!父亲连连点头。看了好一会儿,父母才恋恋不舍地走进里屋。
张楚跟了进去。你们干什么去了?他问。
我们去山上采山货和草药,之后拿到集市上去卖啊!
去山上多危险啊,你们都多大岁数了!张楚语带责备地说,再不要去了,以后你们就跟着我一起生活了,什么都不用操心。
不行啊,父亲说,我还要赚钱给我的孙子买玩具呢!
你们不能再出去了,听我的话,你们应该养老了。张楚把自己这几年的发展向父母介绍了一下,父母十分欣慰,父亲说,这就好,这就好。经过再三劝说,他们终于答应了张楚。
儿子的哭声让张楚睁开眼睛,他听到了妻子哄孩子的声音。这是又一个早晨,空气清新,远处传来打桩的声音,那家工厂还在扩建。
儿子怎么了,他问。
儿子的脸上被蚊子咬了。他看到儿子白嫩的小脸上鼓起一个红疙瘩。他急忙从背包中翻出药膏给儿子小心涂抹。当了父亲后,他心细了,知道老家蚊子多,临行前特意做了准备。把驱蚊香点上,再给儿子的蚊帐安上,他嘱咐着小花。
忙活了一阵,小花问,哎,张楚,爸妈怎么没回来呢?
怎么没回来呢,你那时正睡觉呢!张楚这样说着,穿上衣服,问小花,嗯?爸妈没在里屋吗?
没有啊!小花也望一眼里屋。
哎呀,他们都答应好了,不再上山采东西了,怎么又去了呢!真是的!张楚又气又痛心。这样吧,小花,你先抱孩子回娘家看看吧!
小花的父母就在山那边的村子住,她也很久没回老家了。张楚让小花先去,等父母亲回来他就随后赶去。
手机没有信号,他后悔没把iPad带回来,或者带本小说也好。实在无聊,张楚就到处翻看,在衣柜的里面,他找到一个发黄的笔记本,那是他读高中时没有用完的,看着自己的字体歪歪扭扭的,他想怎么会这样?现在的签名字体是花钱雇人设计的。每当签合同或文件时,只需一挥手,婉若游龙,洒脱至极,他总要暗暗欣赏一番。本子里面是自己当年的政治课的笔记。再翻,就是父亲的字迹了,二十多页账单,写着:虫草40元,金银花29元,杜仲20元,灵芝30元,茯苓10元……最后一页写着总收入2100元,下面几个大字:终于可以去昆明看儿子了,大叹号。时间标注是去年的五月,距今一年多了。他明白了,这是父母卖草药的账单。他想象着老迈的父母艰难而笨拙地在陡峭的山上采摘,又在村口被狡猾的药贩子廉价收购,手里紧紧攥着那点零散的钱币,望着远方……endprint
喉头一阵发紧,他不禁呜咽出声!
我的老爸老妈啊,儿不孝啊!
天黑时,小花抱儿子回来了,她面色凝重而忧郁。
怎么了?他问。
我得知消息,爸妈去年五月去昆明找我们去了,到现在都没有音信啊!
去年五月?张楚马上想到那本账本,真是不可想象啊,攀过铁索桥再踯躅在举目无亲的繁华都市,他们要经历怎样的磨难啊!可是,可是……他们返了回来啊!
不可能啊,都走了一年多了,乡里要拆除这座房子,说影响山区整体规划,要和他们谈拆迁补偿,通过派出所和昆明联系了,都没有找到啊!
可是,爸妈明明在家啊!
小花问,张楚,是不是你眼花了?
怎么会,我明明和他们说话,和他们吃饭呢!这样吧,今晚爸妈回来我叫你,他们又去采药材了,也一定很晚的。
妻子半信半疑的样子让他感到好笑,难道我神经错乱了不成?
等了很久,父母也没有回来,小花抱孩子已经睡了,儿子睡梦中又开心地笑了。他想起母亲讲过,小孩子身边有一个神婆婆,是孩子的守护神,会哄孩子玩。那么儿子的守护神长什么样子呢?他的眼前闪过母亲的慈爱的面容。
月色很好,如同白昼。草叶上的露珠晶莹闪烁,似要滚落的眼泪。有虫子在吱吱地叫着,停下后,很快又开始。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网络也连不上,他没事可做,就到仓房翻看当年自己的书。一本厚厚的《优秀作文选》,令他又想起父亲。父亲对他的学业非常重视,他自己看书不多,希望儿子能够成为一名有学问的人。
那次父亲在山上摔伤了腿,嘱咐母亲把采来的草药送到村口给药贩子,母亲换回20元钱,说要请个大夫来疗伤,被父亲拒绝了。一个月后,他能站起来了,就托村子里的王老师给买书,王老师一共买回三本,除了这一本外,另外两本是一本唐诗,一本童话。父亲不无担心地问老师,另外两本有用么?王老师肯定地解释之后,他就嘱咐张楚一定好好阅读。之后父亲又托王老师买书,不过,书的类型由张楚选择,大都是文学的。
张楚那时还小,书是读了,但是并没有为父亲的苦心而多么感动。就是由于这次没有用药,所以父亲落下病根,走路跛脚。
想到此处,张楚的内心迅速升起一股强烈的思亲的情绪,在胸中冲撞,从眼眶里满溢出来,就流成了哗哗的泪水,他不擦,他奔到院子里极目眺望,又跨出院子。山风很强劲,他就越发心疼老迈的双亲。他要去找他们。
远远地他听到咳嗽声,是父亲!他向山下奔跑过去,见父母正互相搀扶着慢慢走来,父亲的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奔过去,几乎哽咽着喊道,爸,妈!接过父亲的包袱,一手搀住母亲。
母亲乐呵呵地说,今天卖了60元,可以给我孙子买礼物喽!
张楚哽咽着说,你们不用买礼物,你们的大孙子就在家等着你们呢!
他的话让父母亲的脚步一下子就加快了。快点儿,父亲催促着母亲。
张楚急着进屋唤醒小花和孩子,就走在前面,他听到母亲提醒父亲说,孙子睡了,你注意啊!父亲连连点头。张楚急切地弄醒小花,说,小花,快,爸妈回来了!快把孩子叫醒吧!小花急慌慌坐起来,弄醒了孩子,孩子愣愣地睁着眼睛,左右看看,很快就不满地哇哇大哭。
爸妈呢?小花匆忙收拾一下,一边把头发束在脑后,一边紧张地看看里屋又看看外屋。
外面呢!我去叫,他们把采来的草药要放置一下。
可是张楚出来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父母的影。怪了,他们去哪了?张楚又找了一遍,马厩也看了,仓房也看了,院子外边也看了,还是没有。
张楚你精神病啊!妻子娇责道,但很快就惶惑地盯着他看,你怎么了?伸出手摸他的额头。张楚你别吓我,你是不是真的有病了?
我明明……
小花怀里的孩子突然止住哭声,脸用力扭向里屋,亲昵地喊道,爷爷!奶奶!张楚一阵喜悦,什么时候父母进到里屋了,自己怎么没注意呢。他拉着小花奔进里屋,可是屋里空空荡荡。小花的脸上现出惊恐。
张楚,我很害怕,我们赶紧走吧!小花说着,一脸惶惑地往里屋瞄一眼,又急忙转回。
张楚说,你怕什么啊,爸妈明明回家了啊,我真的没有眼花,是真的!说不定他们又去干什么了呢,老年人的思维和举止就是怪怪的嘛!
虽是这样说,张楚的内心也犯嘀咕。怎么回事呢?父母怎么神神秘秘的?难道真的是幻象?自己有了神经问题吗?还有,儿子从没见过爷爷奶奶,连照片都没见过,怎么会凭空喊出爷爷奶奶呢?
他又出屋去找,月亮又大又圆又亮,怪怪地看着他。一阵冷风吹过,瞬间凉意弥漫全身,他把衣领处的扣子扣上。
仓房突然传来咳嗽声,他急跑进去,看到父母正蹲在那里清理他的书箱。父亲一本一本地把书拿出来,整理之后,递给母亲,由母亲用抹布轻轻擦拭,再极为细心地摆好。之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木头手枪,用嘴轻轻吹着灰尘,嘴里嘟囔着,都有裂纹了。那是他还小的时候,父亲给他制作的,他还记得父亲的手指不小心割破了,就用嘴舔掉血迹,胡乱用布条一包扎,继续精雕细刻,完工后涂上墨水,在枪托下系上一条红布条。这把枪和电影里新四军战士的手枪一模一样。
父亲那天特别和蔼,问他:你说,红旗是什么染红的?他答:烈士的鲜血。这是老师教的。那这个红布条呢?父亲抖抖如同真枪的木头手枪问。他现在都奇怪自己那么机智,他答道:是爸爸的鲜血染红的!父亲把手枪给他,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笑了。父亲的手是那样的温暖,笑容是那样的慈爱。如今的红布条已经褪色了。
他走近,像小时候那样哭出了声,爸爸妈妈,你们去哪了?母亲回身,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说,儿子,我们没去哪,我们一直在你身边啊。妈妈,我困了,他说,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孩子。母亲说,孩子他爸,不早了,赶紧搂孩子睡觉吧!父亲把箱子锁好,抱起张楚。
张楚就睡在父母的中间,母亲半坐着给他驱赶蚊子。许久没有的温馨包裹着他,他很快就睡着了。
阳光刺眼,他不得不用手遮挡……他醒了。妻子抱着孩子正嘤嘤地抽泣,妻子旁边是她的父母,还有两名乡里的干部。原来张楚睡在仓房的地上。他愣怔地坐起,问是怎么回事。
一名乡干部说,张先生,我们接到昆明公安局的通知,你的父母在民政局流浪救助站里去世了……
什么?
乡干部说,他们是去年在昆明的大街上流浪被民政人员发现的,身上的钱花光了,说是去见儿子,却说不清楚儿子的单位、住址和电话。到了救助站,很快就双双病倒了,几天前,两位老人病情恶化,几乎同时……
张楚的头脑中浮现出那座锁链桥,从江这边到那边,四根粗粗的铁索,下面两根,左右各一根,通行的时候,需要双脚各踏在一根铁索上,双手各握住一根铁索,颤颤悠悠地往前挪步,脚下波涛汹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