隈研吾:木与绿

2016-09-02 11:30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36期
关键词:建筑师美术馆日本

葛维樱

“fuwafuwa”,隈研吾想了一下,用这个奇怪的词给我形容2020年东京奥运会的主场馆设计的感觉。“豆腐?不,接近柔而空的云朵。”这个不好解释的童语拟声词ふわふわ却不难理解,是他站在设计原点想出来的感觉。

从来担负国家形象的地标式体育场馆都是庞然大物和天外来客,但隈研吾想去掉硬和冷。“正是因为在竞赛之中保持着高度激情和竞争感,我才更希望人的心能够变得平和与温柔。”他对于“松弛”“轻盈”的表述,让我想起博尔特的话:“跑得越轻松才能越快。”

“当你从第一层看去,会看见层层相叠的木制屋檐。这个意象和你抬头望法隆寺的五层宝塔是一样的。”以法隆寺为设计概念的东京奥运会方案,已经成了隈研吾最新的代表作品。位于青山的工作室楼下一片建筑师常见的堆积图纸、资料和模型,照亮每个角落的白色荧光灯,打印纸的味道、传真机的声音,这里没有丝毫装饰和造作,倒像个大学研究室。紧张的工作进行到了晚上22点多,远望东京最繁华的夜景也渐渐暗淡下去,玻璃办公室楼下,是他为寺庙所设计的一条竹之路,低头可见寺庙古老的墓地里墓碑密集,与日本时尚与设计中心毫不违和。

自从知道了隈研吾生长于“里山”,我就好奇,那个在无路的树林里探险的儿童生涯对他到底有多大的影响?一边是隈研吾在中国的项目越来越多不断推陈出新,一边是他站上了东京奥运会主场设计师的位置,是不断受到各方压力的态势。将当今日本超少子化、老龄化的时代特点,放进日本本土“木构造”当中,下沉、低建造成本,高维修费用。尽管还只是一张设计图纸,掀起波澜的,却是他本人多年来奉行的“负”的哲学。

在见到隈研吾之前,我请朋友驱车,去了一趟那珂川马头町广重美术馆。广重美术馆地处枥木那珂川的深山里,若非专程前去难以到达,我试着顺美术馆周围的有着笔直大侧柏的路往里走了走,发现一座看不见人的神社,供奉着几个家族的牌位,外面还有一堆纪念大地震海啸丧生者的牌位,寂静极了。美术馆的木质栏框颜色早已褪得和侧柏树干差不多了,但是最大的感受却是里面的光线,建筑框架无法控制人的视线。肉眼就能感受到一种柔和的变化,云和山在建筑周围缭绕,竹林萧萧,砂石的场地正在被维护人员用胶鞋踏平平的。今年隈研吾刚刚得到的一个安徒生纪念馆的设计奖项,北欧人甚至寄望于这位世界级日本设计师的建筑,提升整个小镇的旅游和文化地位。而在那个深山里让他一股冲上世界舞台拿到大奖的寂静美术馆里,却没有一丝欲望的痕迹。

福冈市那珂川马头町广重美术馆

说起我们已经拜访了广重美术馆,隈研吾两眼发光。那是他在东京遭受打击、沉寂10年以后,一举翻身的作品。很多人和我一样,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欢。“你们可以看到,那是我第一次用本土的材料做本土的建筑。无论屋顶还是墙壁。”

“枥木的里山中的木头,自古以来就是日本最好的建筑材料。”正是这段被放逐的经历,使他从建筑学专业的思维里跳了出来。枥木的群山是日本最重要的木材产地之一。民风古老,手艺人众多。我们采访的宫大工小川三夫就扎根在枥木,两人也是老友。偏僻却声名在外的美术馆和宝积寺车站,都在枥木。“枥木的里山,温度、湿度都处于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所以在那珂川,我开始用本地材料。”

“我出生在东京的横滨一个叫大仓山的地方。50年代的里山,和我们的生活关系远远比今天密切。”似乎有种默契,隈研吾一下子就提到了“里山”这个词。里山是日本特有的一个地理上的称谓。隈研吾出生的东京边上的横滨,现在已经是东京郊区最时髦和繁华的地带,而当年他外公用一块买来的地给女儿女婿修建房屋,当时是自然的甚至荒芜的地点。城市和农村如今已然被“郊区化”统一了风景,然而那时的里山却有生命力的循环。“里,日语里有故乡的意思,里山的意思就是,我们村子里的山。里山有竖空间与横空间,森林有自己的循环系统。”他自称从小得到大自然的恩惠。

“作为小孩子,我能非常亲密地接触到自然。放学以后,我很自然就和同学先去里山,玩耍之后再回家。春天我就去采竹笋,那里还有条河,河里有螃蟹,我也去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对山民的小姐妹“纯子”邻居,不仅养了山羊,和式老屋子地板之下还养着一条绿色的蛇“青大匠”,他一直被那样淳朴的生活感染。“春天有春天的味道,秋天的味道最浓。”山里长大的孩子隈研吾,至今仍然用里山来形容他认识的世界。

那珂川美术馆使他第一次想起小时候的感觉。“能不能把我小时候的感受,引入到建筑里?”儿时山里的洞穴里有一个深池,“纯子”在那里钓起来的龙虾颜色也要更深。“到现在洞穴也是我的一大主题。”广重美术馆山下集聚村落,山中主街垂直伸向里山神社的参道,参道尽头是神社和里山。美术馆设计得有如洞穴,可以遥望不远处的神社。隈研吾觉得,日本人不是游牧民族,而是像树木一样活着。“树通过木质构造来制作属于自己的印迹,用枝条支撑自己的活动。就好像人发推特写日记,我的建筑,是抱着留下印迹的愿望产生的。”

“人是靠印迹完成自我的。建筑也好,我也好,都是场所的产物。”美术馆的建造时间是2000年。“木匠们有很多我作为建筑师不具备的知识。”隈研吾有很长一段时间和枥木的匠人们待在一起。他后来有标志意义的,积木穿插一般的木质结构外墙,很长时间里一直受到外界关于“坚固性”的质疑。但事实证明了,不用钢筋水泥塑造出来的轻盈优雅的“坚固”,才是他最为人称道的地方。细木杆和玻璃营造出了既重且轻的效果,从颜色和质感上,完全隐入后面的高山森林中,但走进去却因为光线柔和而感到心旷神怡。

“你们所看到的那珂川美术馆墙壁所用的细木杆,所有的木杆上都包着一层和纸。把细木杆组合成墙并不困难,但是给木头一根根包上和纸,这就超出了建筑学里以往的经验。想想都费劲,连想都没想过。但我问了木匠,这么做可不可以,回答是不仅可以,而且也花不了太高成本,于是你们能看到那一片墙。”

那珂川美术馆是隈研吾的翻身之作,他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一战成名,获得了国际建筑学金奖。然而,90年代初,堆砌夸张造型的M2从汽车展览馆变成殡仪馆的时候,隈研吾离开了东京。“失败后,我要做消失的建筑,比如把建筑埋在土里。”

日本宝积寺火车站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不能提起M2。“现在我回头去想,却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隈研吾说自己从小就是一个“不客气又喜欢反抗”的孩子。他就读于教会学校,喜欢哥特式的尖顶和彩绘玻璃,去每个同学家里,除了一起玩、吃零食,同时仔细观察房子的外观、庭院、家具、日用品,甚至那位同学妈妈的穿着、体形、性格和化妆。“通过建筑观察人性。”

1985年,当东京大学的同学们都坚信,钢筋混凝土拯救社会的时候,隈研吾却用马克斯·韦伯的“边界人”来自我形容:“边界人,不属于任何类型,不管面对什么对象,他们的观点都带有批判性,甚至有点刁难。”在钢筋水泥的专业课程中,他产生了反感:“水泥最初像水,凝固后又重又硬,无法回收利用。”在他看来,会建造房子的人,也会参与房屋的拆毁。“泡沫经济时代我和大量建筑师一样工作,而90年代泡沫破灭后,我有10年的时间去日本各地,从你们去到的那珂川美术馆开始,我此后的设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为隈研吾写书的记者说:“每个人都要营造边界,排除以外的人,他却连边界的概念也没有。”没有边界的隈研吾从自己的老家动手,开始了建筑人生。那所看上去和一般和屋没有差别的老宅里,隈研吾帮助父亲一点点给天花板加顶,当时引入了荧光灯,可是父亲觉得那灯光太过硬和刺眼,于是找相熟的木匠做了个格子,铺上和纸,玄关的灯一下子就成了洒遍角落的温暖光线,隈研吾发现,原来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变一个建筑。“日本的房屋很有趣,我们会根据生活的不同需求,一点点对这个建筑进行改变。我妹妹出生的时候,家里就多了一个隔扇门,给她一个空间,我要考大学的时候,为了安静也要给我加一扇门。这种改变房间格局的做法在日本普通家庭里是一个生活窍门,除非改变大梁,非要请专门的木工不可,大部分小修小改都是我和父亲亲手完成的。”

“自己的家自己来建。”就是隈研吾至今未变的建筑师职业定位。隈研吾的办公室里至今有一个非常不起眼,但又谁都知道有重要意义的物件,父亲的“陶特设计”烟灰缸。犹太德裔设计师布鲁诺·陶特30年代在日本短暂停留期间对日本文化的理解,是隈研吾长大之后形成环境主义观念的重要辅助。“战后日本憧憬的是20世纪美国文明支配的美好神话。年轻愉快的夫妇去郊外建造幸福的小城,用一生偿还贷款。我家就这样被美国梦遗漏了。”隈研吾出生时,父亲已经45岁快要退休,对任何事都有一种“简朴点吧”的想法,也并无培养一个建筑师的意向。但父亲审美情趣丰富,横滨的中华街很有名气,父亲买来绍兴酒的大缸盛放伞,“略显粗糙却透露出温和的质感,至今我难以忘怀”。工作室“kuma”的字体来源于父亲。作为一个反乌托邦建筑师,他一直受父亲的观点影响:“人就是不断一点点积累负担,克服困难,每天活得勉勉强强的生物。”

1964年,东京因为举办奥运会逐渐出现了很多大的场馆。父亲曾经专门带着一家人做过新建筑之旅。10岁的他觉得新建筑都很酷,看得心潮澎湃,但代代木国立竞技体育场完全不同。“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建筑师的行业。建筑能影响人。”很多人都问过他是什么时候生出了一个做建筑师的想法的?“走进代代木体育场的一刻,光线从天上洒下来的一刻。”战后日本很快步入高速发展的轨道,对于隈研吾和日本来说,“建筑”开始成为一个独立承载时代使命的词,“如此让我感叹”。他从小学时代就一直去代代木地下的泳池游泳。“1964年开始,日本就好像那个地下泳池,逐渐淡去了耀眼的光辉。那种负向的、看不见的建筑,完全吸引了我。”

位于东京南青山的隈研吾建筑都市设计事务所

“没有上一个东京奥运会,就没有我作为建筑师的梦想。而我的梦想实现的一天也要到来了。”隈研吾感叹。建筑作为一个时代的主角,或者说主要象征,其实是20世纪以来才发生的事。“一战”后欧洲时代终结,美国推销新时代,把玻璃、超高、纤细推向全世界。“1973年我上东大建筑系是分数最高的一年,石油危机一来,建筑系受到了漠视,一路衰退。”

“20世纪是一个工业社会的世纪。不断追求宏大是一个20世纪的命题。全社会都在高速发展。工业社会的主流产物,就是大量的钢筋混凝土。”在他心里,建筑师是一个木匠般的存在。“东京和西方城市的基础本来不一样,东方城市像许多村落的集合。”不同于西方建筑师多是出身于贵族精英阶层,日本的建筑师很多是穷人家的孩子,“日本的建筑师很像木工,和业主是平等的。《负建筑》这本书就是我把道教无为的思想建筑化了”。

“我的起步比别人晚,在很多年轻建筑师已经崭露头角负责大工程的时候,我还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图书馆里。”从60年代到70年代,日本高速发展的脚步同时带来了种种社会问题。他的研究生生涯也和奋力设计图纸的年轻人们不同。他跟着老师走遍了世界上许多偏远的角落,比如去撒哈拉沙漠打游击一样拍摄村子里的原始建筑和生活。“全世界的小孩都一样,只要你对他笑,他们都会很乐意帮助你。”他让孩子拉着卷尺,自己绘制平面图。撒哈拉教会他,“不管在哪,不论是谁,不要害怕,保持笑容”。

隈家本是日本最早的天主教大名的家臣,隈研吾从小家中常有欧洲的神父往来,他上新教幼儿园,和天主教的初高中。“神父们来布道很孤独,常常来家访,我家并不觉得大家有什么不同,还常常在他们回国后收到杏仁点心,感觉比亲戚还亲近。”他说自己深受道教思想的影响,认为:“无论什么宗教,都必须敬畏大自然,大自然是神。人是生活的主角,建筑只是配角,总会消失,人不要被建筑支配。”

“正因为建筑门槛低,才会被资本利用。”隈研吾也有这样的想法。他甚至说自己是带着“有罪的心情”在做建筑师。但现在建筑尤其是公共建筑,已然成为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博弈的显性表达。“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把这些政治、经济、自然等因素达到一个平衡与和谐。当然也有弊端,在日本做一个公共建筑,太重视平衡导致谁都不说话,有时很难做决定。”所以他很讨厌建筑讨论会,觉得建筑师和匠人、手艺人一样,最重要的是平等、开放地一起创造事物。

根津美术馆

隈研吾现在一个月至少来一次中国,他最满意的作品,是中国美院民艺馆,“一层层宛如茶田”。他说:“中国举办过奥运会到现在,观念上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国人并不太喜欢巨大的建筑,相反,很多年轻人都很脚踏实地,我越来越强烈感受到,比较适合人居住的、人性化的环境,是年轻人喜欢的。我发现很多年轻人并不想建新的东西,而是想在老房子里做改造,怎么让老建筑更舒适?这种趋势倒越来越明显。”这正是他提倡的21世纪要“珍视历史”的建筑观念。“我对中国料理有非常大的亲近感,因为我觉得中国料理的观念和建筑的观念很相似。中国菜里强调使用各种自然的食材,厨师们钻研,怎么经过一个烹饪方法,让材料变得最好吃,让人觉得最美味。这和建筑是一样的。我们建筑师也是在加工材料,让材料变得更适合居住。青椒肉丝的大小切得一样,很好入口,我也喜欢把建筑材料切成同样的尺寸。日本料理总是追求怎么样才能更好看,我觉得有些过于追求形式了。而真正食物的美味上,却不如中国。我对建筑的追求像中国菜,不是为了看着好看,而是人经过体验,感觉到住着舒服。”

“进入21世纪以后,全球进入了低增长时代,暴涨已经过去,低速甚至零增长的平稳时代里,人们的心也开始沉静下来。就会去想,与其期待经济高速成长,不如在这个低速的时代里思考,什么才是我真正的幸福?”

东京奥运会场馆被隈研吾附上了“超少子化”“老龄化”标签,是他自己对时代主题的呼应。“设计奥运主会场的时候,我的理念,和20世纪的理念,完全处于一个相反的状态。”

取代了“做什么形式”的建筑,隈研吾现在的工作,正在把许多日本童语拟声词分类放在建筑当中。“我们经常探讨,要做一个什么感觉、氛围的建筑。”这个感觉,就用了很不好翻译却不难懂的拟声词。“大雨‘哗哗地下,我感到‘嗖嗖地冷,或一下子热得‘嗡嗡,日本人的拟声词文化特别发达。日本人在传统里,特别强调注重自己身体的感受,和心灵的变化。所以这种拟声词特别多。”一个房子是“扎扎的”表达“粗糙而自然”,还是“心心的”意在“宁静又不使人害怕”。“建筑不是追求形式,而是从感觉入手。”

“fuwafuwa”是他希望颠覆以往所有的体育场馆的一个目标。“正因为竞争残酷激烈,我才更希望人们能放松。这就是‘负的理念,以输为赢。”容纳8万人是一个硬指标,“我要尽量使高度变得低矮,并且不显得那么庞大。另外我还有一个目标,就是要让阳光透过顶部洒下来,而同时这样的顶,如果能够通过阳光,这个建筑将更不显眼,一个与20世纪建筑相反的设计。”

日本著名建筑大师、2020年东京奥运会体育馆设计者隈研吾

“大仓山的奇特绿光,是我最喜欢的。”隈研吾为东京奥运会场馆提出的“木与绿”的理念,是他生命里最美的印象,“森林洒满不同类别的光线。声音和气味都很特别,连小路也没有。我抓着竹子往上爬,再陡的斜坡也不怕,好像在绿水里游泳。”设计或生活,他真的一点也不惧怕,他说:“这是我在撒哈拉学到的最重要的事:世界是我的一面镜子,你对那边微笑,对方也会回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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