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关系中的扭曲和平衡

张月寒

最近有一部较火的日剧《我的危险妻子》，它在赤裸裸揭露、毫不留情地展示之后，又让观者情绪不着痕迹地回归到一种平衡。

弗洛伊德曾说，文学家总是反复琢磨几千年来不断带给人快乐的材料，却不特别关注各种心理的起源、发生和发展。诚然，一种虚构作品的产生，似乎确实总是在琢磨最让人精神达到“过瘾”的种种情节、话语、人物形象，是一种精美的编织。可是，这也并不代表虚构作品的背后是空洞、没有意义的。

日剧《我的危险妻子》最近刚刚完结，正处在炙手可热的讨论期，就非常能让人反思爱情关系中的扭曲与平衡。剧集精妙之处在于，每一集开头，这对夫妇似乎都在进行着无限撕扯或争吵，而每一集结尾，他们又都能回归到一种温暖的大平衡状态。而观众整个“被说服”的过程，没有丝毫违和与牵强感。直至看到结尾，你自己也不禁拍手说，也唯有这样的结尾了，这才是最完美的答案。

据蒋丰《脱下和服的大和抚子》，日本婚内出轨率一度达到49%。日本人对于出轨文化有一种独特的认知。日剧里经常出现婚姻困局，即使是日本著名的文化产品侦探推理小说，也不忘探讨婚姻的意义。东野圭吾、岛田庄司、伊坂幸太郎等都曾如此。而在纯文学领域，渡边淳一一度引起轰动的《失乐园》，更将出轨提升到一种武士道精神高度。江国香织的《冷静与热情之间》探讨了爱情与现实间的矛盾和冲突。近代日本畅销小说《不如归》也诉说的是一场婚姻悲剧。对于日本国内普遍存在的这一社会现象，日本人的理解是深刻的，反思是鞭辟入里的，也有着自身独特的思考。

《我的危险妻子》中，女主角真理亚看上去是一个标准、完美的日本家庭主妇。她将漂亮的家归置得一尘不染，每天早晨，比丈夫早起，准备好丰富的早餐。记录下他爱吃什么，攒成一本丰富的食谱;对他的家人，甚至比他这个很少主动打电话联系的儿子还要尽心，阖家大小没有一个不称赞的。可是，有一天，她发现丈夫出轨;再有一天，她从自己装在小三家的窃听器中，发现丈夫正和小三合谋准备毒杀自己……

故事如果照此发展下去，似乎会成为一部再凡庸世俗不过的家庭伦理剧，但是《我的危险妻子》（又名《我的恐怖妻子》）乍一看剧名就不只这么简单。接下来，抽丝剥茧，每一集都让人意想不到、极度反转。它是一种有层次、渐进的叙述方式，缓缓剥开橘子的过程。每一集，都让观众看到不同人物的另一面、另一层人性，看似顺理成章的情节却并不照事物本来那样发展。而最难得的一点是，这个橘子剥到最后，它的内核却是温暖、光明、充满人情味的。编剧对于剧情的反转颇下了一番功力，整部剧就是一场“破俗套”。

剧中也展示了很多日本文化中独特的美学。石川啄木被周作人翻译的那首著名短歌，完美展现了一种日本的“间”文化，润滑、灿烂、深刻。这首诗也许呈现出这样的画面：无限大的东海，上面有个小岛，小岛上有海滨，海滨上有白砂，白砂上有蟹，后又化作一滴感动的泪水。这首诗整个“逻辑的抽象”就是从东海到一滴泪。一种从巨大到极小，又可以从极小窥知巨大的跳跃。《我的危险妻子》也力透纸背地凸露了这一种优雅含蓄的“间”文化。首先是女主角真理亚的穿着，以纯白为多，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蹙都无不显示出一种含蓄下的优雅、优雅下的坚韧、坚韧外的纯粹、纯粹中的腹黑。当她的两亿元被前姐夫抢走一半以后，她平静地取出藏于家里花丛后的有毒红酒，一支针管，吸出致命液体，再平静地滴到一颗粉红色小糖上。事情不叙述到最后一步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女主角在真正想些什么，而也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对于这部剧，很多人是非一口气看完9集所不能的。因为，实在难以放下。

日剧《我的危险妻子》剧照

日本人日常，也是用一种“美”意识来处理平常事物。“默默”，是日本人在处理生活时所经常遵循的另一态度。日本人习惯透着“障子”窥看外部的亮光世界，因此一切总是显得影影绰绰、模模糊糊、雾雾霭霭、非晴非明。整部《我的危险妻子》也正是这样一种遮掩、荫蔽的美学，每一集，都是暴露一些，保留另一些，事实上直至最后一集的最后一个镜头，就在观众以为一切终于真相大白时，似乎在男女主角的红酒对饮中还拥有另外一层悬念、另外一种解读。日语本质上就是一种“不明说”的语言，是构造感觉空间和情绪空间的语言。

《我的危险妻子》第一集和美国热门电影《消失的爱人》非常像，所不同的是，日剧将一整本小说、后被改编成一部卖座电影的厚度，一集之内就讲述完毕。如果说第一集还有所借鉴的话，后边8集可以说就是这部日剧的一个全新创造了。与《消失的爱人》不同，东亚文化或许还是接受不了赤裸裸的谋杀，于是《我的危险妻子》全剧女主角是自始至终没有杀人的，她做出的所有危险、血腥的行为也始终只是针对自己，涉及他人，则多是“假做”。

与韩剧家常感冗长的台词不同，日剧的台词可谓精悍短小，而这部剧最令人怦然心动的还是其中主角的演技。女主角真理亚是不用说了，就连配角，邻居之一的有希，其演技也是可圈可点。特别是最后一集，他们在房中整个全部撕扯那场戏，我们可以感觉一个人接近发疯之前的那种崩溃，又有最后能在关键时刻收回来的那种收放自如。那一集我觉得她是抢了戏的，偾张演技甚至一度压过女主角。

据姜建强的《另类日本文化史》，日本美的基调是“白木的木肌”。“桧木肌原封不动地镶进了日语的美，镶进了日本人的美意识。”羊羹放置在杉木制成的装饰盒里，会好吃;寿司放置在桧木板上，会觉得美味。这就是“鲜活”带来的口味感。剧中特别对于女主角真理亚的刻画，似乎就是有着这种精致的“美意识”的。真理亚如果用来类比，就很显然属于日本文化中这种“桧木肌”的美。她出身高贵，长得又高挑白皙美丽，在没有被生活刁难之前，她本是一个善良、无忧、纯净的女子。出轨丈夫幸平也坦言，当初就是被她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所感动，流连于花丛中过久的他是没有见过的;而小三北里杏南回忆起多年前她为了刁难真理亚、嫉妒她大小姐的不用努力的出身，假装不小心将咖啡泼在真理亚身上，对方却丝毫没有怪罪，反而问北里杏南有没有烫伤自己。

一个女人的一生，无论处于何种年龄段，其实都很不易。本剧将一个37岁的失去丈夫心的女人的精致逆袭，刻画得格外的好，也让观众看到日本女性除“柔”之外的另一面——坚强、独立、隐忍、有胸怀。近来的日剧，似乎越来越有股子“女权主义”之风。《我选择了不结婚》是女子独立追求爱的故事;《不愉快的果实》被称为“主妇的官能私小说”;《胜者即是正义》更热辣辣地透彻言明，婚姻里没有理想，要么是妥协放弃，要么是充满血腥的抗争。这也凸显了近年来日本社会女性地位的一种变化。

《我的危险妻子》故事主线分明、支线精彩，而最具当代性的是剧中原配对待小三的态度是不落俗套的。既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上前打骂。她没有怨艾、没有自怜、没有凶悍、没有狰狞、没有四处向人诉苦……她首先确定的是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制定出一整套缜密冷静的执行计划。剧中有一幕，她和小三狭路相逢在警署大厅。她面不改色高傲冷静地向小三走去，正眼都没有看她一眼，气势瞬时压倒一切。然后，上电梯后，真理亚的律师走向小三，给了对方一个装现金的袋子，说：“夫人说，这么多钱对于你应该是够了。”

刚开始看这部剧的时候，很多人或许会对剧中拔指甲、绑架小孩、谋杀、坠楼还有处处营造的那种心理悬疑而感到毛骨悚然。可是，对于一个将“切腹”作为自身文化中深植一点的民族来说，“残忍”是可被商榷的。据说日本有个“腹劈湖”，传说日本史上第一个剖腹的人，是一个女子，剖腹后跳下此湖。此后这个湖里的鱼也都没有内脏。其实，切腹文化的精髓是正如《另类日本文化史》中论述的那样：“你要免于以死谢罪的自杀，你就必须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地干每一件事。这样，就引出了认真和负责的概念。”日本也被认为是世界上最认真的民族。在《我的危险妻子》中，真理亚也是抱着不成功就死的决心，把“挽救出轨丈夫的心”当作一件不成功就死的事情去完成的。为什么这个看似充满诡计的女主角最终不让人讨厌？就是因为她如此认真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生命去做这件事，将普通中年女子的失意，也做成了一部史诗般的壮举。正如剧中一句台词：“纯黑的世界里隐藏着无尽的乐趣。”

其实，《我的危险妻子》最亮眼的一点，是最后一集，当前9集我们目睹了那么多人性中的恶、夫妻关系的阴暗面以及人格的多样性之后，一切居然还能回归到一种光明、温暖。这其实是这部剧或许高出《消失的爱人》的一个重要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