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寺庙的“坍塌”

凌朔

今年以来，泰国政府开始对虎庙展开正式调查。5月，警方在突袭中发现了40只幼虎被冰冻的尸体，以及被肢解的老虎器官标本，动物走私几乎没有疑问。还有人举报说，虎庙中老虎之所以温驯，是因为被注射了药剂，虐待动物的事实把曾经唯美的故事化作噩梦。

泰国有两件事情碰不得：一是王权圣威，二是宗教神威。看看泰国国旗就知道，中间的蓝色是王权，两侧的白色是宗教，而寓意国民的红色分居旗帜上下边缘。

在泰国，宗教是几百年来支撑民族内心的信仰支柱，所以，当两座名声在外的寺庙突然传出惊天丑闻，对泰国社会的震撼之大可想而知。

两座寺庙，一是距曼谷200公里的“虎庙”，这座寺庙曾因“用慈悲心感化动物凶猛”而成为传奇，蜚声在外;二是位于曼谷城北20公里的法身寺，这座寺庙因有一位把自己塑造成传奇的法胜法师而成为泰国众多善男信女的心灵圣地，誉满佛国。

虎庙的堕落

虎庙，正式的名称是帕朗塔布寺。这座寺庙实在是被外国媒体炒作起来的一座名刹。10多年前，有记者往来虎庙所在的北碧府不下十多次，但虎庙并不是北碧府的地标或名胜。那时虎庙虽然已经有虎，但不过三两只，记者也从未亲见僧侣抚虎诵经的场景，只是听说这座寺庙救活了几只受伤的野虎，并且用佛法将它们驯化。当时，虎庙与所有泰国寺庙一样不收门票。

后来，不少外国媒体趋之若鹜，相继给这座寺庙拍摄纪录片。宣传促进了旅游，游客的口口相传，加上社交媒体的快速发展，让这座寺庙变得更加传奇，各种传说神乎其神。

虎庙的冰箱里竟然藏着40只刚出生幼虎的尸体

也许正是因为络绎不绝的游客踏破了寺庙的门槛，让有些人看见了“商机”，动起了邪念。过去10年，虎庙不断扩张，地盘增加了几十倍。老虎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一度达到100多只。

再后来，有西方志愿者发现了庙内老虎的登记注册有问题，有些老虎被偷梁换柱，有些老虎不翼而飞。

今年以来，政府开始对虎庙展开正式调查。5月，警方在突袭中发现了40只幼虎被冰冻的尸体，以及被肢解的老虎器官标本，动物走私几乎没有疑问。还有人举报说，虎庙中老虎之所以温驯，是因为被注射了药剂，虐待动物的事实把曾经唯美的故事化作噩梦。一个让人感动的神话就此被戳穿，一个披着信仰外衣的野生动物走私团伙正在被绳之以法。

在警方执法的过程中，遭遇了大批僧侣的阻挠。虎庙的住持威素提萨拉森至今尚未现身。究竟是僧侣作案，还是有人利用僧侣作恶，尚未有明确的答案。

但有一点很明确，寺庙里的僧侣对虐虎、弑虎、贩虎的事实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仅此一点，已破了泰国僧侣须守的小乘佛教具足戒。

法师的迷失

若以虎庙比法身寺，犹如抔土之于巨壑。虎庙充其量是一个名声在外的寺庙景点，而法身寺已然成为泰国人心目中的灵魂圣殿。

20年来，虎庙几经扩张，不过百亩大小;而法身寺足足占地6000亩，相当于400个标准足球场大小。今天法身寺的规模，全球范围无出其右。而且，法身寺几大佛殿的修建，以及庞大规模的扩张，是最近10多年的事。在以“慢动作”著称的泰国，法身寺的建设速度简直就是神话，要知道，曼谷现役的素万那普国际机场修建了将近半个世纪。

更加壮观的是，每逢佛教节日，法身寺必会上演数万僧侣、数十万信众礼佛的宏大场面。

所有这一切扩张与成长，离不开一样东西——钱。依照小乘佛教的教义以及泰国寺庙管理的规定，寺庙不能经营，只能靠信众的布施与捐赠，而法身寺的资金如此雄厚且源源不断，要“归功于”寺庙住持法胜法师的“吸金大法”。

法胜法师今年72岁。在他频繁的讲经中，他曾讲述过他的母亲怀胎时的几个梦，讲述过自己童年时的佛缘，讲述过师从“神尼詹”的经历。在很多泰国人心中，他是“佛陀转世”或“佛陀化身”。过去20多年，他每次设坛讲经，必吸引至少上万信众。法师每每现身，信众必跪地膜拜，如见真神。

但一位研佛的泰国历史的学者讲述了几个故事。其一，上世纪90年代，这位学者曾向法身寺布施2000泰铢，当时，这笔钱相当于一位教师半个月的工资。后来，就有法身寺僧侣找到这位学者，劝她继续捐赠以塑金身，数额以10万泰铢计。她开始觉得这座寺庙有些“变味”。

其二，法身寺在过去10多年里在各地建了许多办事处，专司收纳布施捐赠事务，非同一般寺庙所为。

其三，这位学者的一个朋友在法身寺出家，清晨外出化缘，返回寺庙后寺中老僧将他化缘得来的食物全部倒掉，并且告之“寺中有极品美食”。

其四，这些年，一些老年人因笃信法身寺而捐掉全部财产，导致子女不满。还有善男信女变卖家产田产，辞去工作，告别亲人，入寺出家为僧为尼。

这位学者虽没有否认法胜法师讲经、辩经的口才与道行，但这几件事，形成这位学者对法身寺的总体印象——“卖法聚财”。

“卖法”似乎并不触犯泰国法律。真正让法身寺深陷旋涡的是涉嫌洗钱。警方怀疑，法胜法师以收纳捐赠为由，帮助一些巨商富贾避税逃税甚至转移资金，涉案金额达几百亿泰铢。

今年3月，警方传唤法胜法师，但法师以健康不佳为由拒绝配合，不少信众也以各种方式抵制警方调查。几番较量，警方毫无进展，屡失颜面。6月17日，警方拿着法庭出具的逮捕令，一位警察上将带队，600名警察赴法身寺捉拿法胜法师，却遭遇数千僧侣的阻挠和抵抗，双方在寺庙山门内外十几小时的对峙，最后以警方撤出告终。

罕见的“斗法”

两座寺庙的道德坍塌，对泰国人的伤害不言而喻。

泰国虽然没有明文把佛教列为国教，但佛教在泰国却是各朝各代信奉的主流宗教。泰国今天有包括82座皇家寺庙在内的各类佛寺3万多座，万佛之国不是虚名。泰国人对佛的尊崇，不止于立像膜拜，而是深入人们日常生活的几乎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社区都有寺庙，寺庙里的方丈往往是人们日常倾诉的对象，是解人愁苦、助人解脱、化解矛盾、解开心结的心理导师。寺庙是泰国人生老病死离不开的生活场所，出生、成年、结婚、灾病、死亡，人生中几乎所有的大事，都离不开寺庙与僧侣，许多人甚至把寺庙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在庙中火化与安放骨灰。

在泰国人的理解中，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因此也不用一般的世俗律法或社会规则来衡量僧人的行为。过去，常有被起诉的人在定罪前选择出家，只要不是重罪，世俗司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追究了。出家人如果犯罪，自有宗教局、僧人管理委员会和高僧委员会依照佛教戒律处置。追究重罪僧人的法律责任时，也需由僧人管理委员会，先将其强制还俗后再移交司法。

再者，大多数执法人员也是佛教徒，因此，他们在执法时多多少少会有关于信仰的考量、对神佛的畏惧以及对信众身份的掂量。例如，法身寺法胜法师的信众们，就有不少政府高官、军警要员和商界名流。

正是因为长期以来形成的这种法律与戒律的错位管理，导致泰国近些年发生了不少寺庙丑闻，如有“高僧”诱骗女子骗财骗色、有寺庙帮助小诊所火化非法堕出的胎儿等，但过去那些丑闻多为寺庙或僧侣的个案，如虎庙这般隐世之深欺世之久，如法身寺这般堂而皇之聚众抗法的情形，在泰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虽然在两案中，警察都未能抓捕到涉案的住持，但从司法层面看，泰国从未出现过数百警察同攻一座寺庙，抓捕一位社会知名度极高的高僧的先例。这已是一种社会宣战。

一边是佛法，一边是律法，二法相斗，真正受伤的却是这个黄袍佛国的子民。当然，这场“斗法”，特别是政府当局与法身寺的较量，势必艰难，注定还要持续很久。

（于丽荐自《环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