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里的清早期苏作明式家具

张志辉



宫廷里的清早期苏作明式家具

张志辉

北京理工大学设计与艺术学院中国家具学系硕士，现为故宫出版社编辑

苏作家具（本文泛指苏州、南通、扬州、泰州、泰兴、镇江、松江、太仓、嘉兴、绍兴、湖州以及安徽南部等太湖沿岸或长江中下游地区所制作的家具），是中国家具中地域风格颇为突出的一种，以定型于明末清初，造型简雅，意蕴深远的明式家具名扬四海。宫廷家具，是中国家具系统中非常独特的一脉。一方面它通过地方成做、进贡等途径，汇集了全国各地的优秀家具；另一方面，明有御用监，清有造办处，招募能工巧匠，依照皇帝意愿，制作具有宫廷特色的家具。

清早期宫廷苏作家具的来源

宫廷里的苏作家具，基本来源是地方成做或进贡。从雍正、乾隆两朝记录详备的《养心殿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来看，内廷服役的苏州籍匠作有从事琢玉、彩漆、织绣、雕竹、刻字等工艺者，唯独不见有从事木工制作者，这时期内廷中从事家具制作的木工，几乎清一色是广东匠。康熙时期的造办处档案尚未得见，具体制作情况不得而知。从相关文献看，当时的造办处各个工种尚未齐备，至雍正即位初，造办处还在逐步完善各项流程、制度，不会有太大规模的生产。所以康熙时期苏州籍木工服役于内廷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

作为三大织造之一的苏州地区，以成做织绣、漆器、玉器等活计为主，但心灵手巧的吴地工匠制作的文玩、家具等器具远近闻名，明代王士性《广志绎》云：「又如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尚古朴不尚雕镂……海内僻远皆效尤之，此亦嘉、隆、万三朝为盛。」自然也不乏进献宫廷者，诸如康熙时江南制造曹玺就曾进过铁梨案、博古围屏、满堂红灯等。至若雕漆、螺钿等漆家具，更是频见「发往南边」制作的记载，尤其是雕漆家具，基本都在苏州制作。至于两淮盐政所在的扬州，属泛苏作家具体系，在乾隆时也常有成做和进贡家具的记录。不唯这两地，乾隆中后期，各地争先恐后地进献器用宝玩，除了本地特产外，不少也是采购自别地。作为精巧甲天下的苏作家具，也必然属于采购的对象，间接地进入宫廷。

几组清早期明式风格苏作家具

在这些成做或进贡而来的苏作家具中，有一批清早期明式风格者最为引人注目。这些家具，有的是非常传统的苏作样式，堪称苏作家具之代表；还有的虽然造型比较少见，为地方上所无，但如果仔细分析各个部件、剖析榫卯结构、观察细部，就会发现有着非常典型的苏作特征。无论哪一种情况，这些家具都呈现出舒朗的造型、得体的装饰、精细的加工、简雅的风格，即使放诸整个苏作家具系统，也是其中佼佼者甚至可以说是苏作明式家具的典型代表。这些家具之间，还存在着一定的关联性，现即尝试列举出几组这样的家具，在造型、纹饰、榫卯和细节处理方面稍作分析，以飨读者。

第一组：黄花梨镶铁梨木平头案、榉木镶瘿木罗锅枨平头案与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

黄花梨镶铁梨木平头案与榉木镶瘿木罗锅枨平头案，这两件平头案尺寸相差无几，虽然材质不同，细节稍异，但整体挺拔舒朗，比例和意趣相同，手法类似，极有可能出自同一工匠之手。一般的桌案，高度都在八十二厘米以上，只有两种桌案尺寸在七十余厘米：一为琴桌；二为画桌或画案（或书桌、书案）。这是因为这两类桌子在使用时，使用者要俯身其上，手臂若挥洒自如必然要矮一点更合适，这也符合现代人机工程学概念。两案皆采用明窄暗宽的攒框手法，这是苏作家具中一种特别手法，比常见的宽边更显秀气。两个案面，一为楠木瘿，一为铁梨木，皆取其木纹屈曲变化，璀璨如画。案的牙板光素，因牙头如刀，家具行俗称为「刀牙板」，虽然刀牙板样式南北方家具都有，但是这种弧度转折以及整体造型，都是典型的苏作样式，是苏作家具的代表器形之一，这类家具，以黄花梨、榉木所制最为典型。两案底面一髹黑漆，一髹红漆，穿带转角倒棱等细节，包括其中一件以榉木为材，都是苏作家具典型特征。

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这同样是苏作家具常见的样式，明王锡爵夫妇墓出土木器模型已有类似者。所目类似实例或朴拙，或研巧，尺寸大小不一，用材有紫檀、黄花梨、红木、榉木、柏木等，也有髹漆者。此椅属同类中挺拔者，靠背板黄花梨木部分瘿结，如虎斑、火焰，正是明式家具喜光素、以木纹变化为装饰的美学思想体现。此椅已不再有晚明家具质朴之风，挺拔秀气，弧线处理圆熟，应是制作于清早期之物。

以上三例，无不是原原本本的苏作家具，倘若在某个苏州老宅中被发现，毫不为奇。

清清早早期期 黄黄花花梨梨镶镶铁铁梨梨木木平平头头案案长长二二三三五五··四四厘厘米米 宽宽七七二二··八八厘厘米米 高高七七八八··三三厘厘米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早期 榉木镶瘿木罗锅枨平头案及局部长二二四·一厘米 宽七四·三厘米 高七八·三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早期 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座长五七厘米 座宽四四厘米 座高四八厘米 高一〇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第二组：黑漆卷云纹翘头案、黑漆棂格纹架格

黑漆卷云纹翘头案是典型苏作样式，以榉木、黄花梨制者皆有所见，此件造型为出类拔萃者。案髹黑退光漆，漆质细腻，漆色沉穆内敛，为其增色不少。浑然一体如墨玉般的案面往上直翘，力度十足的翘头、小巧的卷云纹、挺拔的腿足，无不恰到好处。比较特别的是翘头案的牙板、腿足处起有圆细线，细查则知是堆灰后髹漆而成，胎骨本来是平整的。同样漆质和手法的家具还有黑漆霸王枨方炕桌，亦是干脆利落的造型。

黑漆棂格纹架格，退光黑漆质地与翘头案类似，由于漆层是大平面，出现了蛇腹断，更显古雅。抽屉上设对夔龙纹垫片和吊牌，夔龙为「C」形口，尖喙，眼如凤，身躯折如蟠虺，转折处常有卷珠纹装饰，是典型的康熙时期纹饰特征。架格整体修长造型，已与明晚期柜体矮阔意趣不同，柜体下修长的刀牙板，与前文所述平头案接近，也是康熙时期造型特征。

以上两例还是典型苏作样式，黑漆架格的吊牌样式已经有宫廷常见纹饰的特征。

清 黑漆霸王枨方炕桌高三一厘米 长九四厘米 宽九四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早期 榉木卷云纹插肩榫翘头案图片转引自马书《明清制造》，该书将其误写为黄花梨所制

黑漆棂格纹架格抽屉上的夔龙纹垫片和吊牌

第三组：黄花梨如意云纹六边形南官帽椅、紫檀卷草纹托泥圈椅与黄花梨卷云纹方凳

黄花梨如意云纹六边形南官帽椅结体舒朗大气，只在靠背板处雕如意云纹开光，在亮脚牙板处雕卷云纹，装饰得体。腿足随六边形为瓜棱状断面，其他各处亦劈料作，观之如捆竹而成。六边形椅具并不多见，应该是模仿竹材家具而成，同样的例子还有收录于古斯塔夫·艾克《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中的一把黄花梨梳背六边形椅，该椅的仿竹材特征更明显。《胤禛妃行乐图》中亦有湘妃竹六边形椅，也是类似造型，可知这是康熙时期已有制作的样式。江南地区有一种竹材六边形小椅，甚为常见，笔者于苏州东山姜姓人家即见有一把尚在使用。木质的六边形椅具少见，目前所知大多出自苏北南通地区。

清 榉木灯挂椅靠背板局部苏州私人收藏

清 黄花梨如意云纹六边形南官帽椅座长七九·五厘米 座宽五六厘米 高九六·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黄花梨梳背六边形椅图片转引自古斯塔夫·艾克《中国花梨家具图考》

清人绘 胤禛妃行乐图（之一）故宫博物院藏图中胤禛妃所坐即为湘妃竹六边形椅

扶手椅的靠背板分三段，上端如意云纹出尖如麦芒，这种样式是苏作家具常用装饰，在灯挂椅上最为多见（晋作家具中也有见类似者，但意趣不同，云头多扁阔，云头出尖后与搭脑距离较近，不似苏作家具还留有一大段空间）。亮脚牙板两端有翅状云头，中间垂如意云纹，这亦是苏作家具常见样式，类似者除了后文所述紫檀卷草纹托泥圈椅的亮脚牙板外，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藏黄花梨螭龙纹圈椅的亮脚、安思远旧藏黄花梨云纹十字枨方凳等，都是类似纹饰。

此椅座面下牙板榫卯比较特殊，一般情况下，横向的牙条与竖向的牙条（或牙头）相交，是合掌榫式，即上下分别剔去半数，如手掌相合，正面看是斜格肩，背面看是平接。这样的结构竖向牙条缺少前方的管束，一般的解决方法是在竖牙条本该剔去的部分留一燕尾销，往上穿在横牙条上。然此处的做法是另外一种，即将格肩相交的地方做成两个斜面咬合，属燕尾榫之变体。此榫卯制作精准而科学，仅是两毫米左右的斜面就解决了力学上的问题，。这种斜面格肩的方式，在苏作家具中偶有所见。

清晚期 竹六边形小扶手椅苏州东山姜姓人家收用

官帽椅的牙板榫卯示意图

椅的靠背板后和座面下各部分里侧，髹朱红漆。软屉藤面编织极为细密。这些都是江南地区家具的特征。

紫檀卷草纹托泥圈椅是明代较为流行的样式，见诸各类绣像版画。然而这类造型往往有杌凳加靠背、扶手之嫌，上下难以和谐统一。这把紫檀卷草纹托泥圈椅属于成功者，上圆下方，鼓腿如灯笼，尺寸开张而构件秀气，于靠背板、扶手、腿足处饰卷草纹，雕刻繁密，近乎雕漆手法，细致妍丽，又不夺整体结构风采，甚佳。

若对比前述圈椅与六边形椅，可发现有很多相同处：靠背同样是三攒，上下两段纹饰虽有区别，但布局相近，尤其是亮脚牙板，纹饰喜出现卷珠纹造型；牙板起线都是两毫米左右的细线；如果再细观察，就会发现六边形椅的亮脚牙板中间云头处是起平线然后向里打洼斜坡，这种手法同样出现在圈椅的内翻云纹足处；联帮棍同为「C」形，这种样式的使用比「S」形要早；靠背后面及椅座底皆髹红漆，漆色红而稍橙，风化程度及髹漆手法接近（四件紫檀卷草纹托泥圈椅中有的是黑漆髹里，只是漆色不同，质感和老化状态接近）。以上种种无疑证明这两种椅具为相近时间相近手法制作。

清 紫檀卷草纹托泥圈椅及局部座长六三厘米 座宽四九·六厘米 高九八·四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黄花梨卷云纹方凳，样式特别，尤其是中间下垂的罗锅枨，两端以卷云纹结束，与腿足平接，牙板中间垂下相背的花牙，处处体现造型的新变化，已稍显清式家具特征。因其尺寸开阔，并不觉得出现的各种装饰有冗杂之感，尤其是各部分工艺干脆利落。在故宫博物院留存的数千件家具中，工艺能如此扎实者并不多见，当然这也得益于黄花梨材料的细腻。对比前述黄花梨如意纹六边形南官帽椅，则发现此方凳亦与之颇相似：牙板与牙条的榫卯方式相同，即皆为前述的斜面格肩式；卷珠纹仍然是常出现的装饰符号；同样有红漆髹里；座面冰盘沿样式及各处起线手法接近。

黄花梨如意云纹六边形官帽椅和黄花梨卷云纹方凳所用的黄花梨材料少有晕节和山水纹，纹路极其细密，棕眼细小短促，因年久皮壳白中泛黄，干爽自然，烫蜡后色红而沉稳，有密集的一道道黑筋，油性甚大。王世襄先生曾提到这一现象，颐和园藏黄花梨嵌玉带板云龙纹扶手椅也采用类似的材料，该扶手椅靠背较矮，扶手前低后高，靠背板三攒，上部贴嵌明代云龙纹带板，中部光素，下部卷草纹亮脚牙板是典型的苏作样式。以现有认识来看，这种细密的上等黄花梨材料为明末清初江南地区所常用，典型者还有南京博物院所藏「万历充庵」款黄花梨镶铁梨木平头案、故宫博物院所藏黄花梨花鸟图架格等，这种材料应该是选自黄花梨料最致密且纹路顺直的「二膘材」部分。

上述黄花梨如意云纹六边形官帽椅、黄花梨卷云纹方凳、紫檀卷草纹托泥圈椅及颐和园藏黄花梨嵌玉板云龙纹扶手椅，皆是四件一套，显现出非常一致的手法和时代特征，且背与地方所见同类家具样式有所区别，有可能是同一流派工匠制作并贡入内廷者。以往的研究中，常认定这批家具是明代晚期制作，然而这些家具以简雅秀美见长，与明晚期质朴的工艺风格迥异，种种细节和纹饰也具清早期特点。这批家具体现了明式家具脱离明晚期朴素风味，向秀丽隽永转化的时期，其制作时代在康熙时期前后。

清 黄花梨卷云纹方凳长六三·五厘米 宽六三·五厘米 高五〇·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康熙 剔黄云龙纹腰圆形宝座高九六厘米 长一三一厘米 宽八〇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清早期其他风格苏作家具

清宫旧藏的清早期风格苏作家具，不唯上文所举数例明式家具，这里仅以典型者论之。其他诸如剔黄云龙纹腰圆形宝座，虽然云龙纹、螭龙纹等纹饰都已经有浓重的皇家特色，但从剔黄的工艺手法可以确定这是康熙时期苏州地区制品。其整体造型仍具明式家具简练的特征，尤其是鼓腿膨牙和象鼻腿，遒劲优美，与前述数例有相似意趣。同时期的苏作素木和漆家具上也都能见到这种腿足。

清 黄花梨花鸟图柜格及局部高二一一·五厘米 长一二八.五厘米 宽四九·七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当然，康熙时期的家具并非都是简练的明式，一些装饰意味甚浓的家具也开始大量制作，如黄花梨花鸟图柜格，平整、稳定、精细的纹饰雕刻；淡雅温润的浅蓝色漆里；精美的铜饰件；具备前文所述黄花梨材料的特征，都显示这是一件苏作家具，然而其造型前所未见，已呈现出明式家具向清式家具转化的趋势。与此件类似者还有紫檀花卉纹柜格等，它们的制作时代未必就一定晚于本文所述的明式例子。这种嬗变，到底是宫廷影响地方，还是地方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宫廷，仍待研究。再如这些家具常用的卷珠纹样式，其实源自战汉玉器上的勾云纹，苏州成做了清宫大量的玉器，其中不乏仿古玉，这种移植自古玉的纹饰是苏州风尚，还是宫廷的创意，亦或是两地皆出现的样式……也未可知。可以肯定的是，明晚期作为重要经济中心的江南，至清早期恢复生产后仍在延续余力、积极吸纳各处风格因素，工艺制造领时代之先，积极创新，制作了一大批优秀的家具。

如前所述，宫廷里的这批清早期苏作明式家具，既有直接「拿来」的地方样式，也有精心制作贡进宫廷者，但无论是哪种，都有较为典型的地方特征，内廷并未干涉这些奉进家具的样式。这时期，秉承传统的明式家具与创新的清式家具并存，之后则二者此消彼长，直至宫廷中明式家具渐少，造型复杂、装饰华丽的清式家具开始大量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