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会指责水的（组诗）

江耶

突 出

在煤矿的井下，煤和瓦斯

在人没有防备时突然冲出来

叫做“突出”

煤层压在岩石里

瓦斯压在煤层里

多少亿年了，它们动不了身子

喘不出一口大气，只要有一丝缝隙

只要有一个引子，它们走出来

带着积压了那么多年的火气

左冲右撞，燃烧，爆炸

成形只有几年的巷道

和人们几十年的血肉之躯

怎么能经得起呢

作为事故，突出带有颠覆性

在煤矿井下，突出是种大事故

它要冲毁支柱，冲垮巷道

冲倒来不及逃走的矿工

它要让一个采区不能采煤

它要让一个煤矿停产

让矿主和官员不得安生

作为对应，“消突”是煤矿里大技术

很多形式和工作必须建立

那么多的官僚、专家应运而生

国家投入了很多的钱

一大帮人扛着钻在煤壁上打眼

他们把要突出的气先放出来

把煤层里压力卸掉，使一块煤

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

作为一个词汇，“突出”进入了

国家的会议、文件，进入了

媒体新闻里的焦点

很多人的目光聚拢过来

气愤、指责、谩骂，津津乐道

一些人的失脚和政策里的事情

它在太平盛世里突出出来

似乎管不了那么多，似乎还在

貌似天衣无缝的煤体中寻找

可乘的间隙，它很得意

它就这么一点点声音

使这么多的人心神不宁

他的热情被风里高昂的温度埋没

这些从地面下来的风流经了

那么多的地层，它们已经改变

带上了煤层里地质的温度和

大地的内心火热

打钻抽取瓦斯的人

正在为下一刀煤的顺利割下

清理道路，他站在风流下口仰望

意义的伟大坚定了他的目光

却被席卷而来的煤灰迷住

那些煤是他劳作中的信念，他的热情

一再高涨，却高不过地理中摄氏四十多度

他倒下了！二十刚刚出头的年纪

使他感到这是一个奇耻大辱

像某个历史上英雄的壮志未酬

他在昏迷间隙的清醒中反复追问

三十七度的身体为何如此脆弱

连续工作才十个小时啊。相比于老工人

这简直太微不足道了，他的青春和强壮

竟然被风里高昂的温度一次埋没

事故损失

一起特大瓦斯爆炸事故造成

巷道毁坏、耗费抢险物资、伤亡职工抢救和抚恤

折合人民币八百二十一万元。这是直接经济损失

还有矿井停产整顿，少生产煤炭数十万吨

招待来往检查视察人员，处理伤残职工的多次上访

折合人民币两千多万元。这是间接经济损失

报纸上已经报道

对责任人的处理以此为据

至于遇难的矿工，他们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

因公殉职，死得其所。他们的死重于泰山

当然不能简单地，算进一个

事故的损失

一切仿佛都不是真的

后半夜了，世界多么安静

轰轰的矿车穿行，像巷道沉睡中的

一个梦，使这深夜更像一个夜

这轰轰里进入睡眠的还有，轨道上

一个拿着工具的工人，电机车头上

扶着方向盘的司机，昏暗中的

一切仿佛都不是真的，我撕裂嗓子的呼喊

淹没在车轮与轨道亲近的巨大声响里

列车分开工人和他手里的工具

工具落在司机的头上，工人贴上了

还在飞奔的列车。我的眼睛和嘴巴

都张得大大的，仿佛也在睡梦之中

我不能自由地收它们回来

多少年了，那列矿车从深夜里

走进我的梦里，在每一个夜晚

重演一次

我是不会指责水的

──写在山西王家岭煤矿透水事故之际

我是喜欢水的，她们是

母亲，爱人，女儿，神秘知己

在我生命的流程里，用爱带着我流动

这是二○一○年三月二十八日十三时四十分

在我人生的一个点上，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我记下它，就记下了水

就记下了山西省乡宁县王家岭煤矿

那些爱突然涌出，把一百五十三个矿工抱入怀中

紧紧的，令多少相关的人体验到爱的窒息

甚至感到了恐惧。而我

我还是不想放弃

王家岭，多么朴素的名字

像我父亲一样朴实地生存在乡村

在煤矿工作过十几年的我

我纯朴地爱着每座王家岭一样

黑乎乎的煤井，喜欢那些质朴的煤炭

只能朴拙地走在狭窄的道路上

源源不断地温暖、照亮，人间生活

这些水啊，在王家岭煤矿的身体里

用温柔的气息，与一块煤相濡以沫

相依为命。谁是谁的命啊

像那个爱情的命题，身体走了

一根肋骨失去了方向

冲出来，仿佛下意识似的

是本能一样的标准答题

它们来自自然的天气

像我老家里曾经发起的一场

春水

与气候有关，在必然的季节里

泛滥而起。它们是天上的，也是地下的

它们在地下一待就是万万年

不悲不喜地柔软，从不复杂的

比任何水，都可靠上一万倍

这一天，这一时，它们出来了

是被谁推动，或者唤出

像是谁的灾难，把无数正常的生活改变

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我不知道

这是它们的出路，还是死路

作为一次宿命的走动，它们

只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黑

我还是相信上善若水的

官方的新闻发布说，透水征兆出现后

未按规定撤人、采取有效方法

我也不喜欢水害、防治水这些词语的

省长说了，他们的探放水措施不落实

他们在抢工期进度，勇夺第一

善良的水啊被谁推向了对立？

在我们生命的流程里逆转了

把一段爱轻易扭曲

一个上下都是煤灰的女子，跪下了

她说一分钟就可能是一条人命

不管是生是死，我都想早点儿见到

我的丈夫！这还是爱吧

是一种水向另一种水在要求

我是不会指责水的，它们爱着

是母亲，是女儿，是生命中的知己

水无形而形备至，它们是我们

像是一个注解，是我们延伸出来的

根本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