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蒲公英
时近正午,阳光洒向河面,水纹一波一波地泛着金光。看不见鱼,只见一束束水草在招摇,搅动一圈圈的光环,很像有无数条鱼儿依次调皮地游上来,打了个招呼,又迅捷地回到水底。
我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娘可能是出去了。这下好了,不用顾虑娘在家等着我了,她总是担心我一个人开车在路上的安危,几点启程,多久能到,都算计着,害得我常常要把时间多说一段。此刻,我想沿村南头这条小河走走,看看河岸上满坡的野花。最显眼的是那些白色的小花,一朵朵开放着,圆圆的脑袋,白白的绒毛,风一吹,就轻盈地飞起来。全然不曾想到,我一踏上堤岸,就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唱歌:“从没想过你会老,为何白发眼前飘,美丽好看的你,为何变得憔悴了……”
我怔怔地原地站住,心脏兴奋地狂跳起来。这是娘的声音!最早听她唱这首歌好像是在十五年前,也是在春天的田野上,我和哥哥跟娘去地里拔草。我们钻出玉米丛歇息的时候,实在没什么好玩的,我就跑着到处追蒲公英;娘为了不让我乱跑,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拿出苹果和梨,我和哥哥坐在地上吃,听娘给我们唱过这首歌,慢慢我也学会唱了。此刻突然又听到,还以为是我的魂魄混乱了,定神向四下张望,而确切的歌声却再度冲破了水面的雾气:“从没想过你会老,不知何时驼背了,蓦然回首间,我的心儿疼坏了……”
犹如被一声呼唤叫醒,刹那之间,我不再有半点犹豫,朝歌声传来的方向狂奔过去,飞速爬上那道高高的土坡。我看见我的娘正弯着腰,一边唱着歌,一边挖着野菜,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她也顾不上拢一拢。旁边是她挖出来的,已有半袋子。我按捺住喊一声“娘”的冲动,想等她自己发现我,给她一个惊喜。可是,我越看却越觉得眼睛模糊——眼里慢慢蓄满了泪:我认出了娘挖的正是蒲公英。每次回来她都让我带一些蒲公英回去,她说喝蒲公英泡的水消炎,去火,对关节好,腿不疼……我还以为是娘从集市上买的,哪知我喝了那么久的蒲公英是娘在这河岸边、土坡旁一棵棵挖出来的……
19岁那年的秋天,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我骑自行车回家,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左腿膝盖留了伤,在家躺了三十多天没敢动。伤好之后,已将入冬,丝丝寒气渗入骨缝,冻得腿疼。娘给我做了一副护膝,薄薄的,软软的,既保暖,又不碍美观。为了不让我的膝盖留下病根儿,娘到处打听各种偏方、膏药之类的。后来,娘听人说蒲公英泡水喝管用,我每次回去,总要我带回一包晒干的蒲公英,嘱咐我喝水的时候不要忘了抓一些放在杯子里,就当是喝茶。
往事历历在目,我终于不能克制眼里的泪。怕娘看见我眼圈发红,担心我受了什么委屈(我有点小事儿她就好几天睡不着觉),我从高坡上退下来,沿着来时的河岸,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我想到家里等娘。她知道我来家,应该很快就回来。我随手拿起驾驶座旁的水杯喝了一口,淡淡的清香和浓浓的亲情涌满了我的胸腔——里面泡的是蒲公英,它们浴在水中,本已晒干的茎叶在水的浸泡下慢慢地伸展、翻动,和着热气的上升,恢复成在田野里的原貌——那是娘为我挖来的。
我禁不住接着娘的歌声哼唱起来:“亲亲地喊一声娘,泪珠儿往下掉,起早贪黑不停地忙,怎么还对着我慈爱地笑;亲亲地喊一声娘,你的青春找不回了;亲亲地喊一声娘,喊得我心儿碎了……”
娘和她的两个笔记本
为了离我近便些,娘搬到城里来住了。
晚饭后,她常到广场去跳舞,与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姨们一起。起初娘还只在一边看,但很快就融入到那片跳动的人群里。
这里大多是中老年人。娘65岁了,幕色中,我看不见她的皱纹,只看见她悠闲的舞步,青春的活力。
心目中,娘是年轻而时尚的,我脑海里还是她三四十岁时的样子:整齐的短发,微笑的面庞,每天在地里和家里忙碌。从小到大,娘留给我的记忆总是与繁重的农活和朴实的村庄相连,没想到六十多岁却到城市的广场上来跳舞了。
娘一直是村里秧歌队的成员,逢年过节,她们都要扮上妆,手里拿着绸缎或扇子,到街道或镇上演出。娘爱唱,她扭秧歌的时候经常边唱边扭,比那些闭着嘴只扭不唱的人更加引人注目。她会唱好多歌曲:经典红歌、电视剧主题曲、流行歌曲,凡是听过的,基本都能唱上几句。为了把那些歌完整地唱下来,娘还专门准备了一个包着塑料皮儿的笔记本,用来抄歌词,她的歌词本曾在村里秧歌队的成员中传阅。午后,小区附近的公园里常会有三五成群聚一块儿吹拉弹唱的,他们各自带着马扎,带着曲谱,围拢在树荫下,或唱或做做体操,虽然不专业,却能自娱自乐,脸上神采飞扬,演得有滋有味。娘和邻居们也去了,娘带去了她的歌词本,开始是自己用,渐渐的其他人也争相翻看。遇到会唱的娘就拿着本子“上台”,到人群中间唱。
有一首《命运不是辘轳》的歌是娘喜欢的,“白涯涯的黄沙岗挺起棵钻天杨,隔着篱笆有一座海青房,没有的总想有啊,得到的还盼望。女人不是水呀,男人不是缸,命运不是那辘轳,把那井绳缠在自己身上……”尽管她一辈子也没能摆脱那像辘轳一样的命运,那“井绳”一直缠在她的身上。可愈是这样,她愈想唱,也唱得更动感情……娘的歌唱引来一阵阵掌声,有一位阿姨受到感染,比划着架子给娘“伴舞”。
现在,娘又有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是哥哥给她买的。有一天,我悄悄打开看,里面竟存了几百首广场舞的视频教学曲子。白天空闲时,娘就在家学着跳。娘本来不会用电脑,也不会用拼音打字,但是她也有办法:提着笔记本到计算机专卖店找人帮忙下载。她说看我每天上班挺忙的,就没找我,还说人家给下载这几百首歌曲才收了10块钱。
娘住的小区与我家隔着两个路口,我上班的时候,她常来帮我打扫卫生。下班回家看到厨房的炉灶锃亮时,我知道娘来过了;看到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比洗衣机洗过的还要干净时,我知道娘来过了;看到我零散的便笺和纸条整理齐备装入盒时,我知道娘来过了……她就是这样悄悄地帮我,又不打扰我。
人工湖岸上的垂柳随着温柔的旋律拂过我脸庞,我又听见他们在歌唱:“你身在他乡住有人在牵挂,你回到家里边有人沏热茶,你躺在病床上有人掉眼泪,你露出笑容时有人乐开花。啊,这个人就是娘,这个人就是妈……”我猜得到,歌声的那一头有娘在跳舞,她的眉头正随着广场上的舞步舒展开来,喜悦沿着她的皱纹流淌。我不由得在心底深深地感谢这座小城:她替我赡养着我的娘亲,用文明和快乐滋润着她的身心,让她多年来的苦闷终于有了一个出口。
黑沉沉的村夜被撕碎了
生活另一面的娘,没有这么多的欢乐。
娘刚嫁到我们家的时候,一家人都住在老宅子里。家里实在没钱给她买件像样的新衣迎娶,爷爷就买来些毛线,织了一件毛衣。
那时候,爷爷在济南工作,爸爸在镇上的工厂上班,奶奶身体不好,家里和地里的活都压在娘一个人身上。再苦再累娘都不在乎,怕的是爸爸发脾气。爸爸对朋友很重情义,对我和哥哥也好,对娘却挑剔得很,特别是喝酒后更像一个火药筒。我十来岁的时候夜里常被他们的吵架声惊醒,或是爸爸摔东西的声音,或是娘尽量压低的哭声。我从我的房间跑过去,给他们劝架,确切说,我只是看见爸爸一个人在吵,娘只有哭的份儿……
有好几次,爸爸生气的原因仅仅是他看到桌子没擦干净,杯子、茶盘没摆好……他就为这些小事不惜对娘大动肝火,娘慌忙去拿,他又说“现在拿晚了,下一次还是记不住……”爸爸呵斥娘就像训斥一个孩子。
娘若说一句“忘了”,爸爸会立刻大声地斥责她:“你啥时候能记住?说多少遍你能记住?你说!你说!”甚至还要气愤地追加上一连串的话:“这些坏毛病你就是改不了,都是从小在娘家学来的……”娘不是口齿伶俐的人,一边抹泪,一边怯怯地为她的娘家争辩:“只是忘了拿回去,这么点儿事与娘家有啥关系?”爸爸听了就更来气:“还不服?还不服?!”他哪里容得娘反驳他……
从那时起我一直恨酒,害怕喝多酒的人,我本能地想躲避着。可是,母亲又怎能躲得开呢,爸爸当了厂长后,酒场更多,他为人又豪爽,总是不少喝;因了这,爸爸也吃尽了苦头:喝了酒骑车回家时摔倒在路上,磕破腿,身上沾满泥污和血迹;半夜里起来呕吐,肠胃翻江倒海,痛苦不堪。但更多的时候,他借酒发威,瞪圆两眼,恼怒地盯着娘,似乎她全身上下没一处让他觉得对劲儿的地方。一次喝多了酒,爸爸坐在沙发上起不来,又不让别人扶,他跌跌撞撞地绕过茶几,娘怕大理石茶几的棱角划着他,赶忙去挡,半醉的爸爸一把推开她,嫌她碍事。局促不安的娘不敢走近,也不敢离开,端着那杯倒好的水不知是该给他拿过去,还是不拿过去,爸爸见娘犹犹豫豫的样子,又来气了:“你傻站在那里干啥!”……
爸爸被酒精折磨,娘被爸爸的烦燥折磨,绷紧的神经都快断了,可她还是对爸爸酒后一个人骑摩托车回家不放心。如果晚上九点爸爸还没到家,娘就叫着我一块儿到胡同口或村南头的桥上等爸爸。她一边朝爸爸来的方向张望,一边念叨:“这么晚了咋还不回来?咋还不回来?”,一边又说“唉,想到你爸爸发脾气的样子,真愿他不回来,回来还不知道又要吵吵啥呢……我这是哪辈子欠他的呀……”
有一次吵架之后,娘歇斯底里地冲向那个存放喷雾器和农药的屋子(农药是用来灭棉虫的)。我拼命追过去,拦住她:“娘!别!娘……”娘放下农药瓶子,放声大哭:“天哪,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儿上,我就不活了……”听到娘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泪流如注。而爸爸半醉半醒,还不忘扔过一句:“你让她喝!你让她喝!”
说不清过了多久,娘清静下来,我悄悄地问娘:“你敢跟爸爸打吗?敢和他骂吗?”我的目光注视着她,期待她能做出一个决定,我在心里已经备好了下一句话——如果娘说“敢!”,我就说“我帮你!”可是娘没说,她又哭起来,只是哭,从我醒着一直哭到我的梦里,她说她除了能在背后恨恨地说几句还能怎么做呢……
娘的懦弱限制着她,她除了逼着自己把那些苦恼咽到肚子里,再没了别的选择。她不敢痛快地活,不敢了无牵挂地死,不敢离家出走,也不敢撕毁婚约——那是多年前贫瘠的农村,经济还没有搞活,观念还没转变,娘没听说过新的价值观、人生观、爱情观、婚姻观,她只是在土地面前强壮,白天下地干活,把汗水洒向庄稼地。她牢记古训“家丑不外扬”,在外面强装笑脸,从不把委屈哭诉给外人,她说跟外人说也白搭,你爸就这脾气,改不了了,人是好人,见不得穷人受难,村里那几个生活贫困的老人每年过年你爸都买上茶叶或肉送去……
我可怜的娘,被难为到这种程度了,还在为她的丈夫说话!
亲亲地喊一声娘
院子里堆满花生和玉米。花生秧刚从地里拔出来,高高的一大堆,占据院子的一角,得把坠在上面的花生果一个个摘下来,再晒干;玉米还需要晒一段时间才能擦粒。这些都得占地方,整个院子仅留下一条过道。
忙完地里回来,娘做上饭,就抽小空坐在院子里摘花生,边摘边听收音机。她听歌,也常听家庭热线节目,并记下了那个热线的电话号码。一天,娘拿着那个号码希望我替她拨打,她说这个热线电话是专门处理家庭矛盾、创建和谐家庭的,而且不认识你,不同于邻里乡亲,说那些事反而让人家看热闹……娘想让我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帮她拨打那个电话。
这对于已经渐渐长大的我来说,有些为难,我不能跟别人数落我的爸爸,不想跟别人抖擞家里的伤痛和无奈。那是我的父母,我要维护他们的体面。尽管娘伤透了心,可她这一生不也打算这样过下去吗?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愿再做无谓的努力。我在心里排斥着,推拒着,跟娘说这样的热线电话不能信,那些拨打热线的人许多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是充实节目用的;爸爸那么爱面子的人,万一让他知道了会大发雷霆、把屋顶掀翻的。
我的话使娘的希望破灭了,让她连一点儿微小的企盼都没了,她眼睛慢慢暗淡下去。我辜负了娘的“求助”,我反过来劝她容忍,再容忍。我说,随着年龄增长,爸爸已经不是每天都喝那么多酒了,况且他喝酒也是因为有事,许多场合都得应酬……我自己也惊讶,我竟开始替爸爸说话!
他们之间的“战争”可能确实在减少,也可能是我看不到了。初中毕业我去济南读中专,两个月才回一次家,我不知道家里是否还是每天都起硝烟。那时候,同学们都写家信,我也写,可我对着信纸好长时间也没能写出几行字,那几行字也被划了,撕掉了。眼见同学们的信寄出后,又收到家里的回信,开心地在宿舍里念,我羡慕得直想哭。终于,我大着胆子写了一封,满满的两页纸,写完后连看也没看就装进信封,寄了出去,地址是爸爸的工厂。我正处在青春和叛逆期,完全把自己摆错了位置,在信里狠狠地“教育”爸爸。那是我中专三年唯一的一封家信,但它石沉大海了。
那几年我放假都不想回家,可是不回家又不放心;我已经没有兴趣再管家里的事,可是家里的事又怎能不时时让我牵挂!不给回信,我就打电话,家里装了电话,爸爸厂里也有电话,我可以到宿舍楼下的小卖部里拨打。每次的通话时间都不长,我会在预感到娘可能要说某些不快的时候借口挂掉,我开始刻意躲避着什么。爸爸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变化,他跟我说话还是那么亲切、幽默。我猜,也许他根本就没收到那封信,可能它混杂在众多的信件报刊中没被发现,也许他收到了却不屑理会,也许他读了,意识到酒后确实过份正在悄悄地改正……总之,爸爸从来没有提起过那封信,我也不希望他提起。
娘也没有再“求助”于我,打电话时偶尔说到“今天你爸又喝多了……”却也不过几句就不再说下去。这年大年三十,中午一家人吃饭,爸爸照旧喝点儿酒就掉泪,他端起酒杯跟娘说:“这一年又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娘在饭桌旁放声地哭起来,守着我和哥嫂,还有侄女,她来不及跑到卧室一角去掩面而泣,泪水就不可遏制地哗哗往外涌流,似乎她在等爸爸这句话,等这一句话来为她洗清一年来的冤屈……
可能他们之间真的多了一些体谅,也可能醉酒与吵架依旧,我无从知晓。
娘哽咽着说,爸是个好人,是个能人……她说,她跟了他,享了福,也受了苦……除了她,他对谁说话都好,她一辈子没捞着他一句好话,她自己也没捞着痛快地哭一回……她抹干眼泪说,大过年的,都来家了,自个儿怎么能哭呢……她说,她最大的宽慰是我和哥哥都考上了学,也有了不错工作,她可以放心了,还求什么呢?……
我听不出娘究竟想说什么,听不出娘的心里是充满了希望,还是对什么都已失去了信心。
……
日月如梭,转眼又一年的正月十五到了,我去和父母一块儿过节。在路口,恰好遇上我娘她们闹元宵的秧歌队刚刚结束演出,人还没散去。我的娘——她当着众人的面,站在人群中间,正在给大伙儿唱一首电视剧主题曲《不能这样活》:“东边有山,西边有河,前边有车,后面有辙。究竟是先有山还是先有河,究竟你这挂老车走的是哪道辙?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那样过,生活就得前思后想,想好了你再做……”
我停下车,却没敢走上前。娘唱得很好听,也唱得声泪俱下;她清了清略带哭腔的嗓音,唱完一段,又唱一段:“春夏秋冬,忙忙活活,急急匆匆,赶路搭车,一路上的好景色,没仔细琢磨,回到家里还照样推碾子拉磨。闭上眼睛就睡,张开嘴巴就喝,迷迷登登上山,稀里糊涂过河。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那样过,生活就得前思后想,想好了你再做。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淌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支歌……”
范红霞: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理事、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曾在《散文百家》《山东文学》《联合日报》《2015齐鲁文学作品年展》等报刊发表作品,散文《在京漂泊的日子》获首届蒲松龄散文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