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魂三部曲: 鲁迅传(选章一)

2016-08-30 02:05张梦阳
传记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段祺瑞刘和珍许广平

文 张梦阳

苦魂三部曲: 鲁迅传(选章一)

文张梦阳

编者按

长篇小说体《苦魂三部曲:鲁迅传》是张梦阳先生酝酿数十年、写作十二年而成的呕心沥血之作,力图全景式地再现鲁迅和他那个时代,旨在刻画鲁迅作为20世纪中国最痛苦的灵魂的心灵史,以及他周围各色人物的社会众生相,展现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

全书选择鲁迅一生的早、中、晚三个点,分为三部曲:

《会稽耻》,以绍兴鲁迅青少年时代从小康到末落的坎坷经历为主线,展现晚清中国社会的腐朽、末落与樟寿的精神成长。已由中国出版集团华文出版社于2012年1月出版。

《野草梦》,以北京鲁迅中年写作《野草》《彷徨》时期与女师大学潮、三一八惨案、与许广平爱情纠葛为主线,展现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社会与文人心态。

《怀霜夜》,以上海鲁迅晚年与瞿秋白的友情为主线,展现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历史画面和各色人物的社会众生相,以及当时革命者复杂的内心世界。

以当时的主体故事为中心展开广阔的社会画面与人的心灵世界,之前的事情用插叙、倒叙、回叙、自叙等手法嵌入。

注意文学色彩和地方风味,《会稽耻》突出绍味,《野草梦》突出京味,《怀霜夜》突出海味。努力以精致的散文笔法写不同地方、季节的雨、雪、风、景和婚俗、丧俗、年俗等等。

全书追求的美学风格是深沉、淳厚、凄美。

每部30万字左右,共100万字,三部之间互相联系,又各自独立成书。

全书业已于2015年7月8日杀青,华文出版社正在紧张的编辑制作中,拟于2016年纪念鲁迅逝世80周年前推出。

本刊选载三部曲之二《野草梦》、之三《怀霜夜》若干精彩章节,以飨读者。

第十四章 冬日的冷箭

受伤的鸽子

二月末,虽然已经立春,北京还是有些寒冷,用“春寒料峭”一词,形容北京的初春,的确再恰当不过了。

这天正是星期日,许广平和刘和珍在宗帽胡同时住一室,谈得很投机,复校后就仍然住在一起了。刘和珍原籍安徽,因祖父宦游江西,她生于江西,母亲是江西人,幼时父亲又死于江西,她入女师大时就填江西南昌籍了。刘和珍素爱梅,视为第二生命,有“花因清淡花方艳,色到无时色斯真”文句贴于床铺墙壁上。其为人秉性烂漫,天资颖聪,待人接物,从容和蔼,群众甚为拥护。她俩都感到天寒,没有出门,分头细读2月25日新出的《莽原》第4期,不约而同读着鲁迅的《一点比喻》。

许广平一边读,一边说:“鲁迅先生最会用比喻,《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形容‘叭儿狗’‘ 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因此也就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们所钟爱,种子绵绵不绝。它的事业,只是以伶俐的皮毛获得贵人豢养,或者中外的娘儿们上街的时候,脖子上拴了细链子跟在脚后跟’。这篇《一点比喻》里又把领着胡羊去屠场的‘山羊’,比喻为‘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智识阶级的徽章’。”

刘和珍答道:“是呵,这种‘山羊’其实是最坏的。”

许广平说:“那些自称什么‘导师’的人,不就是‘山羊’吗?”

刘和珍说:“鲁迅先生就从来不自称‘导师’,而且从来不让别人这样称呼自己。”

许广平道:“不自称‘导师’的人,反倒是值得信任的导师!”

说着,门忽然猛地被推开了,原来是陆晶清和石评梅。石评梅的怀里揣着一只受伤的鸽子。

陆晶清急急忙忙地说:“快,快给这鸽子铺一个窝儿。”

四位姑娘连忙找来一个硬纸盒,底层铺上稻草和棉花。石评梅小心翼翼地把受伤的鸽子轻轻放在硬纸盒制成的小窝里,陆晶清让许广平找一个小碗,从暖壶里倒点儿开水,又到外面水房填了点儿凉水,用手指试试水温,就用棉花球细细擦洗鸽子胸前的伤口。刘和珍又拿过了碘酒瓶,石评梅用一个新的棉花球沾了碘酒,往鸽子伤口上轻抹。鸽子不禁颤动了一下。

陆晶清这时才说:“我们正要到你们这儿来,哪知一个坏孩子,用弹弓射这只在树上的鸽子。鸽子摔下来,评梅手疾眼快,把鸽子接住了。我把那坏孩子赶跑了。”

刘和珍仔细看看鸽子说:“看来伤得还不重,只擦破一点儿皮,好好养养,能缓过来的。”

许广平急忙拿着小碗出去,到伙房要了碗小米粥,回来放在鸽子身边。鸽子看来是饿急了,探过头吃粥。

这样一连几天,刘和珍和许广平一直看护着鸽子。石评梅和陆晶清也常来看望。石评梅说要把鸽子带回她那儿去养,刘和珍拒绝了。因为她知道石评梅的恋人高君宇去年3 月5日刚刚去世,石评梅天天到陶然亭旁边高君宇墓前悲泣,苦吟《墓畔哀歌》,人已经瘦得不行,不能再承担喂养受伤鸽子的重任了,她坚决地说:“我和广平俩人足可以了,你们放心吧!”

夜里刘和珍搂着鸽子盒睡觉,许广平说让她搂一会儿,刘和珍不让。

这是一只棕褐色羽毛的健壮雄鸽,恢复得很快,不多几天,竟能立起忽扇翅膀了,两只金黄的小圆眼睛咕噜噜地转。有几只母鸽天天在屋檐上立着咕咕地叫,雄鸽竟跳出盒子,咕咕叫着凑到刘和珍身边,像要说什么,过一会儿,低飞起来,停在窗口。刘和珍跟许广平,还有赶来看望的石评梅、陆晶清商量,放飞雄鸽,免得母鸽想念它。大家都同意,就由刘和珍抱着雄鸽来到院里,向天空一撒手,雄鸽就飞起来,母鸽也一起跟着飞到上空。一会儿,雄鸽又领着母鸽回来了,朝着四位姑娘盘旋了几圈,鸣响着动听的鸽哨,飞远了。

刘和珍、石评梅、许广平、陆晶清四位姑娘,瞭望着远去的鸽群,依依不舍……

第十五章 三一八惨案

惨案

1926年3月12日,冯玉祥国民军与奉军作战期间,两艘日本军舰护卫奉系军舰进入大沽口,并炮击国民军,守军死伤十余名。国民军开炮自卫还击,将日本军舰逐出大沽口。事后,日本认为国民军破坏了《辛丑条约》,与英、美、法、意、荷、比、西7国公使联合,于16日向北洋军阀段祺瑞执政府发出最后通牒,提出拆除大沽口国防设施的要求,并限令48小时内答复,否则以武力解决。同时各国派军舰云集大沽口,用武力威胁北洋政府。

1926年3月16、17日,在北京的国共两党开会,徐谦以国民党执行委员会代表的身份同李大钊领导的中国共产党北方区委决定组织各学校和群众团体在天安门集会。3月18日上午10时,国民党北京执行部、北京市党部,中共北方区委、北京市市委、北京总工会、学生联合会等团体与八十多所学校共约五千多人在天安门举行“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的国民大会”,广场北面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悬挂着孙中山先生的遗像和他撰写的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台前横幅上写着“北京各界坚决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示威大会”。

中共北方区委的领导李大钊、赵世炎、陈乔年参加了大会,大会主席、中俄大学校长徐谦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大会决议:“通电全国一致反对八国通牒,驱逐八国公使,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撤退外国军舰,电告国民军为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而战。”最后大会一共通过了八条决议。

大会结束后,群众游行请愿队伍约两千人,在王一飞等率领下,下午1时20分由天安门经东长安街转北,再经东单、东四到达铁狮子胡同东口,沿途高呼口号,散发传单、标语,马路两旁群众纷纷脱帽致敬,表示支持。游行队伍在执政府前排列站定之后,当即公推王乐平、安体诚、陈公翊、丁惟汾及留日归国代表谭季缄5人为代表,入内交涉,要求会见段祺瑞、贾德耀。全副武装的府卫队和军官,不仅对代表不予理睬,而且蛮横地驱逐请愿群众。群众愤激,振臂高呼:“打倒丧权辱国的政府!”“打倒帝国主义!”“驱逐八国公使出境!”“打倒段祺瑞!”等口号,并高唱《国民革命歌》。代表再次力争入内交涉。当时卫队军官气势汹汹地说:“执政有病休息,不在这里。”“赶快走开!”代表即转身向群众报告“院中无人,拟找到负责之人,再为交涉,请大家静候,严守秩序,不可向前。”群众中有人提出:“到吉兆胡同去!”突然,执政府门楼的窗户里向外连发三枪,警笛随即鸣起,东西辕门的卫兵也同时开枪,对准群众平射,枪弹密如连珠,前后两次扫射,每次约五分钟左右。霎时间,执政府门前,血肉横飞,死者、伤者互相堆压在一起,东辕门人叠人,有五六层,垛起了近两尺多高的人墙。与此同时,有的卫兵还用刺刀、铁棍砍杀、殴击群众。这场预谋的大屠杀,持续了半个小时,当场伤200多人,死亡26人,后来在城官医院、协和医院等处,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先后死亡21人,共死亡47人。其中还有小沈等三个三河老妈。李大钊、陈延年等也负了伤。军警在清理现场时,竟然将死者财物尽行掠去,甚至连衣服也全部剥光。真是惨不忍睹!

1926年3月18日,请愿群众在段祺瑞执政府门前与武装军警对峙

这天一大早,刘和珍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地到各个宿舍动员大家去参加请愿大会。许广平说她一定去,但要先给鲁迅先生送篇抄好的稿子,然后前去。刘和珍微笑着答应了。连被刘和珍介绍到老师家看孩子的三河小老妈小沈也说一定去,还拉上两位同乡。

许广平急急忙忙跑到西三条,把抄好的《小说旧闻钞》稿子交给鲁迅就要走。鲁迅一把拉住她问:“有什么事,这样匆忙?”

许广平说:“要去请愿!”

鲁迅不耐烦地说:“请愿请愿,天天请愿,我这里还有些东西等着要抄呢!”

许广平明白这是先生挽留的话,她不好执拗,只得到南房里抄起来。

下午两点多钟,许羡苏突然大哭着闯进来,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国务院门口开枪打人了,死伤好些人,刘和珍、杨德群都死了,张静淑也不知道怎样。”

屋里好似响起一声炸雷,鲁迅、许广平全愣住了。鲁老太太和朱安也跑过来。

许羡苏接着哭着说:“我在图书馆工作,忽然听到校门口有同学的呼喊声,声音很惊慌,说是刘和珍和杨德群死了,但大家还希望只是传说,或者是受了重伤,谁也没料到段祺瑞竟凶恶到如此地步的。但不久,许寿裳先生给同学们讲话了,他说他刚从现场回来,刘和珍和杨德群尸体上已经盖上了青天白日旗,那简直是国丧。当他刚从现场出来的时候,卫兵不断挡住了他的路不让他出来,他说他的汽车在外边,意思是说他是要人,卫兵才闪开路让他出来,并说还有受伤的同学尚待营救。同学们都惊住了,赶紧跑去参加营救。”

许广平跟着大哭,想起早上还跟刘和珍说话,现在就已经死了,简直不敢相信,对许羡苏说:“走!咱们也快去!”就丢下稿子,和许羡苏疯跑去了。

原来许寿裳两天以前才辞去教务长兼职,这天偶然跑到学校去看看,忽听得这个噩耗,并且遇着逃回的受伤同学,便立刻拉着新任教务长的林语堂同车赶往国务院察看。到时,栅门已闭,尚留一条缝容许出入,只见尸体纵横枕藉,鲜血满地,是一个最阴惨的人间地狱!刘和珍的尸骸已经放入一具薄棺之中了,并排的还有好几具,都是女子的。刘和珍面目如生,额际尚有微温,他瞥见毛医师正在门外人群中,急忙请他进来诊视,哪知道心脏早停,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又听得还有许多许多的受伤者在医院里,赶紧往视,见待诊室满是尸体,这些该是当初还没有死,抬到医院——或没有抬到,途中便已气绝了罢!杨德群的尸骸,放在一张板桌上,下半身拖落在旁。呜呼!惊心动魄,言语道断,他不再看了!他一向不赞成什么请愿,绝对不参加什么开会游行,然亦万料不到会有如此喋血京师的惨事!

鲁迅一下子跌坐在藤椅上,呆了似地,说不出话来,只点着一支烟,闷闷地深吸。鲁老太太和朱安也都落下泪来。

鲁迅又听来人说:刘和珍在执政府前中弹了,弹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鲁迅惊呼: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而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啊!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许羡苏、许广平跑到医院,见到张静淑,她伤在身体下部及大腿,子弹有的留在肉内未穿出,虽未丧命然而万分惨痛。

此外,当执政府卫兵在门楼开枪的时候,请愿的人就向外逃跑,但铁门预先关上了出不去,大家只有卧倒在地上以避枪弹,但人多地小,人压人地堆了三四层。有一位女师大的同学,被压停止了呼吸,事后人散,收尸的人把她装在棺材里,幸好经同学检查发现她的心脏未停止跳动,才从棺材里抬出来送到医院,她又吐血又吐五色水,但医生说她只是外伤,经再三交涉,才检查出来她因被乱拖,肋骨折断,内脏受伤,住院很久,还是走不得路,头发掉光了,好久都长不出新发。

此时,许广平、许羡苏忽见一高大、精悍的男子,猛扑到刘和珍尸体上大哭。听人说,这是刘和珍的未婚夫方其道。原来在军队服役,供给刘和珍学费。后来刘和珍不忍心他为求学费拿生命去冒险,就劝他回江西当新闻记者。但是,方其道为人耿直,不久因为得罪权贵,报馆被封,只得再回北京,已经一年了,准备刘和珍毕业后结婚,哪知温和、勤奋的刘和珍竟遭惨死!他大哭着说:“和珍自幼丧父,母亲在江西南昌抚养她和二弟一妹,家境极贫。自生到死,从没有穿过新里子的衣服,都是用穿破了的衣服,改作新衣的里子。这次殉难时,所穿的棉裤棉袍,还是用破衣服做里子的。昨晚她打电话告诉我第二天同去国民大会请愿,据理驳复八国最后通牒。我问她身体如何?她说伤风作呕。我劝她不必去,她不听。今天我到天安门稍迟,人丛中并没有看见她。到执政府门口,才远远地见着一面。岂知这遥遥一面,便是最末的一次了。”说着,又泣不成声。

方其道哭泣着举起一封信给大家看,说道:“这是和珍弟弟和理刚给姐姐来的信,和珍还没有看到,信里说:‘母亲因病手,我已学会了做饭,姐姐暑假回家时,请吃吃我做的好饭吧!’哪知道,和珍永远不能回家吃弟弟做的饭了!”说完,号啕大哭。许羡苏、许广平以及旁边的人们无不饮泣。

石评梅听说陆晶清受伤了,翌日一早,马上到医院去看她的挚友。她伏在陆晶清的病榻旁,为了她侥幸的生存向上帝作虔诚的祈祷!陆晶清闭着眼,脸上现出极苦痛的表情。

“呵!想不到还能再见你!”陆晶清哽咽着紧紧握住石评梅的手,两眼瞪着,再不能说什么话了。石评梅蹲在病榻旁说:

“清!你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摸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翻身。‘永远是血,一直到了坟墓。’这不值得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地悲痛,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从他们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倒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生和死,只有一张蝉翼似的幕隔着。

“看电影记得有一个暴君放出狮子来吃民众。昨天的惨杀,这也是放出野兽来噬人。

“只恨几十个中国青年,却反给五色的国徽上染了一片污点,以后怎能再拿上这不鲜明的旗帜见那些大礼帽、燕尾服的外国绅士们。”

这时候,张静淑被医护人员抬下去看伤,用X光线照子弹在什么地方。她睡在软床上,眼闭着,脸苍白得可怕。经过石评梅和陆晶清面前时,她们都默祷她能获得健康。医院的空气自然是阴森凄惨的,尤其不得安神的是同屋里的重伤者的呻吟。陆晶清说,她闭上眼便看见和珍,耳鼓里常听见喊救命声和枪声。她得了狄大夫的允许,和石评梅一起回到女师大,听说刘和珍的棺材5时可到学校,石评梅便坐在陆晶清的床旁等着。

石评梅觉得自己一定要与刘和珍作最后的告别,她要看到刘和珍在这世上所获到的报酬。由许多人抚养教育的健康人格、健康身体,更是女界将来健康的柱石,怎样牺牲在不知觉的撒手中?

天愁地惨、风雪交作的黄昏时候,刘和珍与杨德群的棺材由那泥泞的道路上,抬进了女师大。

许羡苏、许广平和同学们都哭声震天地迎着进了大礼堂。这时一阵阵的风,一阵阵的雪,和着这凄凉的哭声和热泪!石评梅也在这许多勇敢可敬的同学后面,向着她可钦可敬可悲可泣的和珍,洒尽一腔懦弱的血泪,吊她尚未远去的英魂!

洗尸

粗糙轻薄的几片木板,血由裂缝中一滴一滴地流出,刘和珍上身赤裸着,脸上切齿瞪眼的表情,赠给同学们多少的勇气和怨愤。她胸部有一个大孔,鲜血仍未流完,背后有一排四个枪眼,肋下一个,腋下一个,胸上一个,大概有七枪,头上的棒伤还没有看出。杨德群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头部及胸部有两道猛击的棍伤。如果她当时跑不会被打死的,但是她不能这样做,她要营救可敬可爱的和珍,于是一起惨死了。

昏暗中,许广平、许羡苏、石评梅和同学们都被哭声和风声,绞着,雪花和热泪,融着。这就是她们现实的环境,是她们令人撕心裂肺的世界。

许广平和同学们找来了16支长长的蜡烛,许羡苏和石评梅一一点燃,大礼堂在烛火中昏昏然进入另一个世界。有人端来了清水,有人寻来了雪白的棉花,姑娘们将刘和珍、杨德群的衣襟解尽,一边流着泪水,一边擦洗血尸。

仔仔细细地洗擦,连额头和脚趾都不漏下,两具血尸变得干干净净,雪白无瑕。

有人捧来了大家捐赠的白布,大家分头用雪白的白布,缠裹两具雪白的尸体,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洗净的棺椁里。两只棺椁放在大礼堂中央,周围敬献着雪白的鲜花。

没有乐声,但仿佛有玄美的音乐从天际传来……

祭奠

“三一八”惨案,举国震惊。中国知识阶层无论其政治观点与学术观点有怎样的不同,均纷纷痛斥执政府和“执政”段祺瑞的行为为“倒行逆施”、“暴行”,“是政府自弃于人民矣”,“是民国历史上黑暗的一页”,学人如蒋梦麟、傅斯年、周作人、林语堂、朱自清、闻一多、王世杰、许士廉、高一涵、杨振声、凌叔华、邵飘萍、陶孟和等,均有文字见诸报端;梁启超刚刚动完手术,缠绵病榻之中,犹不忘口诛笔伐;刘半农与赵元任再一次词曲璧合,哀声凄楚,传唱京城……民意不可违。为此,有历史学家称:“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即使和俄罗斯最优秀的知识分子们相比也并不逊色,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知识分子最可贵的那些品质,他们是民族的脊梁,是我们心中永远不倒的长城,是‘真的猛士’。”表现出中国知识分子和媒体前所未有的社会良知,《语丝》《国民新报》《世界日报》《清华周刊》《晨报》《现代评论》等加入谴责暴行的行列。邵飘萍主持的《京报》,大篇幅地连续发表消息和评论,广泛而深入地报导惨案真相,《京报副刊》也发表了有关文章。

对于该惨案,《申报》给予了充分报道,1926年3月22日《申报》第四版《本馆要电》称:“三月十八日,北京群众五千余人,由李大钊主持,在天安门集会抗议,要求拒绝八国通牒。当学生游行队伍到北京铁狮子胡同执政府和国务院门前请愿时,执政府卫队在不加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向请愿队伍实弹射击,顿时血肉横飞,段祺瑞政府竟下令开枪,当场打死四十七人,二百余人受伤……”

1926年3月22日《申报》第十三版《各界对北京血案之愤激》称:“本埠各团体对北京血案极为愤激,昨日各校学生有出校演讲者,惟态度和平,尚无风潮,兹将各种情形、分志如下:‘学总会请愿二商会全国学生总会……请愿对北京流血案,一致合作,其函云,段政府媚外残民,惨杀爱国同胞,都门之下,死伤山积。各界援助北京惨案。’”

1926年3月29日,原定在中央公园开“国民追悼大会”,哀悼3月18日死难诸烈士,因警厅禁止,改在北京大学一院大操场举行。自上午9时到下午6时,参加大会者有十万之多。北大代校长蒋梦麟在会上沉痛地说:“我任校长,使人家子弟,社会国家之人材,同学之朋友,如此牺牲,而又无法避免与挽救,此心诚不知如何悲痛。”说到这里潸然涕下,全场学生相向而泣,门外皆闻哭声。

强大的民意压力迫使段祺瑞政府召集非常会议,通过了屠杀首犯“应听候国民处分”的决议;京师地方检察厅对惨案进行了调查取证并正式认定:“此次集会请愿宗旨尚属正当,又无不正侵害之行为,而卫队官兵遽行枪毙死伤多人,实有触犯刑律第三百一十一条之重大嫌疑。”同意举行追悼死难烈士大会,“三一八”烈士公葬于圆明园。

在国外的强大压力下,总理贾德耀当日辞职。段祺瑞在知道政府卫队打死徒手请愿的学生之后,随即赶到现场,面对死者长跪不起,说:“并从此终生食素,以示忏悔。”并顿足长叹:“一世清名,毁于一旦!”段祺瑞于1927年4月被冯玉祥驱逐下台,退居天津日租界当寓公,潜心佛学,自号“正道居士”。其实,段祺瑞本人不坏。段祺瑞虽为武将出身,是个军阀,却是个有文化的军阀。其人格形象颇佳,是著名的“六不总理”,即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不贪、不占。这与他的出身有很大的关系,段祺瑞的祖父是淮军将领,但到段祺瑞出生的时候,家境已经没落。18岁那年,父亲在看望从军的段祺瑞的路上,被人杀害,不久,母亲也因悲痛去世,留下段祺瑞和三个弟妹,兄妹几个人的生活一直很窘迫。即使当上了总理,段祺瑞个人生活也相当简朴,总是一件长衫、一顶瓜皮帽了事。家里常周转不灵,需要借钱花。如果有人给他送礼,他只会挑选一两样不值钱的留下,其余一概璧还。据说,有一次冯玉祥送给他一个大南瓜,他不好意思留一半再给人家还一半,于是就收下了。

段祺瑞一生没有不动产,这在中国历史上乃至现在看来都是绝无仅有的,于是有人称段祺瑞为“醉心权术的清官”。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寇占领了我东三省,继而又企图控制华北地区,谋划组织华北傀儡政权。曾经亲日的段祺瑞成为日本拉拢的对象,日本许之高官厚禄,但段祺瑞不为所动。后应蒋介石邀请,于1933年1月24四日,段祺瑞一行抵沪,开始了他人生最后三年的岁月。到1936年,段祺瑞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病痛不断,医生建议他吃点肉以增强体质,他以“人可死,荤绝不能开”回答,仍然食素如故,乃至不治而死。

此时的杨荫榆已经离京返回苏州家乡,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禁惊呆了,黯然泪下。尽管她们反对自己,但都是自己的学生,怎么说也罪不该死……

几天后,许羡苏到西三条来看望鲁老太太,她说鲁迅先生从刘和珍和杨德群死后,好几天饭也不吃,话也不说,终于病倒了,又不肯看医生,她去请山本医生来。山本医生是在八道湾时常请上门的熟医生,但西三条还不曾来过。鲁迅知道她要请山本医生来家里,说不如自己去,这样才看了病。

“三一八惨案”死难烈士追悼大会

1926年3月25日上午,女师大为刘和珍、杨德群召开追悼会,鲁迅先生亲自前往。会前,他心情极为沉痛,长时间独自在礼堂外徘徊,遇到学生程毅志前来问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鲁迅说:“没有。”程君说:“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先生的文章。”鲁迅点头应允。

会上挂满了各界人士的挽联。鲁迅题写的是:

死了倒也罢了,活着又怎么做。

周作人写的是:

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

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惊耳,弹雨淋头。

周作人为悼念“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学生,又作了一幅挽联: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

周作人为纪念“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学生胡锡爵所作的挽联是:

什么世界,还讲爱国?

如此死法,抵得神仙。

在哀悼声中,许广平愤怒地拿出刘和珍、杨德群的血衣,控诉段祺瑞执政府的罪行……

忽然,人们听见天空中响起了哀鸣的鸽哨,仰首望去,只见天上一只棕黄色羽毛的健壮雄鸽领着一群雌鸽在刘和珍、杨德群遗体上空盘旋,久久不去。刘半农作词、赵元任谱曲的哀歌随着鸽哨唱遍京城……

第十六章 北京避难

……

离京

无论从政治压迫,还是从个人生活角度看,鲁迅都感到不能再在北京待下去了。

1925年10月,鲁迅和许广平定情以后,来往就更频繁了。许广平送给鲁迅一对枕套,白色的细布上,用五彩的丝线分别绣着“安睡”、“卧游”四字。

一天晚上,鲁迅在“老虎尾巴”,用茶几上的一个石刺猬头压碑帖拓片。许广平知道先生非常爱护书籍,有一套修书工具。这刺猬头造型极为奇特,是坐在一个莲花上的,估计是一个佛像改制的,因为刺猬是不会坐莲花的。许广平一边帮助鲁迅压碑帖,一边欣赏鲁迅手捧的汉唐石刻拓片。她见一幅嘉祥画像拓片上有“周氏”印一方,上有小人、小马、马车,人还互相施礼、作揖,古朴、简劲,鲁迅文章的风格很与之相似,从而也了解到鲁迅为什么喜欢收集汉唐石刻了。

鲁迅对许广平小声说:“我们都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往朱安住的西屋使个眼色说,“林语堂邀请我到厦门大学去,你已经毕业,可到广东教书。离开这里,各自奋斗两年,有些积蓄了,再合在一起,永不分开。”

许广平明白鲁迅的意思,点了点头。

这时,王妈递过一张片子说:“有一位日本人来访。”

鲁迅看片子说:“好,请他进来。”又对许广平说:“是辛岛骁,盐谷温介绍来的。我要是真的抄袭盐谷温的书,他会介绍学生来见我吗?你也不必回避。”

辛岛骁进来,恭敬地施礼。他始终把鲁迅作为《小说史略》的著者、北京大学的教授并向鲁迅请教,鲁迅也不讲有关学问以外的话。这天晚上的鲁迅,已经不是作为教授的鲁迅,在辛岛骁面前呈现出作为一个普通人的鲁迅的全貌,给辛岛骁以深刻的印象。

昏暗的灯下摆着菜肴,喝着鲁迅故乡的绍兴酒,鲁迅和辛岛骁都喝醉了。鲁迅渐渐地显露出激动的感情说着话。那已经不是有关中国过去小说的话,而是有关在鲁迅周围打着漩涡的活的现代中国的深刻苦恼:“为什么会搞成那样呢?就因为张作霖这些旧军阀的势力统治了北京,以致我非得从北京逃走。”

那天晚上,就是辛岛骁一个人跟鲁迅在一块,并无其他客人,辛岛骁只看见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学生不时进出。他觉得当时鲁迅的想法是:此时无论对谁都没有拘束的必要,就通过穿着东京大学制服的辛岛骁这个人,实际上是在对北京许多仰慕鲁迅的大学生们悄悄留下告别的话。鲁迅讲到“三一八惨案”,他对中国不易动摇的黑暗封建势力的力量感到愤慨,同时也说出了对当时领导纯真的学生的部分领导者的利己行为感到憎恶的话。在谈话的过程中,鲁迅很有神气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喝了酒而发热的脸孔,由于愤怒更加泛红。他一面飞快地伸出了手臂,一面表演着指挥学生群众人物的模样,说:“他们发出‘前进!前进!’的号召,叫纯真的学生朝着枪口冲击,可是他们自己决不站在前面把胸脯朝着枪弹。只是从旁边发出号召,这就是中国的领导者的姿态。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中国呢?”这时鲁迅连眼泪也流出来了,凝视着辛岛骁。后来再也没有看到过鲁迅像这时那么激动的神态。从北京逃走前夜的鲁迅!辛岛骁偶然中看到了他,永远忘记不了鲁迅那时候的激动。当进而谈到以后逃到厦门去时,鲁迅很快就表现出寂寞的神态,黯然地说:“是朋友要我去,但也不晓得能否在那边呆得长。我不想随声附和。”听着这话,辛岛骁忽然记起蒋光慈曾在《徐州旅馆之一夜》中所写的“可怜的中国”这样的话。“这是在厦门的住址。”当辛岛骁要告辞的时候,鲁迅拿起笔来,写给他。

辛岛骁这天夜晚在鲁迅那里的感触异常深刻。他从高等学校的学生时代起,就对胡适等人的新文学运动很关心,读过一些作品,但那不过是从对所谓日本的汉学的天真的叛逆精神出发,因而对于那些“新东西”特别具有兴趣而已。自从那天晚上亲眼看到了鲁迅的怒诉以后,辛岛骁才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去接触那些作品。了解了鲁迅的为人,了解了中国现代的苦闷,对于没有意思的作品,也会听出从印刷纸后面发出的中国人的苦闷的叫喊。每当拿到新出版的书籍时,也觉着那寻求解放的中国的灵魂和年轻的自己,在心中的血肉联系正在加深。报纸上关于中国的短小的记事,辛岛骁也能够将它背后所具有的意思读出来,一个个的铅字都像是中国民族的血一般地铭记在他的心里。

1926年7月28日,鲁迅收到厦门大学汇来的薪水400元,旅费200元,正式接受厦门大学聘请,任国文系教授兼国学院研究教授。许广平也被推荐回母校——广东女子师范学校教书,她欣然接受。

1926年8月26日,鲁迅由北京前门火车站起程赴厦门,许广平同行。许寿裳,孙伏园,荆有麟,章川岛,许钦文、许羡苏兄妹,俞芬、俞芳、俞藻三姐妹等朋友送行,石评梅在陆晶清搀扶下也来了。高君宇逝世后,她一直处在悲痛中,这次刘和珍死去,又给她沉重一击,写了《血尸》《痛哭和珍》等文,身体更加虚弱了。

火车启动了,忽然天空中飞来了一群鸽子,为首的还是那只棕黄色羽毛的健壮雄鸽。前门站,不,似乎整个北京古城,都响起哀鸣的鸽哨。许广平搀着鲁迅先生站在车尾向友人们挥着手,仰望着鸽群,心里说着:“再见了,北京!再见了,鸽子!”禁不住热泪滚滚……

“三一八惨案”之后,易培基就遭到通缉并被免职,由任可澄接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7月末,鲁迅尚未离京,任可澄就将女师大与女大合并为北京女子学院,自兼院长,林素园任师范部学长。女师大进步师生奋起抗议合并,9月5日下午1时半,任可澄特同林素园,率警察厅及军警处兵士约四十人,驰赴女师大,武装接受。

(待续)

责任编辑/斯 日

猜你喜欢
段祺瑞刘和珍许广平
《记念刘和珍君》中五次“微笑”的作用
细读品味,勾勒刘和珍君的形象
《记念刘和珍君》教学解读与构思
红玫瑰终成白玫瑰
鲁迅笔下的刘和珍, 真实的她却是一名武术高手
许广平:红玫瑰与饭黏子之间隔着流年
善意的谎言不能说穿
段祺瑞的宽容
低情商,易受伤
鲁迅自编教材,教夫人学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