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大地上的事情
王保忠
那天在娘娘滩,望着河面上成群结队的流凌,我开始回望自己近两年的行走。这万里黄河上唯一住人的小岛,如今只剩了五户人家,便是算上庙里的那个和尚,总共也才九个人。据说,河流从来都是与农耕文化缠绕在一起,滋育着村庄,而今,大河并不曾断流,河边的村庄却在空落,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潮水一样涌向城市,一去不复还。
像村子里的人一样,我也在流动。
在一个叫甘家洼的村庄住了几年,某天,我忽然觉得该放下小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于是就上路。这样一场缺少规划的行走,看似有点心血来潮,其实一直没偏离我内心的方向。行行复行行,终于,一路走到了黄河边,站上一面镶着冰河一面流凌漂移的娘娘滩了。这地方鸡鸣三省闻,脚下的滩地属晋,北岸隔河相望的是陕蒙之村落,多年来,几乎被描绘成了蓬莱仙境。得知滩上只有五户人家时,我忽然想笑,这真的只是一种巧合?有一刹那,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路上,有没有过这样一次出行?娘娘滩与甘家洼有什么区别?黄河与桑干河又有什么不一样?或者,我不过是走了一圈,又回到起点上了?这样的行走,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毕竟是在滩上了,这绝不是时光的某种虚构。河风强硬,突降的气温让我领略了黄河岸边的奇寒,以及非奇寒而不能成就的奇景。小岛之南的河面半个月前便已封冻,光洁的冰面反照出冬日的冷清,季节的色调简洁成了几种。从南岸过来时,脚下时而发出清脆的冰裂声,而我心里却很坦然,晓得这不过是河神在隐秘之处跟我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三五只船搁浅在滩边,船头朝向南岸崖壁上苍凉的古长城和烽火台,历史和现实就这样对峙。那条似曾熟悉的水泥硬道,把我引向村庄和一个传说的深处。两千年前,吕后专权,汉文帝刘恒之母薄姬被贬,李文、李广将娘娘护送至这里隐藏下来,这荒凉的小岛从此有了人烟。后刘恒继位,将母亲接回皇宫,并在滩上建起了娘娘庙。娘娘走了,李氏兄弟及后裔却留在了这里,繁衍生息,一直至今。
村头房舍前的栅栏里围了一堆火,蓝色的烟雾四处弥散,但不是炊烟,尽管岛上的生活节奏慢如几十年前。很快便知,这火,是在迎接几只小羊羔的诞生。我驻足,观看一场不期而遇的降生仪式,显然,它们刚从娘胎里挣出来,皮毛上还沾着血污,一只刚站起的在风中战栗,一只正挣扎着往起站,而另两只已凑向母亲的奶头,在跪乳。主人,一个河边的粗壮汉子,守在一边关注着,柔软的心事全写在了脸上。还有一个老婆子也时而凑过来看看,她是汉子的母亲。
栅栏里挤着一大群羊,问了一下,有七十多只,我看了看,中间夹杂着七八只小羊,估计也产下没多久。可能,对这家人来说,几只羊羔的坠地,是他们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但对于远道而来的我来说,便是遇上喜事了,再怎么说它们也是几个小生命啊。何况,这村子这么空寂,在这里,看到的都是些苍老的面容。
半个小时后,坐上老李家的炕头,我才知道那汉子并非在村里常住,他也早搬离了滩上。他是被那群羊牵到这里的。多年前一场有惊无险的洪水,以及生活的种种不便,使得滩上人家大多搬到对面坝上去了,到了春天或秋天,他们才坐船回到岛上耕种或收获。我在栅栏前看到的那个老婆子,是村中的一户人家。我落脚的老李家是一户,老李的大哥是一户,娘娘庙前住的一个老婆子是一户,还有一户也是个老婆子。
朋友把我交给老李,便因单位有事匆匆而去。这样,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和这对老人厮守着。炉火捅得很旺,炕也烧得暖乎乎的,一只猫沐在炕上的一片阳光里给自己洗脸。院门前那条本来很凶的狗,此时也闭上了嘴巴。这样一种有温度的乡村场景,一定是我骨子里有所记忆的,我因此没有把自己当客人,而他们,好像也没把我当陌生人。今年已整整八十岁的老李,阅历丰富,却并不是很擅长说话,说不了几句就站到院窗台前踩花生去了。这一点,甚至不及他的老婆子。关于滩上的旧事,我多是从她嘴里得知的。吃午饭时,我才知道,他那么忙着去院外收拾花生,又拿进屋里一颗一颗拣剥,原来是在给我做下酒菜,虽然我一口都没喝。如此的温暖,好像是我少年时代乡村生活的一种接续,似乎,我从来就不曾离开过。
然而,客人终究是客人,我其实一刻都不曾忘记来这里的目的。
我在滩上四处晃荡,身后婆娑着孤独的影子。我的影子与枯草丛及奇形怪状的树木纠缠在一起。见得最多的是枝条纷披的海红树,“你吃哥哥的海红红,哥哥吃你的嘴唇唇。”但这种在民歌里蒸腾的果实,这个季节的滩上是看不到的。没错,这是个民歌之滩,滩上的人方言土语,对坝坝,圪梁梁,都是歌里的熟词。只是,民歌里吃嘴唇唇的哥哥早离了村,而站在对坝坝圪梁梁上要命的二小妹也不见了,没嫁到城,怕也选择了镇。
不再生长热情浪漫的爱情了,这空落的村庄。
也不再生长民歌了,这滩涂。
那怎么,外面的人还时不时走进来,把这里当作心向往之的世外桃源?而生活在此处的人们却要面对一个泛滥的词汇,留守。这两年,我走过多少这样的村庄,这样的人家?这样的生活状态,于他们或许早习惯了,落寞也罢,孤单也罢,都看成了一种宿命。设若可以回到年轻的时光,也许,他们会选择离开。但不是一切都能更改的。既如此,那这就是一种必然的状态,本来就没打算走,又何以有留,有守?
其实,日子本就是一种观念,一种选择。谁能说,那庙里的和尚,是在留守?难道一切都该出走?走出去,真的就好?
那天中午,我在老李家美美吃了一顿炖羊肉,还有火炉上烙熟的新鲜的花生。饭后,竟然一推碗就在炕头上睡着了。我于是知道自己是真的累了。若不是朋友赶到河边,并在电话里告诉我河上有液水了,大约我还会停在梦里。老人似乎听出了什么,说那就住一宿吧,明天再走。但我执意要走。他笑笑,和我一起出门,顺手推了辆破旧的自行车,我让他先走,他跨上车走了。滩上的风很大,他却骑得很稳,不摇不晃。
等我赶到河边时,看到了这滩上的另一家人,老李的大哥大嫂。我记起上午在村中晃荡时,正碰上他拉着一辆小平车出来了,我问这是要去干什么。他说要去对坝坝的新村买只公羊。他家里养着七八只母羊,就缺个公的,买回估计是用来交配吧。只是我不知那老婆子又是什么时候过去的。现在,他们拉着羊回来了。老李搭把手帮着推车,快上岸时,那老两口还是不小心陷进一个小水坑里,都湿了鞋,却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停也没停就走了。
接下来,老李带着我过河,他撑着一个木棍在前面探路,我小心跟在后面。这样一个沧桑的老人,在那样一个时刻,竟然神一样让我感到安全。他把我送过河,跟我们道别,叮嘱以后再来。我说一起照张相吧,可能觉得戴着帽子不好看,他一伸手要摘掉它,我赶紧拦住了他,这么大的风呀。
然后,我们看着他顶着风往冰河那头走去,走得还是很快,很稳当。
那是我这一年看到的最结实的背影。
和娘娘滩一起叠在了我的记忆深处。也许再过若干年,滩上将变得空无一人,但我知道,肯定会有一些坚硬的东西立在那里,就像我看到的那架古老的汲水工具,风吹不垮,雨蚀不掉。比如,这一天摄入我心里的图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成为一个温暖的传说?我由此也明白了自己这两年行走的意义,除了捡回几行农耕文化的脚印,再就是寻找一些结实的有生命力的东西吧。否则,我又怎么有前行的动力?
院子是乱得不能再乱了,被老刘领进后,竟有点不知怎么下脚的意思。西半院站了五六口漾着白沫的大瓮,身材高大罩着蓝头巾的女主人正在瓮前忙乎,一看便知是在打山药粉。最大的那口后面,半颗猪脑袋从栅门里挤出来,嘴头一拱一拱的。东边院墙下,木栅栏隔出的一块场地里,两只顶着锈蚀镰刀的羊在沉思。五间窑洞门脸洁净,正中一间的窗台前,摊晒着大堆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几只鸡在边上踱步,被勾引了又无从下口的样子。
窑洞是我熟悉的那种,间口很高,内壁刷得也极白,大炕上红彤彤的油布温暖亮堂。幼年的记忆,让我对窑洞和土炕向来亲近,以至于看见这面炕,不等主人邀请便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好像是回到了久违的家。路上已从朋友那里得知,老刘是口子上的文化人,劳作之余,绘制了不同年代的村庄图,每一块地每一条沟岔每一道街巷每一座庙宇都有准确的位置。闲聊中,老刘跑到东窑拿出几个卷曲的学生用的作业本,有钢笔写的,也有毛笔涂画的,封面有“难忘的岁月”一、二的字样。第一本的前三页全是密密麻麻的地名,后面则是对村庄方方面面的分类记述。看着这个瘦小、朴素的老人,我心里不由得涌出了一些感动——他不正是我们曾经以为消失了的乡贤吗?
这几年,按理说也没少走村庄,采访过的人也不算少,可像老刘这样的乡村智者又遇到过几个?那些早已走出村庄的,近些年正在走出或已经走出的,现在仍在留守的,又有几个有他这样缜密的心思?不管是主动还是无奈,事实是,我们都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乡村。谁还想过报答她?呵护她?去为她做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事?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只能是一声古老的喟叹了。
我一页一页翻着那些本子,恍惚看到了村路上风尘仆仆的驼队,岁月深处的刀光剑影。这村子,因坐落在平鲁与偏关交界的大路口上,便很随意地叫做了“口子上”。从老刘绘的图可以看出,过去村里有一家稍大的商铺,四五个骆驼店,龙王庙、土地庙、观音庙、老爷庙、五道庙等十几处庙宇,与平川村不同,这里的庙多是板石碹的窑洞。这是个典型的小山村,进村时我曾观察过,顺着崖坡(老刘称之为窑崖),高低错落着三五排石窑或土窑。上面的窑多是石碹的,下面的则是土打的。顶上面的一排的早已人去室空,连门窗都拆掉了,苍老而破败地默在那里。据老刘讲,当年贺龙带着队伍经过他们村时,曾在某处窑院住过一夜。村里一些老人,至今记得贺师长的胡子以及他住的那孔窑洞彻夜不眠的灯光。
口子上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其过去非同寻常。抗日战争时期,村庄经常被过往的鬼子兵糟害,马牛羊被牵走,猪被杀掉抬走,庄稼捆子被战马吃掉。有个村民在村西土窑湾锄田,好端端的,被一枪打死。还有个年轻后生办喜事,坐席的人被扑来的黑狗子全部剥走了衣服。当时村里有支民兵队伍,每次发现鬼子来了,便组织村庄老小逃向村南的沟里。老刘就生在沟洼一处土窑里,那是1945年5月。朋友因此开他的玩笑,说你看老刘眼睛那么小,个头那么低,那是在娘胎里受了惊吓。
我于是笑,老刘也憨憨地笑。
可能找不到更适合的称呼,老刘叫我老王,我想纠正一下,又不知怎么说。他说我们村可是让鬼子兵糟害苦了。有一天快擦黑时,鬼子扑向村庄,人们四分五散逃走了。在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鬼子都走了,有个当官的睡过了头。跑散的村民看到鬼子走了,陆续返向村庄,有个村民进了自家院子,见一个鬼子在窑里擦枪,赶紧跑出去报告了民兵。几个民兵趁鬼子没防备,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几下把他捆起来了。村人见活捉了鬼子兵,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民兵说不能杀,得交给县政府处置,押着往大南山的方向走。还没走多远,鬼子发现丢了个人,马上反扑回来。有个民兵开了一枪,村人又四分五散跑,多数人跑了,没来得及跑的,有一人被鬼子捅死了。所有的窑洞给烧了个光。有个小媳妇没跑掉,被一帮鬼子兵糟蹋了,小腹鼓胀,当妈的急得没办法,用擀面杖去擀,边擀边骂那些灰牲口。
老刘对村子的现状也了如指掌。比如留守这二三百人,各个年龄段的有多少,村里有多少光棍汉,他都能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出来。看着他黑瘦的脸,傻乎乎的笑,我忽然想住下来跟他好好聊一聊。偏偏朋友也怂恿我——别再乱跑了,今晚就住下吧。我把脸转向老刘,他又是那么傻乎乎地一笑,住下吧,你们能住当然好啦。
我欣喜,那就给您添麻烦了。
老刘说客套个啥,来了就甭客气。又说,一会儿我得出去拉趟玉米,你们歇缓一会儿,出去走走也行。
等老刘出了门,我拉过个枕头躺下了,火炕的温热让我说不出的愜意。一个小时醒来后,炕上只有一只猫,它就卧在我头顶这边,毛茸茸的。睡梦里,它好像从我身上走过,蹄子柔软潮湿。我盯着它,它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我抚摸了它一下,然后坐起身出了窑洞。外面下起了小雨,院子里有些泥泞,女主人还在几口瓮前忙乎。见我出来,她笑笑说,你朋友去沟里了。
我出门时,那两只羊仍是一副沉思的样子。也不知它们在想什么。
离着老刘家窑院不远处有个井台,一个村民正往驴车上搬装水的大卡子,台子上还稳了几个。我问,还套车?答,住得高,不套拉不上去。我在街巷里胡乱走了一会儿,而后朝南边的公路走去,这路叫平万线。远远看见了朋友,他正在沟里看一村民搭贮存玉米的网架。所谓的沟,其实是一条干涸的河道,不过主人还是将架脚抬高了几尺,以备出水。依我的经验,在乡下,玉米一般要贮存到来年二三月才出售。一问,这家人种了一百五六十亩玉米,算是村里的种植大户了。机械化作业,刨去投入,正常年景,收入二三十万元不成问题。据此人讲,村里种四五十亩玉米的,还有三四家。
聊了半天,又和朋友往戏台那边走,正对着戏台的是一面高墙,朋友说这是村民集资修的文化墙。正说着,老刘开着三轮车突突突从公路南边驶了过来,车斗里的玉米袋上还坐着个人。开到我们身边时,他大着声说,淋湿了,快回吧。等我们进了院子,老刘已将车上的玉米扛了回去。还是闲不住,又挑了几担水,冲洗了那几口瓮才进了屋。天彻底黑下来了。女主人忙乎着做饭,因为说好了只熬点稀饭,大烩菜加莜面饼子,做事便显得有条不紊。
等饭菜弄好时,老刘拿出一瓶汾酒,劝我和朋友多喝点,说喝了好睡觉。他只喝了一小杯酒,说年纪大了,不敢多喝了。我们也只喝了几小杯。饭间又聊起了村子里早年的事。他说四八年搞“三查”,农会几个人打死了两个村民,其中一个当过粮秣代表。还有一个家庭成分富农的女教师也被打死,据说是“作风”问题。她丈夫在部队工作。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一岁,跟着惨死。这些人都是村里的“老运动”,哪次运动都赶在前头,如今那些打人的人整人的都不在了,死了。
我由此想起了老家农村,那些历次运动整人的人,不也多被时间的大风刮了个无影无踪吗?记得有一次,我在我们那个小城的街头遇到了一个老者,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喊出了我的小名,就在那一刻我认出了他,这不就是我们村那个被叫作“四驴”的整人高手吗?看着他皱皱巴巴的老脸,快要散架的身子,我淡淡地说了句什么,厌恶地忙不迭地走开了。后来听我母亲说,四驴的老婆早已死掉,如今寄居在女儿家里。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过去做过的恶事,现在,对当年的行为有没有过一点反思?
老刘说这些年的事他都记不住了,过去的事反而都没忘。我想,这可能是那些年的事对他的刺激太大,锲子似的钉进了他的记忆。后来听朋友说,八十年代初,老刘外甥女一家被村里的仇人灭了门。对方两个兄弟,一个是光棍,杀人后由他顶了罪。听了,我心里尖锐地一疼,感叹老刘所经历过的苦难。我由此觉得,只有真正深入了村庄,你才会触摸到那些苦难的细节。生在战乱年代,幼年丧父,中年又经历了那样的痛苦。但风风雨雨他都撑过来了,他在讲述过去时语调显得那么平淡,几乎看不出悲喜。人,或许只有经历了大磨难,才会看淡一切的。他这样整理自己的村庄记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想让后代记住这个村庄曾经发生的一切吧。多少年后,小小的口子上,或许会像那些现在已经消失了的村子一样,也将从地图上抹去,但生活在他乡的后代总该记住自己的故乡,搞清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吧?不只是口子上,每一个村庄的后代不都该这样吗?
又谈起了他的儿女,几个孩子先后考上了大学,有一个还是硕士,如今儿女们在外面过得都挺好。那面刚刚修起的文化墙,将要刻上他的硕士儿子撰写的村庄赋。对这些,老刘也没显出几分得意,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又扯到了别的话题上。一个饱经磨难的乡人,在村里又不属于大户,却用自己瘦小的身子撑起了一个兴旺的家庭。朋友说,老刘为村里做了不少事,可做过也就做过了,从不挂在嘴上。他因此在村里说一不二,这点威信是多年积累起的。
吃过饭,又聊了半天,可能是忙乎了一天有些累了,老刘催促我们也早点睡。他的老伴将炕上的铺盖搬到了西窑,又给我们换上了过年儿女们回来用的行李。朋友说你们老了,还是我们睡西窑吧。老刘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你们跑了一路,睡个暖炕能歇缓好。隔不了一会儿,他的老伴又进来了,提来一个尿桶,说夜里就别出去了。尿桶也是我熟悉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以至于第二天早起,吃过两碗热腾腾的莜面圪坨,走在返城的路上,我对那久违的场景仍有些留恋。
那一晚,我和朋友早早就睡下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点,击打着苫盖玉米堆的塑料布,滴,答,滴,答。忽然听到了手机的声音,很响,我以为是朋友的,朋友说不是,拉亮灯一看,还真的不是。蓦地记起了下午看到的那部用套子套起来吊在窗户上的手机,老刘说这窑太厚实,挂在那里才有信号。他还劝我们也把手机吊上去。我刚起身摘下了它,老刘的老伴便奔了过来,说肯定是儿子打来的,拿着电话走了。
真的好安静。窗外夜色浓重,秋雨滴答,火炕的温热慢慢游进了我的身体,驱走了疲惫和寒凉。没有电视的聒噪,没有新媒体的干扰,也免了洗澡,甚至来不及想想早些年的事,很快便沉入了睡乡。这是我这一年睡得最早也最踏实的一个夜晚——难道仅仅是因为回到了乡下的窑洞?
进村的路肯定不只这一条,可它就在公路北侧,因而,虽已驶过了路口,我还是把车掉了个头,然后顺着仅可通过一辆车的坡路,猛地扎了下去——路,夹在两道土崖间,与路基构成一个45度角——到了坡底,视野就开阔起来,绿的树和褐色的窑院尽收眼底。窑院都是浮石垒就的,依着坡势,层叠而上,一排比一排高,是典型的山村布局。
村庄背靠的那座山,叫黑山。
大半个县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座山,山顶上的烽火台像个小老头,一年年站在那里,离着老远就瞭得到。好多次,我在火山间的阡陌游荡时,总会看到这个日渐衰老的村庄,尤其是一场大雪过后,那斑斑驳驳的老窑洞更是让人牵挂。这也是我此次进村的目的——近距离地拍摄一下这些窑洞。
我把车丢在路边,和朋友一起进到村中转。
天上有云,也有风。风赶着云在村庄的上空游走。
这是村东头,一抬眼就能看到北边那条大壕堑,它与远处的黑山沟通起来,将东边的几处窑院与整个村庄隔了开来。一处院子的西墙根下,停着辆卸了轮胎的三轮车,不远处的干草堆前,有几头毛驴在吃草,还有几头毛驴不吃草,脸拉得长长的在沉思,也像陷入了无限的忧伤中。见我在看它们,就也抬起长脸看我,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吃草了。靠近南边公路的土崖下,有十来孔土窑,都装着门,有铁皮的,也有木制的,锁得紧巴巴的。门框两边裱了砖,看得出花费了不少心思。我猜想,这些窑洞可能是存放山药的。
村中只有东西一条街,路是水泥面的,也只能供一辆车通过。路南有几排窑洞,更多的窑洞都在路北。窑洞都很老很老了,老得长出了白发,风一刮,白发就贴住了头皮,风过后,又站了起来。其实窑顶上长的不是白发,是一种叫白草的草,毛茸茸的,让阳光一照,很耀眼。路南的巷子口,坐着个老妇人,风也掀起了她的白发,就跟窑顶上的白草似的。
那些窑顶都长着白草呢。朋友忽然说。
怎么整个村庄都长出了白发呢,真是老了,老了。朋友又说。
说话时,我看到风又掀起了窑洞的白发。风让这个村庄更老了。
我们沿着这条街继续走。我发现路北的好几条巷子都封了,巷口用浮石拦了墙,墙上堆着些干杏枝。不用说,有好多窑院已没人住了,院墙里杏树的枝枝杈杈却探出了墙头,眼下,叶片已展开,将墙头也染绿了。我给这些墙头都立下了存照。
我拍照时,有位老者一直坐在附近的一个门楼下望着我。那应该是他自家的院子——门洞敞开着,浮石垒就的窑洞和院子里吃草的驴都暴露了出来。我走过去时,他还坐在那块石头上,连抬抬屁股的意思都没有。一边还有块大小一般的黑石头,全都是我们这个地方常见的火山岩。我去过的一些类似的农村,几乎所有的门楼前,都有两块这样的石头,相当于安放了两只把门的石狮子。通常,这样的石头上总会有老者坐在上面。有时候,他们会在这里坐上一整天,你不知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我向他打问起了村中的一个人——十几前的老冯村长,他半天也没听清我说的啥意思,只是嗯嗯啊啊地应承着。我只得从他面前走过,走了一段路再回过头时,他还在看着我,我冲他点点头,笑笑,他马上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又走了一段,我又回过头,发现他还是那样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大概在想,这个拿相机的人到底想干啥?这些破窑洞真就有那么好拍的?朋友笑道,这老头不会把我们当贼了吧?我说,有可能吧,他以为我们是进村摸底的,白天察看好了,夜里就会摸进来,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看你看,那老头儿还在盯着我们看呢。走出老远,朋友又说。
这有啥稀奇的,来的人少嘛。我说。
对了,听你刚才那么和他说话,你好像来过这个村?朋友想起了什么。
那当然,我还在这个村当过工作队长。我说。
吹牛吧,咋从没听你说起?朋友又笑。
我没去争辩,但十几年前,我确实在这个村当了三个月的工作队长,是抽调下去搞宣讲的,至于宣讲了些啥,最后又搞出了个啥名堂,现在一点都记不起了。这个村叫东阁老山村。虽是建在了黑山坡脚下,可能是因为离着公路南的阁老山更近吧,就得了这个名字。与黑山一样,阁老山也是这个老火山家族的一员,且很有些名气。这山,清以前叫栲栳(kǎo lǎo)山。栲栳,乡间称作“栳栳”,也叫“笆斗”,用竹篾或柳条编制而成,上下粗细一致,形状像斗,是专门用来打水或装东西的一种用具。我又看了看公路南的山,但从这个角度看不出它像个栲栳,只觉得它像堵厚实高大的墙。
阁老山的西边也有个村子,也叫东阁老山村,准确地说,那是新村,我当时就住在那里。现在我驻足的是旧村。说来好笑,当时听村干部说旧村没几户人家,竟然就没过来走一走。那时候还是个生瓜蛋,对身边这些老火山几乎没一丁点兴趣。快离开时,住在旧村的村长请我去他家吃饭,那天好像下着雪,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路上,从新村到旧村,走在浮石墙垒砌的巷子里,耳边只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大地是白的,窑顶也是白的,走在雪里的鸡呀狗呀也是白的,而头顶上方是白茫茫的火山。
真像是做了个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感叹起来。
看来,你还真在这村住过。朋友好像相信了。
是,又不是。我说。
你说得越来越玄乎了。朋友说。
我没去理会,带着他往一条巷子里走。脚下的路是一面坡,朝着北面的黑山渐渐升高。这其实是条街,过去村子很红火时的街吧。老远就能看到那个粮囤似的水塔,水塔是潮湿的,可能还在用,边上是一根电线杆,我照水塔时电线杆总是想挤进取景框里,让你无法回避。还有几只鸡也进入了我的镜头,鸡们可能是村庄里最低调的活物了。早起打过鸣之后,接下来的一整天,它们好像就再不去发言或讲话,就那么默默地刨食了。要不是突然闯进了镜头,肯定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
狗就不一样了,我觉得这个村子的狗,根本就耐不住寂寞。我才照了几下,一条大黑狗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冲着我咬。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唬,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巷子空空荡荡的,这条狗发出的声音就分外的响,亮,亮得像它身上黑色的皮毛。我见到的狗,一般是,你不去理睬它,它汪汪几声也就走开了。这条狗不是,这条狗好像是狗类的一个异数,顽固得很呢,越咬越凶,看那意思,不把我们撕成两半它就不打算离开。我想我不能胆怯,我要是稍微露出一点害怕,它可能真就扑上来了。可是朋友却有些害怕了,直我往身后躲。
别真让它咬上一口。朋友说。
你越怕,它越会咬你。我笑了笑。
我就是不怕,它也可能咬我。朋友腿哆嗦起来了。
我一弯腰,捡起了块石头。狗怕弯腰,这是我小时候就接受过的教育。果然,这条狗一夹尾巴,开始后退了,退了一段,它又停了下来,抬嘴冲着我汪汪汪地咬。这厮太不友好了,我骂了一句,手中的石头即刻飞了出去。其实我也就是想吓它一吓,并没有要击中它的意思,所以石头就长了眼睛,绕着它射出去了。但这条狗还是给吓坏了,尾巴一夹,箭也似的射得不知踪影了。
我还是想错了,当我们顺着巷子继续北上时,先前给吓跑了的那条大黑狗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五六个同样颜色的帮凶,形成了一个气势汹汹的黑色方阵。我知道遇上麻烦事了,提醒朋友沉住气,不能让这些家伙看出我们的害怕。我们定定地立在那里,面对着它们的万丈狂吠。还是那条大黑狗打头,其余几条,都团结在它的周围,这样对峙了几分钟,这群狗明显有些怯阵了。我觉得该出击了,一弯腰又捡起块石头,这是真正的浮石,掂在手里轻飘飘的,可我知道,这也足够了,果然,石头飞出去时,它们抢在前边跑了。跑了一段,又停下来,冲着我们狂吠。我觉得这回它们是真正的怯阵了,尽管还在狂吠,也是极度害怕中的狂吠——面对两个蓦然闯入的陌生人。
我拉着朋友,接着往村庄的高处走。
在高处的一排房院前,我们看到了一个老妇人,她腰背弯得像张老弓,身子松垮得像要散架似的。她从她的窑院那边走过来,可能是要到这边的巷子口站一站,但是我等了好久,也没见她过来,她走得实在是太慢太慢了。我与她之间隔着一堆庞大的农家肥。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可能是受不了光的刺激吧,她一边走,一边腾出一只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她走得可真慢啊,我本来想问她句什么,可她就是走不过来。我只得朝巷子深处走去,后来的情况是,等我再回过头时,这个老妇人竟然不见了。我不知她往哪里去了,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她本来就不存在?只是我的个幻觉?
我并没有走到巷子尽头,巷子口给一处快要废弃的窑院堵上了。这一排院子前,有一片空阔的场地,我拍了门户前堆放的葵花秆垛,秆子让雨水侵蚀得已经生了锈。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这样的垛子,我都会生出一些感慨,好像这是垛在一起的旧时光,老年代,或许它们真是时光的标志或化石?后来,又走过了一条狗,不是我见过的那一群的一员。这条狗不咬也不叫,只是默默地盯着我,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沉默的狗比狂吠的狗更让人害怕。老话早就说了,咬人的狗不叫。我和朋友相互对视了一下,匆匆地沿着原路返回,走到那座水塔下时,那几条狗还在,一看到我们,立刻又吠叫起来。
本来,我是要把这个村子走遍的,可这些狗这么热情地一叫,就再没了心情。
我们决定打道回府。
到村东头取了车,顺着那条东西向的水泥路,一直开向村中心。路过一个巷口时,先前那几条狗又追了过来,我没搭理它们,它们追了一段路,不再继续追了。但那吠叫声却追了我们很远,总觉得有几个狗影在后视镜里晃。风还在刮,我看到它掀起了老窑顶上的白发,掀起了村庄的白发。
出了村,就放松下来了。
这条路与我进村时看到的截然不同。
路边是一条浮石沟,沟里滚的尽是褐色的浮石,沟坡上站着一些杏树,有十几棵,也许二十几棵。坡上沟下也生着那种白草,风一吹,草就伏到了地上,风过去了,草又站了起来。春日里,我曾经以这些杏树作前景,照过那些绵延的火山。那时,杏花开得正旺,也就过了一个月吧,枝头就结满了拇指肚大的杏儿了。那时,还看不到这种白草,或者它们才刚刚钻出地面,还没有形成声势呢。
我们不由得下了车,站在树下,看着那些绿杏拥挤在枝头。这些杏树长得很安稳,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这条沟,也从没有人发现过这条沟。再过一段时间,杏儿成熟时,会不会有人来采摘?我摘了一颗,吃进嘴里觉得又酸又涩。突然,我听得沟底有人在日骂牲畜,一看,是一群羊和一个挥鞭的汉子。汉子正赶着羊往北边的沟崖上爬,我接一个电话的工夫,他已把羊赶到坡上去了。可能是发现有人过来了,他不再骂羊了。我和他隔着沟说开了话。
老人家,放羊呢?
嗯。
给谁放呢?
给我自家放啊。
您放了这么多啊。
这还多?我还觉得不多呢。
多少是个多?
至少百十来只,能给孩娃们换个媳妇吧。
哦,老人家,几个孩娃?还有没成家的?
三个,老大老二都成过了,老三没成过,还在外边做工呢。
哦,沟里的杏树谁的?
谁的都不是,野杏树啊。
好像没人来摘杏啊。
人都没了,村子都空了,谁还来猴害啊。
我忽然不知说什么了,看着他赶着羊走远,消失在了山那头。风又刮过来了,掀起了浮石沟的白发。风把这浮石沟也刮老了。
想想,应该是冬天刚刚开始吧,应该是个阳光透彻的下午,早晨落在院子里的雪已让风收拾了个差不多。留下的,若隐若现,甚至掩不住我的欣喜,渴望.夜里或是梦中,好像听到过它们的裙裾扫过窗户的窸窣声。忽然想,是不是去到野外看一看,城里的雪总是太细弱,太破碎,养眼都谈不上,更难以解渴了。
于是,一个人静静地往城北而去。
细腻而幽暗的柏油路从车轮下伸向远处,宽阔处没有一片雪,路沿上还残留着肤浅的几点;两旁的田野呢,也不过潦潦草草一层,再细看,会发现一些斑驳的脚印,那是风走过后留下的。远处,一座座或蹲或卧或立的老火山,褶皱里嵌的是沧桑,是淡淡的白,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每一次,我总是沿着这条路深入那些山,拍片子或只是随便看看,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那是怎样的一些山,看一眼或几眼,就会被它们的安静感染,不,是感动。它们,曾经燃烧或喷发,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落了雪,就更安静了,这时,你的心跟着也淡淡抹上了一层,润湿,清爽。
但现在,我多希望遇到一场盛大的雪,天上是,地上是,山上是,山下也是。要知道,这是在冬季,在冬季,我们总希望与一场盛大的雪不期而遇。于是就跟着车走,而车则寻觅着雪的影子,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走——事实是,我看到了火山之外的雪,也在山顶,我们叫它六棱山。高峻,挺拔,雪好像总是乐意到达这样的高度。想想,那洁白的神女一样的美好,它其实不愿停留在城市,雪,总是像鸟一样希望栖留在远离喧嚣的地方。于是车轮的方向一再随着路的转折而修改,路呢,两旁的树笔直地站立着,颜色却和这个季节一致,灰蒙蒙的,时不时挡住你的视线。本来呢,觉得那山头的雪离你很近,可当车到达规划的某个地点时,雪,其实还在远处。于是一直追着走,渐渐就陷进了时间的逼仄处,掉进了黄昏,却终没有嗅到一丝雪的气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呢?说不上来了。只能回望,把目光投向多年前出发的地方,那是你亲爱的贫贱的故乡,那是贫贱又无比高贵的雪,我熟悉那混合着柴禾味牛粪味的气息。我追着那个很像我的少年的背影,在太阳疲惫时,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奢侈的念头,跳下车拍摄远山和山上的雪。
我想,就把它留下吧,留着等我以后解渴。
这样的追逐不知有过多少次,或者根本就不曾发生,只是一个梦而已。
一个人,跟着车轮走,就像走进了卡尔维诺的小说或者张岱的小品,迷醉,却始终无法触及掩在后面的主题。多年前,我一直以为火是冬天的中心,现在才知道,那散漫的雪其实才是真正的主角。好多事都这样,过去看重的如今淡了,过去淡了的如今却重了。
再比如眼前这场雪,我不知道它究竟来自我的心头或记忆,还是原本就纷扬在现实之内。本来呢,是要去七百里之外的一个城市开会,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早起就要出发,却发现窗外出奇的白了,打电话一问,高速路封了!此前,没有半点落雪的征兆,电视或广播也没有透露任何消息,一夜之间,大地无声却无息地白了。怎么说呢,我心中竟然没有一点受阻的失落,反而是暗自窃喜了。
雪好像只垂青这一片火山,这火山脚下的小城,而火山之外,并不曾有这样的冷艳,这样的惊喜。于是知道,这样的雪得精心呵护,就像我们心头某些脆弱的想法,稍不小心就碎了,所以,午后,我又一次开始了按捺不住的私奔,这很像是青春时代的某种心动。
天是说不出的冷,风是出奇的硬,这样的风刮出的是少有少有的瓦蓝,这样澄澈的天宇下,看雪的念头就更透明更强烈了。毕竟,这是一场接近我内心的雪,它离我的期待很近,可上路之后,走出老远之后,才发现雪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盛大。或者,是我的期待太重,就像很多年之后,你再一次看到少年时的恋人,觉得她其实远在你的想象之外,意识到这一点,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失落。于是只有继续寻找,转折,转折,再转折,除了寻找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行走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我注意到那个凌驾在我头顶上的被人们叫作太阳的圆球,它行走的路线像冬日一样短促,在逼近终点的时候,它会孔雀开屏似的骤然放射出夺目的光芒。好多次我去拍摄火山,发现如此迷人的开放实在太短暂了,稍纵即逝,所以有时候,我放弃了行走,索性把车和自己泊在某一块高地,像成语里那个坐在大树下等待兔子撞来的农人期待着那愉快的一击。一只奔跑的兔撞到树的腰部,和那迷人的图景撞到我的眼睛并没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快门按下之后,你会发现在这冬日的黄昏,扑入取景框的雪其实比晚霞更灿烂。那惯常的塔寺,塔寺立身的山,夕阳之下那沟壑里静静的雪,竟然给了你一种出奇的震撼。后来当我拿出这些照片解渴时,更确信了这一点,沉静的,火红或橘黄之下的雪,它的内心其实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如果没有了雪的映衬,这照片又会流于怎样的平淡,还能找出一点意味,还能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吗?
所以,我习惯了这样的行走,时不时地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触动你,比如那夕阳之下的雪,会是你平淡日子里最嘹亮的传奇,让你为之深深感动。
很多时候,我就活在这样细小的感动里,任它们点点滴滴地滋养着我,我的日子。好多次,当我的内心干渴之至时,我会突然从书房里奔出来,去重复这样的追逐。
比如这一次,持续已久的感冒还没有消散,我忽然想去看雪了。
叫上朋友匆促地出发,在车快要驶出小城时,才想到要去的是河边的一座水库。雪,在这个盆地里的小城日益萎缩,我们的生活堆满了厚厚的灰尘。我因此时常放纵自己的想法,看着它们究竟能走多远。比如现在,我忽然想到了冰湖,想到了冰湖上灿烂的雪。我的朋友们呢,又总是怂恿着我,由着我胡乱地想,甚而至于跟着我的想法胡乱地走。
我和朋友站在水库大坝上,从垛口去看那沉静的冰湖,看它怎样拉宽了我们的视线。这很像是冬的一个根据地,冰和雪在这里完好地储存着,让你觉得灰蒙蒙的日子有了一抹亮色。还有坚硬的风,从河谷里滑着冰溜来,吹向垛口的几张脸,提醒狂热的你要冷静,冷静。我发现在风的鼓动下,冰湖里的雪在疾走,不像在田野里,风是散漫的。雪沫烂漫着,就像快艇滑过时扬起白色的波涛。我按下快门,觉得那波涛同时也涌进了眼里,在日后的检视中我发现那种动态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凝固,它还是以行走的姿势行走。这或许就是风的形状。雪在冰湖里行走,轻盈而扎实,柔软而坚硬,它吹到坝下的石头上,便溅起一浪浪白。这很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演出。再后来,像任何这样一次不得不草草收场的猎艳,盛大的落日又总是会来到。我看着它慢慢慢慢地洗涮了日子的苍白,给你勾勒出了一天的精彩。
总是这样,我们不停地走啊走,停顿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再往前走,走走停停,不就是心有所待吗?我跟着陷进了黄昏,陷进了落日的色彩和情绪里,再不走,或者就会陷得更深。而当我们把车开出一段,渐渐远离那冰湖时,我不由自主地举起了相机。我发现,雪,田野里那一垄一垄的雪突然嘹亮起来,像刚刚长出来的禾苗,这让你觉得大地是新鲜的,冬天也是新鲜的。还有,大地是有层次的,冬天也是有层次的,只有思想,只有我们的心魂是混沌的。
我于是明白,我们不仅要仰望天堂,更要向大地上那一垄一垄的白雪致敬。
不,不仅仅因为你是一条古老的河,你更是一道宽阔的民歌,在河曲,最黯淡的我与最嘹亮的你相遇。几百里,抑或几千年的追寻,惊鸿的一瞥让我不再沉默,那一河的涌动早已在心里。一个久远的名字站在前边,像河边的山,山上的树,让我在你的胸前靠一靠,就像小时候偎在母亲的怀抱。
在河曲,与弯弯又曲曲的黄河相遇,抚摸你几千年的沧桑,几百年团团涌动的心事。也或许,我来是寻找自己,一个曲折的自己,一个漂流的自己,望着你的血脉,我不知哪一波是你,哪一浪是我,或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错,我的想象一直在追随你,一波,一浪,一起,一伏,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这就是河曲,这就是河曲人称作河的黄河。
不,不仅仅属于河曲,这更是我的黄河我的神。
没错,河曲人把我的黄河叫河,保德人也是,对岸那个叫墙头村的陕西的小村庄也是,还有苍凉的北岸,鄂尔多斯草原的人们也是。他们把我的黄河叫河,把我的神叫河,就像叫门前的一棵树,院子里的一只鸡,炕上的一只猫,这份散淡,这份漫不经心的亲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所以啊,我常常对朋友说,河曲人是幸福的,睡觉枕的是黄河,出门看到的是黄河,梦里的涛声也是黄河……
在河曲,我赶上了一场盛大的黄河雨,北方最缠绵的一场秋雨,三天三夜,这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似乎就没个了结,就像黄河贯彻了北方,这雨也贯彻了我匆促的拜访。这是一个文学的会,在黄河边的河曲开一个文学的会无疑是幸福的,所有的人都很幸福很陶醉,其实所谈的都与文学无关。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着他进入会场发表演讲,不是海明威,不是巴尔扎克,也不是曹雪芹,不是他们,这个人一定厌恶了我们,一直到会议结束他也没有到场。我的黄河我的神,他一直在会场之外,他沉默在他的沉默里,他固执在他的固执里,他的激情他的波涛永远高于我们廉价的掌声。
我去找我的黄河我的神。
午后,喝了酒的我们,来到河边的古渡口,黄河雨喧哗着黄河,河面密集的雨丝就像渡口柳树的长发,一摆一摆,一摆一摆在召唤我。我站上了系在渡口的快艇,等待着黄河雨的结束或停顿。然而终于等不住,这令人煎熬的约会让我迫不及待,在河曲,黄河就这么勾人,让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去也不是。再也顾不上雨的阻拦,我们催促着老大开船,于是快艇呼应着我们的心情,将黄河劈开,这艇、这艇上的人就成了浪里白条,黄河雨不再温柔,一鞭一鞭地抽打着我们。河边长大的河曲人,只是笑,他盯着我们的口袋,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只只落汤鸡。
夜里,三五个或七八个人,沿着黄河边的长堤漫步,头顶上,身前身后还是雨,细若牛毛的秋雨。夜的黄河雨与白天的黄河雨究竟是有所不同,这重重叠叠比秋都深的雨帘,走不出,也掀不开。而夜的眼,明亮的眼,就是岸上的一点点灯火,或者我们心里的一点渴盼。不,河面也有光亮呢,有夜的眼睛,极快地游动着,一定是船舱射出的光亮了,不,是快艇。河曲人便笑,然后摇摇头告诉你,错了,那是水鸟,是河边最普通不过的水鸭子。而当时,我却坚决地摇摇头,它的形状,它滑行的速度,不像一只快艇吗?突然间,它们滑出了你的视野,灯的视野,而灯的视野其实就是河的视野,你不由得纳闷,那艇,那闪动的光哪去了,怎么会一下子被吞没?到了早晨,你终于明白,那真的是水鸟,是贴着水面滑行的成群的水鸟,它们无比诡异,学着船的样子在飞行,却不是船不是艇。
于是我明白了,这河,这河边的一切都是神秘的。
你看那河灯,那神奇的河灯。它们是纸做的,但当你把它点燃投放进黄河之后,这柔弱干枯的纸立刻有了生命,你看这群点亮夜晚的河灯,不是像这小城,这小县,这河边一个又一个村庄妖娆的女人吗?在黄河里,她,她们,一群光鲜的女人,在寻找谁?我听说河边长大的河曲男人,一个个都是人高马大,而女人则一个个妖娆多姿。人高马大的男人走了西口,女人便干枯了,于是她们化作了河灯,去寻找自家的男人。在河曲,每一只河灯都会说话,会唱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泪花流……河灯漂了多少年,又唱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只知道在很久以前,这河滩上坐满了空洞的女人,每一个女人都把自己点成一盏河灯,把自己的夜晚放逐。于是那夜晚更加空洞,而那一群群河灯,就是一群群女人的灵魂。河水流啊流,女人们的相思也流啊流,在一个又一个夜晚汹涌。
在河曲,我曾久久凝视一位老艄公,这个像我父辈一样的男人,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一块从黄河里捞出的木化石。他脸上盘根错节的皱纹是黄河的浪涛拍打出来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一支民歌。河曲人把民歌叫山曲,这山曲都是走西口的男人唱出来的,都是他们的女人唱出来的。曾经,河曲的山山野野不长庄稼只长山曲,我不知这个化石一样的老人会不会唱几曲,不知道他走没走过西口,但是我想,他的父辈或者父辈的父辈肯定走过,他的腰背宽厚,他的手臂结实有力,他的一只船桨划得动黄河。他一桨一桨划啊划,把我们划到对岸,划进娘娘滩,划进一个个神奇的传说里,又一桨一桨把我们从过去渡到现在。而老人还在那里,河曲还在那里,黄河还在那里,只有我们是永远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