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
献给孤独的挽歌
薛忆沩
1
“许多年之后,在自己异常平静的弥留之际,我将会回忆起从CBC(加拿大国家广播公司)的新闻节目里听到他名字的那个遥远的黄昏。”——请原谅我用一个模仿的句子开始这庄严的仪式。
我正在厨房里准备非常简单的晚餐。像平常一样,我在下厨之前就已经将收音机打开。切好青菜之后,新闻节目开始了。首先还是关于韩国沉船的消息,恶劣的天气仍然在阻碍搜救的进度……我的听觉已经有点厌倦这一个多月以来络绎不绝的灾难了。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已经开锅的鸡汤上。我揭开锅盖,准备将切好的青菜扔进去。这时候,收音机里传出了他的国籍、他的职业以及他如雷贯耳的名字。我迅速关掉控制炉火的开关,将身体侧近到收音机的跟前。我的手里还握着冒着热气的锅盖。
事实上,在紧随他名字的动词出现之前,我已经完全清楚了新闻的内容。这个“为叙述活着”的人已经不可能再用任何神奇的叙述惊动世界了。他最后一次进入新闻的理由只有一条:那是所有生命都要重复的陈词滥调。
这条新闻播报结束之后,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电炉上的时钟。我的祖国仍然还在沉睡之中。我不打算用“文学的祖国”里庄严肃穆的钟声去惊动那些关心文学的朋友们。之所以“不打算”,是因为这条新闻并没有带给我强烈的震撼。而之所以“并没有”,则是基于两个表面上有点矛盾的理由:首先,我对这条新闻早有准备。像我喜欢的许多作家一样,我喜欢去留意对自己有影响的作家生活中的各种日期和数据,比如生命的长度,婚姻的次数,成名作出版的年份等等。对自己与那些作家之间的年龄间距,我更是非常敏感。我知道自己的年龄与乔伊斯相距八十二年,与卡夫卡相距八十一年,与莎士比亚相距四百年……这种间距是我理解文学作品与社会和历史关系的一种根据。早在八十年代初期,早在第一次为他笔下的那种晶莹剔透的孤独流泪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与马尔克斯之间有三十七年的年龄间距。这就是说,如果不出特别的意外,我肯定会在有生之年听到关于他的这条没有任何魔幻色彩的新闻。
第二个理由是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这条新闻。十五年前,当淋巴癌的诊断结果到达他眼前的时候,马尔克斯称那是“好消息”,因为那意味着他必须开始专心写作自己的传记了。《为叙述活着》是他为自传选定的题目。而因为他全部的叙述都以“孤独”为中心,为叙述活着实际上就是为孤独活着。孤独是隐藏在人类全部历史中最深的秘密。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我们的祖先还在寂静的深海里游弋的岁月,它的尽头会触到所有生命都因“热寂”而停止活动的年代。我不可能接受刚才的新闻,因为一个为孤独活着的人从来就活着,永远都活着。
本来就非常简单的晚餐变得更加简单了。晚餐之后,我照例去楼下散步,好像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好像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已经四月中旬了,蒙特利尔的空气还充满了寒意。报纸上说这是一百二十年来最冷的冬天。这也是让我这个酷爱寒冷的人第一次有点厌倦了的冬天。我突然又想起了《荒原》开始的句子。我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刚刚过去的生日。生日的那天清早醒来,我用玩笑的口气对自己说:“已经过去一半了。”好像我生命的银行里还存有另外的一半,好像我的生命真是会要经受整整一百年的孤独……刚才的新闻提醒我,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有多么近。
我突然又想起了马尔克斯关于死亡说法。他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为爱情而死。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有点模糊了。我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是没有“伽博”(他的朋友和母语的读者们对他的爱称)的世界。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从今天起,艾略特经典的诗句又有了新的语义。
2
大概是六年前,深圳的一家报纸做过一个关于《百年孤独》的专版。版面上有三篇短文,作者分别是苏童、格非和我。我的两位优秀同行在文章中都宏观地谈到了那部不朽之作对中国整整一代作家的影响。而我题为《惊心动魄的入口》的短文是微观之作。它盯住的仍然是那个改变了世界文学史方向的“第一个句子”:
如果敢于亵渎神灵,不妨设想一下将我的“圣经”删节到只剩下一个句子。
这个句子将会这样展开:“许多年之后,当他面对着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忆起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就是《百年孤独》惊心动魄的入口。
这无疑是一个充满惊险和曲折的入口,本身就像迷宫一样的入口。为了确保阅读的顺利“进入”,我们不妨将这入口整理成一条与时间相应的线段。这线段的左端点当然是记忆中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而它的右端点则处在那“许多年之后”。不难看出,与传统的顺叙和倒叙方式都不相同,小说的叙述是从这时间线段的中间开始的。我称这种叙述方式为“半途而兴”。
小说的叙述首先沿着时间的方向进行。不过它动作极为猛烈,一口气就跳过了“许多年”。这“许多年”的转瞬即逝带来了孤独的第一阵痉挛。但是,这跳跃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它一口气就跳到了“行刑队”的面前。也就是说,在《百年孤独》的入口处,与孤独关系极为密切的“死亡”已经迫在眉睫。这种与死亡的面对带来了孤独的又一阵更痛苦的痉挛。
这个享誉文学史的句子的主体还没有显露,小说的主人公就已经站到了生命的终点。这意味着小说的叙述不可能再盲从时间的流动。它必须从相反的方向去扩展空间。它必须逆时间之流而上。
只有记忆能够帮助叙述完成这艰巨的使命。而记忆正好又是孤独最重要的资源。孤独的上校果然求助于“记忆”:他“回忆”起了“那个遥远的下午”。也就是说,叙述从时间的右端点越过叙述的起点,回到了时间的左端点。这显然是比那“许多年”更大的跳跃。而且,它还是更难的跳跃,因为它需要克服时间的阻力。
“记忆”带来了孤独的第三阵痉挛。它同时将叙述带回到了一个极为敏感的部位。出现在“那个遥远的下午”的不仅有深不可测的“父子关系”(孤独的另一种资源),而且更重要的,还出现了一块神秘莫测的“冰”。
被主人公视为“我们时代的伟大发明”的冰是整部《百年孤独》的灵魂。事实上,它是一切时代最伟大的发明,因为它象征着孤独的起点,象征着神秘莫测的爱情。
就这样,“记忆”将叙述带到了孤独的起点。在这里,“爱情”并没有明确暴露身份,但是它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体温”。这由冰决定的“体温”带来了孤独的又一阵痉挛。《百年孤独》将用它全部的篇幅去显现这种“体温”的创造力和破坏力。
从这惊心动魄的入口,我们可以看到整个《百年孤独》的结构:它的一端是“火”(行刑队即将开火)代表的死亡,另一端是“冰”代表的爱情。时间拉开了这两个端点之间的距离,而记忆则试图将这种距离抹去。孤独在时间与记忆的冲突中肆虐,它用“火”的热与“冰”的冷将人生和历史引向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出口。
3
因为《百年孤独》对中国的巨大影响是从马尔克斯1982年获得诺贝尔奖之后才开始的,我们很容易对这部作品的“年龄”产生错觉。事实上,《百年孤独》的初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书店里被抢购一空的年份是1967年。而马尔克斯本人认为“比西班牙原文高级”的英文版出版的年份是1970年。尽管我相信伟大的文学作品本身是超越时代和地域的,这些历史的数据却能够引发我们对历史本身的许多思考。想想看,我们这个有三千多年文学传统的民族,1967年的文学处于什么状况?想想看,1967年,我们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大家庭”在为什么而疯狂?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比较明确,也与我们的话题密切相关:1967年,我们的“家长”在为他的敌人而疯狂,在对党内的一小撮“当权派”和社会上的一大堆“牛鬼蛇神”发起“总攻击”,而我们所有的“孩子们”都在为我们的“家长”而疯狂,在一遍遍地唱着《东方红》、跳着“忠字舞”。我说这与我们的话题密切关系是因为我们很容易在《百年孤独》里遇到这一切“疯狂”的变体。我经常说,我们的“十年浩劫”其实就是《百年孤独》的浓缩版和“行为艺术”版。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看法,小说最后的那一句话(小说惊心动魄的出口)让我流下了绝望的眼泪,因为它告诉我们,经历过“百年孤独”的民族在地球上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值得你流泪的人不会让你流泪。”马尔克斯曾经这样写道。但是在写完《百年孤独》最后那个句子之后,他走进卧房,抱着他已经熟睡的妻子痛哭了起来。我在读到那个句子之前很多年就从他的访谈里知道了这个文学史可能永远都不屑于关心的生活细节。但是,经过自己这么多年孤独的写作,我越来越清楚了那个细节的分量和意义。创造性劳动极为脆弱又极为神秘。从惊心动魄的入口到惊心动魄的出口,那是怎样的十八个月啊。据说他写得很慢,他为每一个句子都要殚精竭虑;据说他的妻子每天都会在他的跟前摆上一朵黄色的玫瑰,那是祝福,那也是祈祷(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的时候,胸前的口袋里也插着一只黄色的玫瑰);据说他的妻子要到处借钱和不断地典当,才能够维持住“魔幻”所需要的营养;据说他的妻子在他痛哭完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写完了吗?”接着,她才让他知道在他为孤独活着的那十八月里他们累计负债的额度。
那高额的负债这时候当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他已经是《百年孤独》的作者,因为经过1965年到1967年之间的这长达十八个月的文学历险,他已经抵达了整整350年没有人抵达过的地方,那是只有“堂吉诃德”才能够抵达的地方。
他的抵达给文学史带来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博尔赫斯曾经确认人的任何作品都是模仿之作,这当然是过激的言论。但是,如果说,七十年代以来的西方文学都受到《百年孤独》的影响,这应该毫不过分。因为《百年孤独》为写作打开了一切可能性,它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是一览无余的。这种影响实际上已经永远取消了“原创”的可能。
布克奖评委会曾经在1993年组织过一次评选“布克的布克”的活动。拉什迪的《午夜之子》的当选没有太多的悬念。这部伟大的作品就深受《百年孤独》的影响,是英语世界里“魔幻现实主义”的老大。可惜诺贝尔文学奖是颁给作家而不是颁给某一部具体作品的奖项,否则也不妨做类似的游戏。《百年孤独》的作者成为“诺贝尔的诺贝尔”的可能性当然很大。可以毫不过分地说,《百年孤独》影响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所有诺贝尔奖获得者,所有布克奖获得者,所有文学奖的获得者以及所有文学奖的潜在获奖者。
他的抵达也给他自己带来了很大的困惑。他从来都声称自己是为小众写作,为少数的几个朋友写作。他说过看到书店里摆放着那么多自己的书感觉很不舒服。他拒绝出卖《百年孤独》的电影改编权大概也有抗拒大众的意思。但是,《百年孤独》在他的国家,甚至在整个南美洲的所有西班牙国家都无疑是“大众读物”。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就能说明一点问题。在蒙特利尔居住的这些年里,我遇见过他的两个同胞:一个是普通的电脑工程师(男),一个是更普通的钟点工(女)。我一提起他们的“伽博”,他们就神采飞扬。他们都是《百年孤独》狂热的读者。他们为他而疯狂。
然而,马尔克斯自己对那部在西班牙语国家的销量仅次于《圣经》,在全世界范围内的销售记录应该永远也不会被打破的作品不以为然。他不厌其烦地表达过他的这一态度。他一直坚称那不是他最好的作品。
4
已经不记得是在1982年的深秋还是在1983年的初夏了,只记得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而且肯定是在“清除精神污染”的那个秋天之前):我在北京航空学院的报刊阅览室(当时设在教学区一号楼二层东南角的阶梯教室)里翻开了那本杂志。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杂志,也不记得是因为看到了那有点奇怪的小说题目才翻开了那本杂志,还是因为翻开了那本杂志才看到了那有点奇怪的小说题目……总之,那是一个决定一生方向的动作:我翻开了那本杂志。出现在我眼前的小说题目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我一口气读完了它。我战战兢兢地读完了它。我泪流满面地读完了它。那是通向孤独的作品,那是通向绝望的作品。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文学作品而流泪。
许多年之后,我在马尔克斯的一篇访谈中读到他对那篇小说的评价。他认为那是他最好的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同他的这种看法。
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看见那个流着眼泪从阅览室走出来的十八岁的年轻人。他的表情显示出他已经看到了生命的意义(或者说“毫无意义”);他的表情也显示出了他对写作的决心比走进阅览室之前更加坚定。我知道他在暗暗发誓要写出同样能够触及灵魂的作品……尽管三十二年之后,这仍然是没有兑现的誓言,那誓言却一直是对一个脆弱的生命最顽固的激励。
然后是现在就摆放在我电脑旁的这本英文盗版的《百年孤独》。它是1983年在五道口(注意那是与现在天壤之别的五道口)的外文书店购到的。书的背面盖有“内部交流”的图章。书的定价是一元九角。我不久前才知道,这个英文本的译者是科塔萨尔推荐给马尔克斯的。为了等待他腾出时间来翻译《百年孤独》,马尔克斯等了整整的三年。这是得到了巨大回报的等待。马尔克斯对他的两位英文译者(另一位是《霍乱时期的爱情》等作品的译者,她也是《堂吉诃德》最好的英译者)都评价极高。他认为他的英译本的文学质量高于他的西班牙语原作。他多次承认他宁愿读自己作品的英译本而不是它们的西班牙语原作。我从他的英文出版商托姆·马施勒(他也是《午夜之子》的出版商)的回忆录中了解到,“不知名”的作者马尔克斯在他那里出的前四本书(包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都很失败。当时马尔克斯唯恐他放弃,要他不要为钱担心。他保证说,他的下一本书一定会“创造历史”,会“卖卖卖卖卖”。他的保证果然很快就变成了魔幻般的现实。
也许就是因为有了这英文的盗版,我一直拒绝用中文读《百年孤独》。而我八十年代的英文水平连第一自然段的神韵都根本招架不住。我的阅读记录中因此就留下了一个后来令我后悔莫及的裂口。接着是历史的动荡和生活的颠簸让我无暇顾及内心的孤独,这个裂口越来越大。我必须充满羞愧地承认,一直到1998年,我还是一个几乎没有读过《百年孤独》的人。那时候,我在深圳大学任教。那时候,我很轻松又很孤独。突然有一天,我从书架上取下了十五年前购买的这本书页已经枯黄了的小说。我用三个星期的时间,从入口一直走到了出口。那是惊心动魄的三个星期。那是我与《百年孤独》关系的开始。这本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书架上:它永远都在我的背包里。它永远都在我的身边。它陪我跨越了整个的地球。它陪我度过了全部的孤独。现在,它已经破烂不堪了,我经常要对它进行修修补补,但是我仍然舍不得让它退居孤独的二线。
然后是从我39岁生日那天起就一直摆在我书架上的那本西班牙原文的《为叙述活着》。它不仅是正版而且是刚刚上市的初版,精装的初版(当时世界上其他语种的翻译可能还刚刚开始或者还没有开始)。它来自蒙特利尔唯一的那家西班牙文书店。据书店老板介绍,它是蒙特利尔全城首批进到仅有的两本初版之一。他肯定万万没有想到这仅有的两本之一会被一个中国人取走。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那是我在蒙特利尔度过的第二个生日。我抚摸着封面上那个眼睛巨大的小男孩。我没有想到自己会离孤独这样近,这样近。我相信这是没有任何一个其他的中国作家有机会得到的实惠和虚荣。我只有极为粗浅的西班牙语言的知识。在深圳大学的那间可以看见海景的单身公寓里,我曾经狂热地用西班牙原文啃下过《百年孤独》的第一章,但是那得到了英译本一字一句的帮助。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毫无帮助的情况下进入那原汁原味的叙述。我将它摆放到书架上最神圣的角落,与莎士比亚的全集和三种不同版本的《尤利西斯》摆在一起。在随后十一年的移民生活中,那个小男孩神奇的注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一种威慑。它提醒我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的誓言还没有兑现。它提醒我“梦中的橄榄树”还在梦中……还有还有,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孤独。
我在被问及自己受到的“影响”的时候,总是会提到乔伊斯(他是仅有的两位让我流泪的作家之一),而很少提到马尔克斯。这与我的“风格”有直接的关系。很多年以来,我的作品既不魔幻,又不现实。但是,长篇小说《白求恩的孩子们》是一个转折点。它标志着魔幻和现实已经开始在我的写作中互动。 而在我刚刚完成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中,“死人”已经完全复活,他们对现实进行了强有力的干预。我相信在从今以后,马尔克斯的影响会在我的写作中有更自由的表现。
相比起来,长篇小说《遗弃》的主人公早已经是一位成熟的“魔幻现实主义者”。他留在日记中的那些小说实现了写作的多种可能性。比如在《父亲》一篇里,打开父亲的骨灰之后,我们看到的是一条剧毒的蛇。蛇的表皮是由专制时代的报纸上“所有的头条新闻”编成的。而《老兵》一篇不仅叙述主人公长达“四十年”的那“一瞬间”的孤独。在故事的结尾处,他更是绝望地发现,他的稻田里长出的不是粮食而是弹头。他将这魔幻当成是“不可泄露的秘密”,他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众所周知的历史。
啊,无处不在的孤独!啊,无处不在的马尔克斯!
5
现在,我已经不认同马尔克斯关于他“最好的作品”的看法了。现在,我认为他最好的作品还是在他的母语世界里销量仅次于《圣经》的那部“大众读物”。这最好的作品用诗意的语言、精准的结构和对人性的洞见揭开了全部人类生活的秘密。它是文体的典范,历史的标本,政治的定影。它是一座捍卫普世价值的文学的丰碑。它是我的“圣经”。
我坚决主张要像读《圣经》一样来读这部小说。也就是要“细读”:要“在意”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要“在乎”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圣经”的第一自然段》是我在无数次细读之后留下的又一段读书报告。我愿与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准备翻开或者重新翻开我的“圣经”的读者们分享这细读的孤独和乐趣:
我的“圣经”初版于1967年。它的作者是哥伦比亚人,它的原文是西班牙文。因此,我的“圣经”不是始于“太初”,如《旧约》;也不是始于耶稣的家谱,如《新约》。我的“圣经”始于“许多年之后……”
这哗众的启动方式曾经激荡过许多人对叙事学的热情。那“许多年之后”的事件其实发生在故事结构的中部,因此,我们不妨将这种启动方式称为半途而“兴”。这第一个句子的短期目的显然是交代人物。但是,它的最后那个字却暴露出了它的长期打算:它已经在眺望小说第一章的结尾,或者说它已经在逼近整个小说的核心。在第一章的结尾,第一代孤独者称那个字命名的奇观为“世界上最大的钻石”。而饱经风霜的吉普赛人纠正他说那不过是一块“冰”。在小说之中,“冰”代表着百年孤独的温度。
《百年孤独》第一自然段的第二个句子设定了地点又暗示了时间:流过马贡多的河流清澈见底。河床上白色的巨石像“史前时代的蛋”。第三个句子进一步将时间锁定:那时候,“许多事物还没有名称”,人们要靠“指”才能“称”。而地点和时间刚刚确定,生活与“地点和时间”关系最为松散的吉普赛人就隆重出场了。在第四个句子的最后,读者看到了他们带来的大大小小的“新的发明”。
这些新的发明将要改变与世隔绝的马贡多的命运,因为它们撩动了孤独者“无法遏制的想象力”。由第五个句子引进的“磁铁”是吉卜赛人演示的第一项发明。这项发明使“甚至那些丢失多年的物品都出现在被人翻找过多次的地方”。在吉普赛人看来,导致这奇迹的原因是“事物都有生命”,而这项发明的价值就在于能够“唤醒事物的灵魂”。
可是,小说中的第一代孤独者却偏偏要将这关于灵魂的发明下落到实处。他的想象力将他带到了想象力可以抵达的最黑暗的地方:他想象可以用磁铁去寻找金矿。吉普赛人的诚实无法阻止他。他妻子的纠缠也无法阻止他。他开始了狂热的寻找。他找遍了马贡多的每一寸土地。他唯一找到的是一具“十五世纪的盔甲”。
为什么一定是“十五世纪”?这遥远的数字有鲜明的指向:它指向西班牙,它指向征服,它指向与征服相伴的远离,它指向与远离相伴的思念,它指向与思念相伴的孤独。盔甲已经被时间锈结成了一个整体。在第一自然段的第十七个句子里,孤独者听到了来自这盔甲内部的“空洞的回音”,那是历史的回音,那是孤独的回音。
如果马尔克斯只想以大师自居,《百年孤独》的第一自然段可以在这已经道高一尺的第十七个句子结束。但是,马尔克斯显然有敏锐的自知之明:他知道他正在写作的是一部“圣经”。他要神化文学,他要神化写作,他要神化他自己。因此,他一定要写出第十八个句子,一个魔高一丈的句子。在这个句子中,锈结的盔甲将被撬开,必须撬开。
不出所料的是,读者看到了一具骷髅,而且是“钙化了的骷髅”。大出所料的是,这骷髅的脖子上还系着一个小铜盒。作者用一个动名词迅速打开了这个小铜盒,呈现在读者视线中的是一束令人心酸的“女人的头发”。
这一束“女人的头发”掀起了这波澜壮阔的小说中的第一个波澜。它将第一自然段的结尾与开始连接在一起。它将爱情与死亡连接在一起。它为一座想象的丰碑奠基。
马尔克斯没有去描绘孤独者经受这波澜冲击之后的反应。读者只能从阅读的惊愕中去想象主人公触目惊心的表情。
6
当然,一部穷尽了所有可能性的作品还存在着其他的读法,比如政治的读法。每次遇见想拿专制者做文章的学者,我总是首先要问他或者她是否读过《百年孤独》。在我看来,那部作品是引导学者们在人类历史上那些最险恶的迷宫里探险的罗盘。“布恩迪亚”的内涵是固定的,但是它的外延却可延及历史上的所有时代,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魔幻世界里的“家长”总是让我想起现实世界里大大小小的“救星”。被沼泽包围着的马贡多总是让我想起《1984》里的伦敦或者黄土高坡上的延安。
诗人帕斯在《诗歌、神话和革命》一文中指出:“专制者”通常总是以“解放者”的面目出现的。这来自南美的实践同样是可以“放之四海”的真理。而《百年孤独》让我们看到了孤独在这两种极端角色转换过程中的终极作用。马贡多在孤独中诞生,在孤独中兴盛,又在孤独中衰亡。孤独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根本动力,也是导致历史倒退的重要原因。而孤独一旦与权力结合,就成了也许只有时间能够降服的猛兽。它对于一个民族心灵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没有“第二次机会”!
马尔克斯的天才与他的博学关系密切。他有丰富的阅读经验。他曾经说他“无法想象一个对之前一万年的文学没有起码概念的人怎么可以去写小说”。细读《百年孤独》,我们会发现它的作者不仅对过去“一万年”的文学,甚至对全部的历史(包括科技史、自然史和政治史等等)都有充分的概念。他关于马贡多一百年的所有想象几乎都可以在地球“一万年”的历史里找到出处,比如磁铁的发现、比如透镜的实验……又比如,熟悉拿破仑生活的人都知道他就像那具十五世纪的骷髅一样痴迷,在约瑟芬死后,他将她最迷恋的香料收进一个盒子,一直带在身边,直到生命的终点。“关公战秦琼”的霸道在马尔克斯看来当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巫。他的天才足以将地球上“一万年”的传奇压缩到“一百年”的孤独之中。历史的逻辑和生命的逻辑是《百年孤独》最重要的发现。在发现的过程中,马尔克斯将人类“一万年”的疯狂和理智重新定位,阅读已经习以为常的“出处”通过他天才的想象重新获得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去处。连陈词滥调在他的笔下都会充满了神奇,比如孤独者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发现“地球是圆的”,它像什么?我们的老师和家长会告诉我们它就像“球”一样。这就是陈词滥调。这还是“同语反复”。而马尔克斯的主人公告诉我们的是它就像“橙子”一样。这发现不仅如此地悦目,还充满了质感、口感、生命感。只有世界上最深的孤独才会有如此神奇又如此逼真的发现。
《百年孤独》 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读者任何希望,就像《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样,就像马尔克斯的绝大部分作品一样。马尔克斯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可以说是“献给孤独的挽歌”,它们们都充满着忧郁的气质。这是孤独本身的气质。这是与孤独唇齿相依的爱情本身的气质。而与他的作品相反,马尔克斯本人其实是政治上的理想主义者,美学上的乐观主义者。这从他一贯的“左倾”立场和他对他的“菲德尔”(卡斯特罗)备受非议的狂热,以及他对写作始终的虔诚和谦恭就可以看出来。
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在他的作品中也留下了淡淡的痕迹。短篇小说《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就是其中最漂亮的痕迹。这是一篇相信“美”能够(朝好的方向)改变人性和改变历史的作品。就像乔伊斯的《阿拉比》和《死者》一样,这也是值得反复吟诵的短篇经典。小说从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们注意到有异物从海面上漂过来的场面开始。他们开始以为那是鲨鱼或者潜艇……等它漂近了之后,他们才知道那其实是一具尸体。大人们出场了,他们将缠绕在尸体上的海草和贝壳捡开,“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让所有的男人都黯然失色,他让所有的女人都心花怒放。他撼动了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接下来我们首先看到了女人们对“美”的激情:她们以从没有过的温柔和细腻为他清洗、为他装殓,她们以从没有过的痴迷和固执想象自己与他在一起生活的热烈和幸福。男人们开始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女人怎么会为一个既不能为她们出海也不能与她们做爱的“男尸”如此兴奋、如此痴迷、如此专一。他们一开始当然也嫉妒无比。但是渐渐地,他们被自己女人的表现感化和同化了。他们也发现了自己对“美”的激情。扛着装有溺水者尸体的棺材上山的时候,他们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对美的颂歌。最后,大自然也被岛民们的激情感动了。这座平庸的孤岛刹那间变成了鲜花盛开的仙境。远处有一艘似乎已经迷失方向的航船。船长从望远镜里看到这不可思议的美景。他毫不犹豫地用“十四种语言”对他的水手们下达了命令。这显然是一道具有普世价值的命令。它要求他的轮船朝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开去。
以前每次读到这里,我就会想,马尔克斯自己也许就是那位果断的船长的“原型”。不,我现在想,他是一位更古老的船长。他是文学史上的探险家,他是文学史上的哥伦布。他用西班牙语发现的不是一座文学的岛屿,而是一片文学的新大陆。那“文学的祖国”注定是一片自由的大陆。“许多年之后”,世界上各种语言的写作者将会在那里汇合,尽情享受想象的自由和表达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