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佳迪
夜幕低垂,巴西石油公司前员工陈淡水独自走过了巴西里约市中心的西尼兰地亚广场,下意识地将手插进口袋。自从巴西石油公司涉20亿美元的腐败案东窗事发,他在里约的生活就进入了倒计时。事实上,要不是想和奥运会“亲密接触”,他早已动身前往“新东家”,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家油服公司。
环立广场的市政戏院和国家图书馆依然是文化人的最爱,但这些年的夜晚明显少了一些狂欢派对。待附近写字楼的人流渐散,更多里约人还是选择了直接回家——其中有为失业未雨绸缪的,也有担心治安不过关的。
陈淡水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今年以来当地媒体充斥着总统丑闻、经济萧条、寨卡病毒的种种报道,“不特别留意的话,大家都快忘记奥运会这回事了。”
2016年里约奥运会开幕式烟火映衬下的曼格拉贫民窟
很多人都还记得2009年里约击败马德里申奥成功时的意气风发,当时的巴西头戴金砖四国的冠冕,凭借大宗商品的超级周期化身全球经济的“模范生”,其发展模式的避险能力更一度为人津津乐道:2010年,当众多国家都身陷金融危机之时,巴西创下1986年以来GDP增速新高,以7.5%的高增长证明了第七大经济体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
然而,许多嘲弄巴西经济在奥运前夜的糟糕表现的人,并不了解其实它的光荣在2011年下半年已戛然而止,之后数年都只是在下滑通道上加速陨落。在里约住了近8年、同时见证过火焰和海水的陈淡水认为,“现在看来,巴西前几年的繁荣可能只是 ‘公鸡起飞。”
他的书架上至今存放着2009年和2013年出版的两期《经济学人》,杂志的封面都出现了里约标志性的基督像。令这座城市悲伤的是,在2009年那期的封面上,圣像如火箭一般从科尔科瓦多山发射,标题写着“巴西腾飞”;而在此后杂志的封面上,圣像却在空中周旋一圈掉头向下,标题则是“巴西没落了吗?”,间隔只有短短4年。
里约奥运开幕前频遭“吐槽”
奥运会似乎向全世界掀开了里约的面纱,这座巴西第二大城市理所当然被视作全国经济的样本,但这一次,巴西感到芒刺在背,因为各地社交平台、新闻媒体几乎不约而同地将镜头对准了它不体面的一面。
和往届奥运会相比,里约奥运村确实是大写的“窘迫”。澳大利亚代表团入住第一天就罗列了200多项不满:电灯线路暴露在外、屋顶漏水绵绵不绝、天花板上有大洞、沾满油漆的装修梯还留在房间里……从曝光的照片看,有媒体调侃,奥运村的住宿水平甚至还不如国内三线城市招待所,公共餐厅好似种植蔬菜的塑料大棚。
和运动员起居息息相关的洗浴条件更是成为槽点:日本体操运动员打开水阀洗澡中途热水秒变凉水;中国乒乓球运动员三番五次自己挂浴帘的视频也是刷爆网络。
据记者了解,和里约其他的奥运配套设施比,因为涉及到未来的商业化运作,奥运村的情况其实还不算太糟糕,更多是因为工期太赶而未及收尾,毕竟在各国代表团入住前两天才刚刚做完保洁工作。
“奥运村所在的巴哈迪茹卡区本来有大片贫民窟,为了修建奥运中心,政府几乎把这些土地都征收了回来,力图把这里彻底改造成超级富人区,奥运会还没开幕就在预售奥运村的公寓,换句话说,这部分奥运资产因为可以变现,建筑商和奥组委还算是用心的。”陈淡水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据悉,部分公寓叫卖到了500万元人民币,目前有十分之一已经找到接盘者。
而那些市政配套就没有这份好运了。比如连接奥林匹克公园主场馆所在地和主城区的4号线地铁工程就一拖再拖,该线路最初预算仅为56亿雷亚尔(约合104亿元人民币),而全线贯通后的总投入达97亿雷亚尔(约合180亿元人民币),这条奥运枢纽大大超出了里约州政府可以负荷的能力。直到奥运开幕前4天,里约地铁4号线才通车运行,并在残奥会结束前都无缘普通居民。
而7年前争夺主办权时关于新建8座污水处理厂的承诺也泡了汤。里约当地知情人士告诉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里约州政府曾指派了一批垃圾处理船去奥运水上项目举办地瓜纳巴拉湾处理漂浮物,但从去年10月开始就在财政压力下被迫停止向清洁公司支付款项,“现在清洁公司还追在政府屁股后面讨债”。如今,8座污水处理厂中仅有1座在建,奥运会闭幕前都不可能投运。
奥运前进入“公共灾难”状态,代州长:里约州已破产
在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后,多数奥运会都能实现不同程度的盈利,例如2012年伦敦奥运会后仅一年即通过其带动的贸易和投资收回了成本。据英国政府估算,到2020年伦敦奥运会将为英国带来280亿至410亿英镑的经济增加值。一般情况下,奥运对主办国经济增长提振明显。
如果奥运经济是一次数学考试,摆在巴西面前的就是一场博弈:对于当下失业率超过10%、通胀接近10%、货币跌超40%的经济现状而言,孤注一掷地砸下百亿级别美金或许能因为奥运红利而带来复兴的曙光,但如果失败,外界认为奥运或将成为压垮这个正面临经济衰退的国度的最后一根稻草。
按照计划,奥运会筹备工作的资金由里约市、州和巴西联邦政府财政分摊,其余来自民间,但里约州目前的财政状况已经堪比坐在“火山口”。里约州政府在7月17日宣布进入“公共灾难”状态,官方公报称,“由于种种原因,目前核心公共服务部门遭遇严重困难,并可能导致公共安全、医疗、教育、交通和环境管理瘫痪。 ”
外界认为,这是一次里约州政府向联邦政府求援的强烈信号,通常来说,“公共灾难”状态只有当当地遭遇洪水、地震等重大自然灾害时才会使用,属于最顶级的灾难级别,此次里约州政府宣布紧急状态的原因是该州已经陷入严重的财政困难,这在历史上极为罕见。
随后,里约州代州长Francisco Dornelles在接受巴西《环球报》采访时公开表示,里约州已经破产,除非联邦政府拨款8亿美元以上。这显然让代总统Michel Temer体会到无法拒绝又束手无策的绝望。由于囊中羞涩,奥运会预算已经从163亿美元有所压缩。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从一位常驻里约的美国媒体记者处了解到,里约州的财政危机是结构性的,因为油气出口一直是占政府收入三分之一的核心产业,虽然里约州是巴西的经济大州,却极大程度地看国际油价的脸色,所以这种衰退很可能是漫长的。
更大的坏消息是,里约州2016年赤字预计将达到190亿雷亚尔(约合365亿元人民币),为此公务员工资被数度推迟发放,部分公立医院科室被迫关闭,此前在机场拉出“欢迎来到地狱”横幅的警察的动机也是工资拖欠。
里约的财政困境让民众对奥运会的成本大为不满。一年前公路自行车测试赛时就曾遇到数百人示威游行,不得不临时改道;此前火炬手沿途也不断受到阻拦,火炬甚至被抗议者扑灭。
从大国崛起到惨遭唱空
其实背负沉重债务负担的奥运主办地并不只有里约一个,2004年雅典奥运会时,希腊就曾背负高额债务,为后来欧债危机埋下地雷;1976年蒙特利尔奥运会欠下的10亿加元债务也花了整整30年才偿清。但为什么只有巴西会为此赌上整个国家形象?
答案在国际评级机构的报告中可见一斑,里约的困境其实是整个国家陷入经济泥潭的缩影。不仅里约州财政赤字惊人,巴西政府也提交出一份带有赤字的财政预算,导致标准普尔将巴西主权信用评级降到“垃圾级”,随后因为公共债务占GDP接近70%、超过60%的国际警戒线而被惠誉列入“垃圾级”,并被穆迪列入“垃圾级”观察名单,这对于海外投资意愿几乎是毁灭性的。
巴西这几年的GDP成绩单确实令人大跌眼镜。因为当地货币雷亚尔兑美元贬值了40%,所以以雷亚尔计算的GDP还只是刚刚露出败迹,2015年首现负增长3.8%,是1990年出现负增长4.35%以来经济表现最差的一年。但如果是以美元来计价,2011年风头最劲时,巴西GDP高达2.614万亿美元,绝对称得上财大气粗,而到了2015年底,巴西GDP却急剧缩水为1.774万亿美元,下降幅度高达32.3%。很明显,春风得意时夺得的申奥光环迎头撞上了经济“冰山”。
据拉美经济委员会统计,2015年巴西所有经济部门都存在程度不一的减速,其中第二产业出现连续两年的萎缩,尤其是制造业下滑明显,制造业采购经理人指数(PMI)长期低于50%荣枯线,并在2015年11月创下80个月新低,表明当地制造业衰退仍在持续恶化。
“目前供给方面很多部门的数据都是急剧下降的,建筑业最为严重,因为这个行业许多大型公司都卷入了巴西石油公司的腐败案,而占到工业产值近40%的巴西汽车业也遭遇了寒流,菲亚特、大众、福特、通用这几个大厂商都在被迫裁员或者强制休假。”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国际战略研究所副研究员牛海彬表示。记者从巴西汽车工业协会发布的最新公报看到,2015年新车产量的跌幅达到了18%。
不止一位对巴西经济有研究的人士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巴西经济突然变天的重要原因是经济模式极度依赖农产品、矿产品等大宗商品出口,工业在经济中的占比还不足三分之一,这就在很大程度将经济增长寄托于国际贸易的景气度。而在当前世界经济集体放缓的背景下,巴西外贸秘书处去年的数据显示,进出口贸易额仅为3625.83亿美元,较2011年下降了24.82%,成为拖累GDP的重要原因之一。
“奇迹年代”还会来吗?
去年整个拉美和加勒比地区GDP下降了0.4%,南美地区整体经济下滑1.6%,在南美经济整体低迷的情况下,巴西的急速陨落除去受国际贸易不景气的拖累外,还有其他内因。
如果深入研究其经济数据会发现,对外贸易仅占巴西经济比重的12%~14%,出口部门对经济增长的贡献并不大,所以外需降低显然只是部分原因,巴西出口量仅排世界第25位,占世界出口份额的1.2%,它本质上是一个靠内需驱动增长的经济体。
然而,“内需”却牵连着这个贫富差距严重的国家最羞于启齿的隐疾。“一方面是为了持续刺激消费,一方面也是想解决贫民高犯罪率的社会矛盾,巴西财政必须向支持脱贫倾斜,搞了一系列大跨步式的福利政策,导致财政负担过重。”一位曾常驻里约使馆的资深人士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分析,这其实是一种恶性循环的逻辑怪圈,政府只能依靠高增长来换取合法性和转移国民视线,但巨大的财政包袱却极大阻碍了经济增长。
数据显示,目前巴西公共支出占GDP比重上升到了40%,政府在养老金上的支出达到GDP的13%,居民在向养老金账户缴纳15年费用后,就能在退休后领取相当于退休前全额工资的养老金。2014年罗塞夫总统签署的法案更是规定未来10年的年度教育支出提升至GDP的10%,这一比重甚至远远超过了多数发达国家的标准。
事实上,自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演绎过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贫富差距的梦魇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桑巴国。当时新执政的军政府高度依赖富人群体的支持,掌权后大量财富流向富人阶层,1980年的一组数据同时反映出这个国家的黑白两面:人均收入高于韩国、新加坡以及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却有73%的巴西农村家庭人均收入仅相当于最低工资的一半乃至更低。
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员张宝宇提供了一组数据:巴西10%最富的人所得是40%最穷者收入的28倍,在收入分配不公方面居世界之首。巴西在 20 世纪 50 年代初,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相当于中国台湾地区和韩国的两倍多,到 2010 年却不到中国台湾和韩国的 1/4。学界不少观点认为,即使巴西巨人仍然能够从这次衰退中重新崛起,这个问题也将成为抑制良性成长的长期毒瘤。
和巴西经济起伏同步的还有一直未能搭建的稳定的政治架构。牛海彬就直指基于多党联合执政的总统制具有内在的脆弱性,“与美国不同,巴西在经济增长较好的时期,党派联盟可以共享政治权力,但在不景气条件下,政党合作的动能下降。巴西32个政党活跃在政坛、17个党派组成执政党联盟的局面增加了经济困难时期建构政策共识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