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华
两心之外无人知
——评英国诗人约翰·济慈传记电影《明亮的星》
罗小华
约翰·济慈(1795—1821)是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他诗才横溢,与雪莱、拜伦齐名,生平只有26岁,但其遗下的诗篇一直誉满人间,被推崇为欧洲浪漫主义运动的杰出代表。济慈在《希腊古瓮颂》中提出“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命题,“beauty”是他笔下使用频率最高的名词。
1818年济慈在写给美国友人乔治的信中说:“我认识了一位姑娘,她容貌美丽、举止优雅,就是有一点执拗的傻气,我想我坠入爱河了。”济慈英年早逝,在他26岁离世前,郁郁不得志,贫困潦倒。但他创作的《夜莺颂》《希腊古翁颂》《秋颂》等传世之作以及那首即兴写在莎士比亚著作衬页上的《明亮的星》都是在短暂而美好的爱情中孕育出的。这个爱情故事在两百年后,在镜头的流转中依然鲜活和生动。2009年澳大利亚籍女导演简·坎皮恩(Jane Campion)带着《明亮的星》来到戛纳,她说到:“我不是来拿奖的,我只是把芳妮守望济慈的爱情故事,写成了一首诗,朗诵给全世界听。”
电影情节极简单,美丽的富家女芳妮(艾比·考尼什饰 Abbie Cornish)沉醉于时尚之中,亲手为自己设计并制作衣物是她最大的乐趣。偶然的一次机会,她看到了隔壁穷小子济慈(本·威士肖饰)并不畅销的诗集,她被那些字句吸引,于是便寻找一切机会接近那个年轻而羸弱的诗人。在济慈的影响下,芳妮开始学习和欣赏诗歌,在相处过程中两人深陷情网。然而这段感情从开始就遭到各种反对,在聚少离多的日子里,一对恋人通过书信传达彼此心中的爱恋。归来的济慈送给芳妮订情的戒指,并送给她一首题为《明亮的星》的情诗。不久,济慈的新作终于问世,可是此时他却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病,不得不远走罗马治疗,最后客死异乡。
观影的时候,恍惚中总有被英伦那萧瑟的清风拂过面颊的瞬间,清冷中透着哀婉。济慈与芳妮用敲打墙壁感受对方;初春他们在花园里闻遍花香,寻找最美的芬芳;济慈用昨夜的小梦向芳妮求吻;沐浴在爱河中的芳尼采集了满屋子的蝴蝶;济慈病中芳妮塞入门缝仅有“good night”字样的纸条;拥被养病的济慈隔窗痴望着草地上的芳妮;订婚那天芳妮与济慈、家人在花园起舞……所有的小细节,让这对19世纪的深情恋人扣开了现代观影人的心扉。
电影平铺直叙,轻描淡写,除了几次读信时的切换,没有在结构上做任何动作。《明亮的星》有冷暖色调的段落交替,弟弟之死、情书误会、不告而别、济慈染病到只身独行,区分明显。室内对话以中景为主,那些门框和窗框不断在强调人物间的距离和视角。切换到外景时,影片就会出现风光大全景和空镜头,以及带有抒发人物情感的段落,比如芳妮坐在一大片蓝铃草上读信。
影片的片名,是诗人写给芳妮的十四行情诗。在导演坎皮恩的电影叙事中,这段真实的爱情,显得十分唯美浪漫,却又充满着现实的禁锢和无奈。整部影片男女主角最亲密的镜头,就是坐在河边亲热耳语(两鬓厮磨了大概不到五分钟光景,就因为芳妮妹妹找来而叫停),大多都是两人彼此面对面坐着聊诗歌,再不然就是彼此隔着落地窗两两相望。虽然简·坎皮恩曾凭《钢琴课》斩获金棕榈大奖,但她没有重复《钢琴课》情欲的浓墨重彩,更没有套用传记片的传统形式将济慈短暂的一生进行流水般的叙述,而是站在爱侣芳妮的位置上来看待济慈,通过女性奇特的视角,选取济慈生命中的最后三年,以内敛平缓的情感刻画人物,将济慈的爱情展现得细腻而动人,让人回味无穷。
影片画面唯美、气氛静谧恍惚、音乐含蓄简约。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就奠定了这种基调。由特写开启全片,一片柔和温馨的白光中,一块看起来柔软温暖的织物突然被一根针刺破穿过——芳妮在缝纫。粗而硬的暗色针慢慢穿过织物,看起来圆满而温馨,但终被破坏。电影最后一幕,芳妮剪去秀发,身着自己缝制的素服,在冬日飘雪的清晨,默念那首《Bright Star》一步一步,走进那片她曾与济慈共渡美好时光的树林:明亮的星/我祈求如你般坚定/但我不愿高悬夜空/独自辉映/只能永恒地睁着眼睛/像自然而耐心的/不眠的隐士……然后,黑屏,沉郁的大提琴声第一次在影片中响起,伴着女高音的吟唱,诗人济慈朗诵起了《夜莺颂》,电影就在这样的诗歌中渐渐结束,轻柔的如同抚摸爱人的脸庞。
芳妮一出场,就揭开了与济慈好友布朗的针锋相对。两人相互间的不屑与敌视,是影片很长一段时间内情节冲突的焦点。芳妮是英国乡间一名普通的未婚女性,她健康活泼,谈吐直接且相当自信,擅长设计和缝纫,在经济上有独立的能力,并不是那种仰慕才子、整天做梦的言情剧女主角。从小衣食无忧的芳妮傲慢而桀骜,她可以毫无忌惮的向对方轻蔑带有讽刺意味的言语进行回击,也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对男人进行冷嘲热讽。故事发生在19世纪初伦敦,那是一个由男人们所主导的的时代,女人们通常只需调情和跳舞,布朗由此也认为美丽的芳妮是游戏情场的蝴蝶,以收集情人为荣。如果说影片中济慈的惊世才华让人赞叹,那么芳妮对于爱情的执着与坚定则令人钦佩。为了爱情她勇于尝试从未涉及过的诗歌领域,毫无顾忌向无业无钱的济慈表达爱意,在明知济慈贫病交加,来日无多的情况下还坚持订婚。她会因为收到情书而狂喜,在蓝铃花盛开的山野亲吻妹妹,也会为了信中冷漠的只言片语而寻剪自杀。这些特质使得很多观众不太适应,认为女主角艾比·考尼什体格太丰硕,气质太现代,难以融入19世纪英国的古典情境。
本片的男主角是英国男演员本·威士肖(1980— )生于贝德福德郡,典型的英国青年形象。在热闹的演艺圈,本·威士肖是个疏离派,他看起来像个敏感的独立乐队主唱,发型凌乱,双眼有情绪,演戏时会无比兴奋,在台下却内敛害羞。他因2006年汤姆·提克威导演的《香水》成功扮表一个“黯然的纯真”完美的“格雷诺耶”而在电影界声名鹊起。简·坎皮恩称他是没有控制欲的雄性动物,花痴们则说他像首诗,晦涩神秘,并且回忆起两人见面时说:“记得在试镜室门外遇到本·威士肖,我端详他的脸,美丽阴郁好似一只猫,当他开口说话时,我知道他就是济慈。口音不算优雅,带点伦敦腔。试镜过程中,他非常勇敢,情感上完全放开自己,表现得很感性,或者说很性感,跟同他配戏的‘芳妮’女演员很亲密,在随后的排演中,我发现他的存在使人上瘾。本不健谈,但非常诚恳。”
本·威士肖那种忧郁的英伦诗人气质外加低沉的嗓音,完美地诠释了济慈一角。济慈多愁善感,他有满腹的诗情才气,却敌不过人生无常。打小父母早亡,后来弟弟病逝,济慈始终被人生阴影所纠缠。等到爱情悄悄到来,他所剩的时间已经太少太少。羸弱的身体,加上自身不堪的经济条件,对于这份看似高攀的爱,济慈有种想爱却又爱不起的感觉。在电影叙事中,坎皮恩果然发挥了女导演的细腻情感和考究功力,芳妮和济慈经常会因距离相隔而出现小冲突。芳妮热情而大方,济慈安静而敏感。芳妮穿针引线,能养家糊口,相反济慈四处漂泊,受人救济,从未有过一个真正的家。哪怕从外形来看,芳妮的个头都要比瘦弱的济慈壮硕些。济慈命运多舛,写诗更是入不敷出。遗憾的是济慈不仅要跟时间赛跑,更要跟病魔争斗。在影片中,布朗为了戏弄芳妮,给她递了情书,“亲爱的情人,我是该因你琥珀般迷人的眼眸一亲芳泽,还是该抽你一顿?”济慈为此大动肝火,疯了一样在大雨中徘徊在芳妮的屋外。因爱情的误会心生愤怒,在别人看来是小题大做,于他却十分敏感。他会跟爱情试探较劲,出言刺伤芳妮,却又在来找她时病倒在她家的花丛下几乎死去。
虽然《明亮的星》的男主角是济慈,但它绝对不是一部普通的传记片,在简·坎皮恩执导下,更像是芳妮的爱情小品文。从电影开篇芳妮细致的针脚,到在爱情面前的主动与大胆,最后得到噩耗后那将要窒息的哭泣,这部电影更像是一个执拗偏执的女人在爱情面前的一切勇气与执著,依然没有脱离简·坎皮恩一以贯之的女性意识。济慈充当了一个被观望和凝视的对象,正因如此,恰好解释了为什么电影里少见济慈提笔作诗挑灯夜战,却更多借由画外音旁白念道出来。
电影文学性极强,里头至少用上了济慈的一二十首诗,从诗集《恩底弥翁》到代表作《夜莺颂》,应有尽有。1818到1820年,正是济慈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也是影片中济慈与芳妮热恋的一段时期,他先后完成了《伊莎贝拉》《圣亚尼节前夜》《海伯利安》等著名长诗,最脍炙人口的《夜莺颂》《希腊古翁颂》《秋颂》等名篇也是在这一时期内写成的。还有影片中如诗歌般的鱼雁传书,是属于济慈和芳妮最美好的时光:“我最亲爱的女士,此刻我正惬意地临窗而立,眺望远山如黛,碧海连天。晨光和煦,我之所以能调适心情,享受此间生活,全因有你甜蜜回忆相伴。你近乎残忍,让我无可自拔,将自由拱手相让。曼妙如你,我欲诉衷肠却一时语塞,再璀璨烂漫的字句都不足以形容,期冀你我化蝶,生命仅有三个夏日,有你相伴,三日的欢愉也胜过50年寂寥的岁月。”
影片富有文学气息,静谧古典,却又饱含着澎湃激情。这部难得的电影,给人的感觉仿佛来自上个世纪,对于部分观众而言,大段的诗歌引用可能会增加影片的门槛,但是倘若全身心的沉浸在影片的意境中,用心去触摸,聆听,回味和感受,一定会是一次令人难忘的曼妙体验。就好像《卫报》的影评人所说,“电影已经散场,但男女主人公之间所产生的化学气味却愈发浓郁芬芳,我们知道,那就是爱”。这种感受,一方面归功于全部演员精致深情的表演,更重要的,是导演简·坎皮恩所呈现出的那个静谧动人的世界,流畅的剧本,迷人的摄影,诗意的风光,优美的配乐和音效……谱写了一曲悲伤的视觉长诗。似乎电影艺术的所有魅力都在这部影片中凝结。当芳妮与济慈心底都明了再无相见可能,彼此相互道别时,台词悲伤至极,唯美至极:
《明亮的星》音乐不煽情,表演也不过火。坎皮恩似乎希望保持这份爱情的原始味道,那些突如其来的冲动、渴望和激情,最后化为了不舍、无奈和伤痛。她用摄影来捕捉一个个美好瞬间,放大那些一墙之隔和鸿雁传书的细节,全然女性直觉感受的复制。这些白描细致入微,传达一种古典和浪漫之美,又因均衡、典雅、通透、极好的分寸感呈现出一种古典精神。有很多人看完这部电影以后觉得很乏味,全片下来没有高潮没有惊喜,只有絮絮叨叨的对话以及慢条斯理的情感氛围。但正是因为本片这种缓慢的情感基调才让隔墙倾诉彼此的相思情,以及点到即止的牵手与亲吻才显得更加的出其不意而异常美妙,因含蓄克制显得更加的弥足珍贵而逼近完美。
影片中大部分段落都是室内戏,最著名的一个意象莫过于芳妮房间内的窗帘,被阳光映得通亮,随着风飘逸的卷起,掀起无穷的情意和意蕴。同时,片中的许多场景画面也都被门窗和走廊封得严严实实,这种禁闭的束缚感即使是在外景戏中也可见踪影。但这却是一部极美的片子,在柔和优雅的配乐下,英国田园的风光如同油画般美得不可思议,那里山川清丽,四季更替,云天分明,被巨大的色彩系包围其中。在坎皮恩的镜头里,那种轻风微撩窗纱的心事,蓝铃花漫山漫野的热恋。极尽诗意。尤其令人动容的是片子结尾,当济慈死讯传来,芳妮伤心欲绝,绞去长发,戴起了寡妇帽和黑纱带,一个人冒着风雪,吟咏济慈为她写下的《明亮的星》,走入风雪中幽暗的密林,那里曾经蓝铃花满地妖娆。电影到此为止,但是真实的人生却还要继续。芳妮在济慈死后,要么整天对着书信垂泪,要么在丛林深处独自徘徊,有时到了夜深还未回来。六年后,芳妮才褪下黑衣,十二年后,嫁给犹太望族路易斯·林多,生儿育女,再不与人谈起有关济慈的只字片语,但至死都未摘下济慈送给她的那枚镶着深红色石榴石的戒指。
《明亮的星》可能无限接近济慈的诗作,但在浮躁的今天,它太恬静了,美到会产生相悖的疲劳。影片干净到无以复加,也没打算往通俗爱情的路线上靠拢。虽然以两人之间的爱情为主线,但情节太少以致无法将其归为纯粹的爱情电影。如果算做传记电影,也只截取了济慈的一小部分时光。情节的缓慢进展和跳跃,对应爱情本身的密度和质感,抽象的爱情和永恒的爱情战胜了对名人轶事的挖掘。然而特定的文化背景让它显得过于高雅,今天的观众未必能将这段古典爱情完好消化。英语文化圈的积极评论也没有起到推动作用,因为就连英国学院奖也装聋作哑。David Denby在《纽约客》中评论:“坎皮恩没有炫耀那个时代,她成功地表现了人们如何依靠已有东西,活得最好。”
罗小华: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
责任编辑:吴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