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南
当好编剧来敲门
——浅析《当幸福来敲门》编剧艺术
王建南
拍摄于2005年的《当幸福来敲门》,已成为经久不衰的自传体励志大片,火遍全世界。
这部传记片的人物原型叫克瑞斯·加德纳,他在华尔街通过做股票经纪人成为了百万富翁。可是,在名人璀璨的美国,他实在算不上什么著名人物。把他那点儿“破事”拍成电影,任何编剧其实都会有点心虚。再怎么挖掘素材,对观众来说,也永远比不上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的传记改编成的电影吸引力大,更没法跟“傻人有傻福”的阿甘比。于是,编剧干脆选取了这个小有成就的人物成功之前的一段故事作为片子的核心,我们姑且把这部影片称为“小人物发家史之前传”。然而,这个小人物发家史的前传绝不比“星球大战”的前传逊色,甚至更为引人入胜。这部“小小传记”电影有可能成为一部载入史册的影片。
整个影片的成功看似由黑人影星威尔·史密斯和他的天才儿子一手包办,但是,如果没有绝佳的剧本和务实的导演,一切皆成虚妄。因此,本片的成功依仗于编剧和导演的平和心态,他们没有使用激扬澎湃的情节或语言故意煽动观众的情感,而是拍得异常踏实、细腻,令人回味无穷。记得一位好莱坞著名制片人讲过一句话:“好莱坞成功的真正秘密是编剧。”——本片便是最好的佐证。编剧史蒂夫·康拉德的谋篇布局与细节处的匠心独运是让“幸福来敲门”的根本保证。
一部自传体传记影片的叙事方式,往往离不开主人公自始至终贯穿影片的自述。《当幸福来敲门》沿用了这个经典套路,却在叙述的衔接之处偷偷地动了手脚,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新颖效果。这一招便是用旁白的方式加注小标题,为影片划分段落,提示观众影片的进程,将观众自然而然地带入主人公的生活场景,清晰明了之外还给影片带来了一种幽默与自省的气氛。
请看影片开头部分:
主人公克瑞斯把五岁的儿子送到唐人街最便宜的家庭幼儿园,随后快步走向公交车站,开始了一天的奔波——推销他手中的医用扫描仪。此时影片传来旁白:“这里讲述的是我人生故事的第一部分,这部分叫做‘搭公车’。”
镜头前闪过一辆公交车,克瑞斯捧着那台很久都没有卖出去的仪器,坐在街边车站呆呆地等候着。
故事很快进入第一个小高潮,克瑞斯为了领取证券公司招聘申请表,把扫描仪暂时托付给街边一个弹吉他的嬉皮女郎,结果被这个女孩转身带走。克瑞斯发现后赶紧追赶,此时旁白幽默地说道:“就像我刚说的,我人生的这部分,叫做‘冒傻气’”。
当影片进行至三分之二的部分时,表明人生阶段性变化的“小注题”又出现了,主人公通过旁白,十分严肃地告诉观众,他已被逼到绝境——税务局将他那一点可怜的存款(600美元)几乎全部扣走了:“直到那一天,一封信又把我带回了现实,我人生的这部分叫‘付税’。”
通过特写镜头,观众看到了账单,看到了陷入绝境的克瑞斯声嘶力竭地冲着话筒大喊大叫。
小注题即作家利用标注的方式,将读者引入下一段叙述情景之中。本来是写作的特权,现在,该片的编剧毫不客气地将之用进影片里,不但没有半点牵强附会之感,而且令人耳目一新,在主观态度的表达之中增添了幽默与自省的成份,观众不容易生厌、更容易入情,从而避免陷入一般传记片“祥林嫂式”的絮叨与说教之中。
小标题式的叙述让观众更加清楚影片的脉络,而克瑞斯与儿子的对白则将主题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到观众的心里。
成人与孩子的对话历来难写,儿童的语言往往是不着边际的,稍不留意,便会暴露编剧的意图,沦为生硬的说教,顷刻之间毁掉电影费尽心思营造出的场景氛围。
虽然儿童话语的内容及其表达方式像是烫手的山芋,不好拿捏又难得要领,但是在高明的编剧看来,问题不仅迎刃而解,而且能在瞬间变为手中的利器。本片中的父子对话,段段精彩,堪称经典。观众初听,恐会无知无觉;然而低头细审,一番情趣却上心头。
影片开场便是一段有趣的父子对白:
儿子:“我想我得列个表。”
父亲:“干嘛?”
儿子:“想要的生日礼物呀。”
父亲:“对呀。你知道,你只能从几个礼物里选一样?”
儿子:“知道啊,我只想列出来看看,研究一下,好好选选。”
特别要注意这个“研究一下”, 英文原文使用了“study”,中文翻译得很准确。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嘴里蹦出来这样一个词,极其少见。因为在英语中,习惯使用这个词的一般为知识分子或大学生。现在,从一个还上幼儿园的小孩子嘴里冒出来,令人觉得好笑,可这是孩子的“肺腑之言”。孩子从小耳闻目睹家里的穷困状况,虽然并不清楚贫困背后的深切含义,但对选择礼物的有限机会的珍惜早已深深地植入了他的脑海。编剧仅将一个成年人的用词安插在儿童嘴里,便达到了一箭双雕的效果,既让观众觉得孩子天真可爱,又被小人物的命运不经意地掐了一把,心一下子收紧了。
到了影片中段,克瑞斯的妻子不堪艰辛生活的折磨,选择抛夫弃子而去,克瑞斯只好独自养活儿子。一个周末早上,他答应带孩子去打篮球,儿子边玩边重复说“我想当职业篮球选手”,克瑞斯毫不留情地告诉儿子,这个梦想不大可能实现。紧接着,他郑重地告诉儿子:人各有所长,应该坚持去成就自己擅长的事情,有了梦想,就要去捍卫它。这是一段大人的说教。编剧没有画蛇添足地叫孩子以成人的口吻回应,他选择让孩子什么话也不说,而是似懂非懂地只是听着。其实,编剧是借机让主人公对着观众表白。他很清楚,此时的孩子只起到一个道具的作用,真正的听众是银幕前的观众。
最令人叫绝的父子对白出现在影片结尾。当克瑞斯终于得到证券公司唯一一个正式职位(年薪80万美元)后,激动万分地跑去接孩子,随着高亢地音乐逐渐平静下来,场景转换到旧金山著名的金门大桥附近,克瑞斯拉着孩子的小手,“闲扯”了一段。对话是以提问——回答的方式展开的:
父亲:“丛林之王是谁?”
儿子:“猩猩。”
父亲:“不对,是狮子。”
儿子:“对,对,是狮子,狮子。”
儿子:“嘿,爸爸,听这个,嗒!嗒!”
父亲:“谁在敲门?”
儿子模仿敲门声“嗒!嗒!”,父亲探问“谁在敲门?”,看似闲笔,可是,观众不要忘记了片名就是“当幸福来敲门”,电影放映到结尾,正是在暗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成功,也许离我们只有一门之隔,可是要等到它主动来找你,你要付出多少的努力啊!
影片充分利用父子之间的对白,点明了主题,而这一切又不留任何痕迹。
在这部影片中,编剧让各种道具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其中最物尽其用的道具是主人公推销的医用扫描仪,它对影片的发展起到了关键的推动作用。
一台扫描仪
影片一开场,主人公提着个“家伙”、拉着孩子出现在镜头里,浑身是戏。初次看到这个“家伙”,观众无法体会到它的巨大威力。待到公交车站,它的作用逐渐发挥出来。主演史密斯就是拎着这个“家伙”,开始了从片头到片尾的“耍宝”。他带着这个“宝箱”,到处“惹事”;他又离不开这个箱子,一个月的所有开销全靠它的售出状况。
好莱坞编剧最擅长追打戏的刻画,可是这部戏不需要这种场面,编剧史蒂夫·康拉德巧妙地利用了公人主手里的扫描仪,策划了多起围绕扫描仪的追逐戏,将大片的惊险刺激带到了这部“小人物的传记片”中。
公人主为了追回丢失的扫描仪,多次在马路上狂奔,在地铁站中穿行,影片的节奏因此得以产生了更为丰富的变化。
最感人的一次运用出现在影片快结束时,克瑞斯带儿子在教堂提供的免费过夜处借宿。他趁儿子睡着,抓紧时间修理出了故障的扫描仪。此时导演将镜头对准主人公,采用间接主观视点向观众展现克瑞斯的凝重表情。这是他手里的最后一台扫描仪,这个月能否有饭吃全靠它了。紧接着是一个主观视点镜头,克瑞斯紧张地盯着机器的开关。他按下开关的一瞬间,镜头忽地拉开距离,从远处,以一个客观视点,让观众感受机器竖起的探灯所打出的那道光,它照亮了无家可归者熟睡的身影。此时镜头立刻切换成主观视点,从克瑞斯的视角,顺着灯光照射的方向望出去,旋即切换成间接主观视点,让观众好好端详主人公:他双手全拢,撑在下颚处,肩膀抽动,泪水涌出。这个镜头,以导演诠释视点,将人物的喜悦心情展露无疑。这一组镜头运转流畅自然,以扫描仪是否能被修理好为悬念,牵动观众的神经投入这场戏中,与主人公一起经历了心理上的曲折变化。在这里,四种电影视点的表述,衔接得自如顺畅,而主题音乐一直陪伴左右,既温暖又梦幻,给人留下了感人至深的印象。
一枚硬币
影片的英文原版名字,直译应为“对幸福的追求”,摘自托马斯·杰弗逊起草的《独立宣言》,这是影片的中心思想。除了结尾处有一段“高调”的点题之外,编剧在片中用一枚小小的硬币做出了适时的铺垫。
这个情节出现在影片中段。克瑞斯听说妻子要带儿子远走他乡,急了,赶忙打公用电话挽留老婆。此时,画面出现特写镜头,打电话用的几枚硬币映入我们的眼帘,那上面是美国开国元勋托马斯·杰弗逊的头像,克瑞斯睹物思情,旁白响起:
“那一刻,我想起了托马斯·杰弗逊,想起了《独立宣言》。想起了其中对生存权、自由权、以及追求幸福权利的描写。我一直在想,他怎么知道要把‘追求幸福’那部分放进去?也许幸福是只能去追求的,但却永远也追不到,无论如何也追不到的。他凭什么说幸福是可以追求到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镜头对准了狂奔回家找儿子的父亲。
一枚小小的硬币,触发了主人公内心深处对“追求幸福”的失望与渴望——一边是画外声在质疑“幸福也许永远都追求不到”,一边是主人公心乱如麻的表情和狂奔的脚步。他内心深处对“追求到幸福”的信念马上就要被彻底粉碎了——一个连儿子都养育不起的男人,还敢扯什么幸福!随着主人公穿越暗淡无光、杂乱无章的街道,音乐持续沉重地奏响,不安的旋律再一次抽紧了观众的心,此时,“追求幸福”的内心追问与现实中的慌乱脚步,构成了默契的呼应,拷问着每一个人。
道具的巧用点到为止,最后不得不谈到影片的结尾,轻如鸿毛、却又重如泰山。
如此艰辛换来的成功,按一般编剧的做法,必得有一个“高大上”的结尾。没想到康拉德编了一个如此“不带劲”甚至有点令人莫名其妙的结尾。请看:
父亲领着儿子,信步走在马路上。此时,视角主导了人物的心情,镜头充分利用旧金山海湾的起伏地势,让我们居高临下地俯瞰湛蓝的大海,金门大桥尽在眼前。父子俩走在马路边,身下是雄伟的旧金山湾,头上是辽阔的蓝天。导演通过镜头告诉我们:主人公克瑞斯凭借着刻苦努力以及聪明才智,终于争取到了“会当凌绝顶”的机会,此时的“一览众山小”,正是对他永不放弃、积极向上的奖励。这正是美国精神的核心内涵。
成功并不在于财富的显示,而在于境界的升华。从这个角度讲,这不但是一部正能量的片子,还是一部主旋律的片子,既颂扬了美国主流价值观,又避免了落入俗套的好莱坞式美满结局的渲染。影片最后这一组镜头,从地点角度的选取到运用,当然离不开导演与摄像的功劳,但构思出这个平淡之中寓含深意的结尾的人,正是编剧。毫无疑问,一部影片的成功首先是编剧的成功,他胸中的境界与脑中的思索成为全剧的真正灵魂。
王建南:首都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周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