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蕾
“四生”到“三世”的留与流
——论《柳的四生》的回返
郑 蕾
作为华人法语作家山飒第二部荣归故里的小说,《柳的四生》的返乡路走得有些“坎坷”。在法出版十二载后,经历结构、内容大改编,小说方得回返,却在中国市场反响不及法国。除时空位移外,中、法读者反馈差异的深层原因更在于跨文化语境下文学接受的复杂机制,主要涉及文化传统、现实语境、文学审美,值得仔细探究。
改编 跨文化 读者接受
1999年,山飒在法出版第二部法语小说《柳的四生》(Les Quatre vies du Saule),并于次年荣膺法国卡兹文学奖。十一年后,该书经改编,在中国内地以简体中文的形式与读者见面,成为她继力作《围棋少女》(La Joueuse de go)(2008年)之后,第二部荣归故里的法语小说。近年来,虽有评论家、学者谈及此书,但关于以下问题,鲜有分析:为何《柳的四生》会经历一番“大修整”后,姗姗来迟?具体有何改动?此举何意?中、法读者的反应又为何不同?
“这厢唱罢,那厢登台,谁在扮演轮回的我?”从明末化作人形,前来报恩的垂柳绿衣,到清末被重重封建礼教捆绑的孤寂贵女孟春宁,再到当代我行我素的都市白领静儿,数百年时光流转,一束在古老中国象征生死轮回的柳枝牵动了古今异地三个婀娜少女的爱恨人生。此书读罢,或许不通法文的中国读者不禁自问:小说纵有八章,情节跳跃、交错,细细梳理之后,却只发现三段故事,何来“四生”?对此,评论家们做出了多种文化解读。本文则切换角度,试图从小说中、法两个版本的结构、内容对比入手,管窥一二。
表1
表2
中、法两个版本虽篇幅相近,改动却不小。法文版简单明了,全书以隽秀的毛笔字将各章划分开来:开篇两页分别书写“柳”、“给他”,之后便以“一”、“二”、“三”、“四”,按时间顺序——明末、清末、文革、当代,切换空间,讲述四个女孩,“留给他的四生”,爱情主线尤为突显。相较之下,中文版结构错综复杂,耐人寻味:此版删去Wen 与Saule的文革故事,将“四生”缩为“三世”。第一、三、六、八章分别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经典意象——“柳”、“琴”、“剑”、“月亮”为题,讲述春毅、春宁的兄妹情;第二、五章以“鬼”和“贵人”,音近、意反的两个意象,以志怪的形式讲述落魄书生重阳与垂柳绿衣的人、妖之恋;第四、七章则以“仙人”、“俗人”为题叙述都市女性静儿的生活日常,折射当下生活万象。
牵一发而动全身!为适应章节改动、故事增删,全书内容也经历了一系列的“匹配”, 大致归纳如下:
1、语言风格:法文版,遣词造句有意异化,处处突出中国意境,营造着异国情调,如:le 2e jour de la 4e lune(四月二日),porte de lune(拱门),papier de riz(窗纸),Naima(奶妈),terminer le riz du matin(早晨用完饭),ce monde de poussière( 尘 世),royaume que le Soleil ne peut atteindre(阴间)。而中文版,语言生动、流畅,形象丰满,又不乏诗情画意,丝毫感觉不到译本的生硬。
2、增删内容:由于中文版情节跳跃,各章结尾都增加与下章的过渡,将故事衔接起来,凸显生命轮回的“穿越”主题。
3、模糊处理:中文版删去了多处颇为详细的历史人物、时间,如:讲述土木堡之变时,省略君王、宦官名字及部分事件经过;春宁故事开头,省去对其家族史的追溯。此举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读者因故事穿插造成的错乱感。
4、词语替换:中文版将数处对代表中国风的“竹”的描述替换为“柳”。如:la forêt de bambous - 柳树,l’ombre de bambous - 柳影, l’éventail de bambou - 柳扇,la natte -柳席,des lanières de bambous - 柳条。这无疑是在复杂的结构中,强化了“柳”的主线。
经此改编,除题目让人些许困惑,小说已然没了译本痕迹,如同中文创作一般。
除了中文版的三段故事外,法文版本中另有一段占据全书三分之一篇幅的文革故事。该故事以懵懂少年Wen的视角,用第一人称讲述从文革爆发,到参加学生运动,再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亲身经历,特别是女大学生Saule的不幸遭遇。从意识形态差异来看,这则故事符合外国读者胃口。而对于“挑剔”的中国读者,与其按惯性思维将故事的删除归咎于政治敏感,不如说这个既无亲历,又与“伤痕文学”无异,更与全书爱情基调相左的故事委实难搏眼球。其次,中文版还给当下生活浓墨重彩的一笔,通过静儿的“戏份”大增,反映当今社会诸多热议话题:特立独行却难逃母亲催婚的职场女性、时刻为孩子操心的中国父母、被西化的“香蕉人”、跨国恋、物质化的扭曲婚恋观......恰似一部生动的都市情感剧。就另两则古代故事来看,中国读者对历史、文化点滴、《聊斋》式的叙事更为熟悉。有鉴于此,作者通过故事穿插,搭建“迷宫”,又以寓意深刻的各个文化意象为题,如阿里阿德涅之线般把读者引向形式迷障后的深层思考,有心者方能体会此中真意。
诚然,华人作家讲述中国故事无疑是吸引法国读者的王牌。《柳的四生》以爱情为主线,通过穿越的独特形式,高效地向西方读者呈现出了中国数百年风土人情流变,既满足了猎奇心,又不失浪漫情怀。然而,对于身在其中的中国读者来说,此番“异国情调”不足为奇,更可谓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无动于衷!增删、模糊、替换、移动、拼接......中文版如此精心包装也是必然之举。
与此同时,在“速食”充斥图书市场的今天,口袋书的篇幅似乎已决定了《柳的四生》的轨迹。在中文版宣传中,作者亦被冠以“穿越小说之祖”的名号。但与当今市场流行的穿越作品相比,这部十五年前面世的小说,多了诗情画意,少了荒诞不经,何以撩动浮躁读者的娱乐心!
即便精心修饰,也难掩《柳的四生》以西方读者为受众的初衷,书中预设的“空白”对中国读者并不奏效,不符合、更难超越他们的期待视野,自然难讨欢心。因此,作品的成功不仅与文学审美相关,更与文化传统和现实语境不可分离。尤其是跨文化传播中,三者更是缺一不可。
继《围棋少女》、《柳的四生》之后,山飒的第三部法语小说《裸琴》(La Cithare bue)也于2015年底回返故国。
纵观三部回返作品,《围棋少女》尤为突出,获封龚古尔高中生奖,被译为二十多种文字,远销多国,反响不凡。它的成功不仅在于围棋这个东方符号,在于中国故事,在于男、女主人公如对弈般的复调式叙事,更在于战争背景下,处于对立双方的日本军官与中国女学生的相知、相爱到幻灭引发的读者对战争的反思、对人性的拷问、对生命的思考。小说从形式到内容都成功俘获了各国读者。
与《柳的四生》有相似,《裸琴》同样由法文版翻译而来,同样包含中国传统文化、历史背景、故事穿插、穿越、人鬼情等元素。但从“上架建议”来看,两部作品的定位明显不同,《柳的四生》为外国文学,《裸琴》为历史小说。前者为口袋书,后者则为长篇小说,以琴牵线,复调式叙述的乱世人鬼情,时间跨越魏晋南北,囊括风土人情、地理风貌、战火硝烟、政权更迭、宫廷斗争、民族矛盾,高门、匪盗、商人、僧尼、隐士、流民......形形色色鲜活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全方位构建历史背景的同时,作者更以切身体会,将中国音乐、绘画、书法、诗词细致而自然地融于叙事之中,不失文化意识,更让小说锦上添花。宏大的历史场景、闪烁的文化点滴、跌宕的故事情节,三大历史题材元素紧密结合,使小说在深度、广度上均比《柳的四生》更胜一筹。《裸琴》虽在华出版不久,读者反馈暂且不知,专业评论已然颇高。
《天安门》(Porte de la Paix céleste)、《柳的四生》、《围棋少女》、《女皇》(Impératrice)、《尔虞我诈》(Les Conspirateurs)、《亚洲王》(Alexandre et Alestria)、《裸琴》,山飒至今出版七部法语小说,五部为中国题材。依时间顺序来看,其作品从早期的“伤痕文学”向历史题材过渡,期间经历《尔虞我诈》和《亚洲王》外国题材的“曲折”尝试。最后这部兼具厚重历史、文化与轻盈想象的《裸琴》似乎彰显了作家的创作方向:坚守中国文化根基,不留于异国情调的卖弄,从历史、传统文化中汲取灵感,以或柔弱、细腻,或活泼、灵动的少女视角,加之独特的艺术创作手法,展开对个体存在、对当下生活、对生命等深刻主题的哲思。
山飒已然在法国文坛占据一席之地。经过多年创作尝试,她的作品仿佛也经历着《柳的四生》中文版般的取舍,扎根中国传统,融入个人经验,逐渐独树一帜,既在异国争艳,又在故国吐芳。
[1] Shan Sa. Les quatre vies du Saule[M]. Paris : Grasset, 1999.
[2] Shan Sa. La joyeuse de go[M]. Paris : Gallimard, 2003.
[3]山飒.柳的四生[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
[4]山飒.裸琴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7).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锦城学院外国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