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一朝毕，不愿与君诀

烟雨一梦

盛唐是一卷卷浓墨重彩的画，画里有亭台楼阁，有文人墨客，自然也少不了歌女舞姬。轻轻翻开卷卷图画，一场春雨骤然而至，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古老的长安城中，将那一丝干燥尽数驱散。雨后杨柳吐芽，青草也冒出欢快的嫩绿，杨花柳絮飘飞，俨然又是一年春好。

千年前，一座孤寂的坟茔和一抹孤寂的身影静静矗立在长安城郊。他们就是颜令宾和刘驰驰。

彼时长安城中，颜令宾是挹翠楼的都知，刘驰驰是个歌者。一人斗酒会，一人唱挽歌，明明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却在命运的召唤下于茫茫人海相遇，从此相知相爱，上演了一场生死恋歌。

无人知晓他们是如何相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或许在哪个诗意盎然的春天，刘驰驰在参加文酒之会时遇见了才色双绝的颜令宾，从此一见倾心；也或许是哪个秋风肃杀的黄昏，颜令宾往挹翠楼走时听到了刘驰驰唱的挽歌，为他的一身才华和幽怨歌声折服……那年的长安城繁华如故，挹翠楼中依旧客来客往，颜令宾看着这盛世欢景，忽而生出几分落寞来。

许是身陷红尘太久，颜令宾深知，欢笑有时，待在挹翠楼并非她的长久之计，她终究要离开这里。而她尚不知，她爱慕的男子在何方，又有多久才能来到她身旁。

颜令宾还记得那个雪夜，有人慕名拜访，不求千杯买醉的放浪，只为见她一面。她欣然应允。

那个青衫少年踏着月光来到她的闺房。他款款落座，眉宇间难掩俊朗英气，却似孩子般在她面前诉说着他的腼腆心事。

从他字字句句的独白中，颜令宾得知眼前这个少年花费半年时间积攒了50两纹银，因久慕她精通音律诗书，只为与她相见，哪怕一次也好。

窗外雪花簌簌而下，飘落在红梅枝头，散发出缕缕香气。而刘驰驰悠然坐在古琴边，修长的指尖轻弹，一曲爱意如潮的《八声甘州》缓缓流淌在小屋中，琴音如水，蔓延在颜令宾心里，汇成滔滔爱意。

一曲未了，层层雾气自眸中升起，含泪带笑的颜令宾轻轻抚过古琴，步《凤求凰》韵，和他情曲。窗外的雪还在下，不多时，长安城已是银装素裹，丝丝寒气袭来，可挹翠楼中却满室春风。颜令宾和刘驰驰相对清谈，从诗词歌赋到人世遭际，谈至共鸣处不觉海誓山盟，互许白头。

那夜过后，人人都奇怪，从前娇笑盈盈的颜令宾如今只剩客气疏离的微笑，转身后眼眸中的笑意冷却，匆忙而去，似去赶赴期待已久的约会。很多人前来探寻，她都笑而不语，只将一腔心事掩藏在星夜的月色里。

山月不知心底事，而今颜令宾的满腔心事里全是刘驰驰。之后，刘驰驰的人生也变得充盈饱满，他从此有了新的人生目标，那便是为颜令宾积攒赎金。

刘驰驰一直在为定情信物发愁，他不知该送给心爱的姑娘什么样的礼物。那个秋天，他听说顾山上的相思树已结相思果，便不远千里前往，采撷了一颗红豆，他看着这颗红豆，想象着颜令宾欢喜的模样，不觉心中也开出了花。

颜令宾看着爱人手心那个暗红圆润的红豆，在烛光下发出炫目的光芒，泪水盈湿眼眶，久久埋首在他怀里，一遍遍说着喜欢。从此，她日日将它戴在身上，从不离身，一心记得他的承诺，等他攒足银两来娶她。

可他们没预料到情遭天妒，她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成为他新娘的那天。

暮春时节，乍暖还寒，身着单衣的颜令宾一边给围坐两边的公子王孙、文人墨客续酒，一边奏乐唱歌，硬是将寒意逼人的挹翠楼灌满一室春风。谁知一不留意，她就身染寒疾，竟一病不起。

一个暖阳高照的午后，颜令宾勉力支撑起孱弱的身体走出屋外，她在长廊下小坐，看着春尽处柳絮似雪翻飞的景象，直觉自己的生命即将凋零。于是，病重的她为长安故人主持了最后一场文酒之会，没过几日便香消玉殒。

没人知道病逝前的颜令宾心中在想什么，只知刘驰驰在听闻颜令宾离世的消息后，犹如五雷轰顶，几至发疯。他一路狂奔到挹翠楼，只想见她最后一面，却被挡在门外。

他们就这样于苍茫人间急急相遇、匆匆定情、草草诀别，他甚至无法得知她是否曾留给他一句话，从此天上人间，再也不见。

刘驰驰在挹翠楼外拾到一篇篇被弃如敝屣的诗作，他却爱如珍宝，细细收藏在怀中。颜令宾下葬到郊外后，万念俱灰的他生无可恋，日日跑到颜令宾的坟头，将拾来的诗文一一唱给她听。他不知在黄泉路上的颜令宾是否能听到，也不知她是否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然后忘了他。

他不管，仍日日夜夜重复吟唱，歌声凄婉，哀伤动人，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他心底的无限悲痛和着诗词一同唱出，也唱出他的无限爱恋和思念。

许是苍天垂怜，他总算见到了她。那个寂静无人的黄昏，他唱着唱着，昏昏欲睡，朦胧中见颜令宾淡妆素衣地站在坟头，频频向他颔首，静静听他唱歌。可他一觉醒转，早已不见她的芳影，唯有坟头的纸幡在凉风中悠悠飘拂。

梦中相见后，刘驰驰坚信颜令宾会再次与他相见，便一句句不停歇地唱着。可他到老到死，歌声感动了路人，感动了自己，却再也不曾梦见她来。

年华的车轮转过一年又一季，他们应早已在天上相逢，而他们的故事也成了数千唐传说中浓墨重彩中的一笔，久久流传在时空深处。细心聆听，仿佛还能听到那个男子为心爱的姑娘唱的挽歌：“昨日寻仙子，轜车忽在门；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