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曳
若说世间最当穿旗袍的女子,总不会忘了民国时临水照花的张爱玲,她略微扬起的头,眼底眉梢皆是桀骜的风情。可倘若走近她,会发现那坚硬里始终有无处安放的脆弱,藏了一生也没能藏尽。黄逸梵,张爱玲用罗曼蒂克式的感情爱着的母亲,却是真正与旗袍一样的气质。
黄逸梵,初名素琼,她降临人世的时候,清朝已是大厦将倾。黄氏家族守着落日余晖,享得最后的显赫荣华。父母早逝,年幼的她在深庭院落里数着青苔斑驳的石阶,抬头望向远方流云,没有一片能够停留。她穿着精致的绣裙,在旧式教诲下习得待人接物的礼仪,养成淑女名媛的优雅,万般不愿也没能避过缠足的噩梦。
待她长大成人,紫禁城寂寥空旷,一样的山河已是民国世界。黄逸梵极美丽,她有一份沉淀于内里的矜贵,亦有令人惊艳的容颜,深目高鼻,身材窈窕,眼中带着一份与生俱来的灵动。她兼有东方美人的典雅与西方女子的神韵,无论是在江南雨巷里撑伞前行,还是在远洋航轮上迎风眺望,都是可以入画的景。
黄逸梵22岁时嫁给了晚清名臣李鸿章的外孙张廷重。一个是诗书儒雅的翩翩公子,一个是容颜倾城的大家闺秀,这桩姻缘似乎无处不圆满。黄逸梵将手轻轻放在张廷重的掌心时,那里有令她沉迷的温度。听见他在耳畔许下相守一生的诺言,她的眸中也染上了笑,纵然时局动乱,她在那个瞬间只觉世事安然。
初时,她甘愿将青春付于琐碎的日子,在相夫教子中把岁月织成罗绮。可是张廷重除却古典的缱绻,亦有旧式文人的腐朽习气。科举制度与清王朝一同埋入青史,他满腹经纶无所依傍,辞赋篇章尽显不合时宜,于是用鸦片慰藉灵魂的空虚,在吞云吐雾里不分晨昏,于花街柳巷间流连忘返。这一切都在消磨黄逸梵的宽容与爱,她再没有委曲求全的理由。
张氏庭院看似郁郁青青、端然雅致,只有住在里面的人才知道,丛丛青苔间尽是湿漉霉味,案几之下有无人察觉的灰尘,黄逸梵心里的鲜妍明媚与这灰暗色调是那样格格不入。
她的心不再系着这座旧庭院,她想去远方。张廷重之妹张茂渊的留洋之行成了黄逸梵离开的契机,她以陪伴照料为名随张茂渊一同告别上海。彼时她的一双儿女年纪尚小,不舍必是有的,她在他们床前徘徊,凝视他们的睡颜,不知不觉便淌下泪来。可她总要走的,内心对新生活的渴望已超过作为母亲的慈爱。
黄逸梵提着皮箱转身的那一刻,张爱玲没有为母亲的离开哭泣,只是她远去的背影成了张爱玲梦里都未能化开的苍凉。她对母亲当然有爱,可是爱得那般小心翼翼,不能从容,因为她们之间的感情隔了那么远的一片海。
港口人声鼎沸,轮机轰鸣,她登上甲板,看海浪退到船后。远洋巨轮渐行渐远,她在风中伫立,远方是一片苍茫,日光下她的剪影有种遗世独立的宁静。此去英国,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也是这时,她将名字由素琼改为逸梵,读来有梵婀玲奏响时的浪漫欢愉。
雾都,伦敦。这里的细雨没有宅院中的阴暗潮湿,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清新,她在这里找到生命的另一种形态。高耸的教堂尖顶,鲜花盛开的街道,泰晤士河穿过城市静静流淌,她仿佛从烽火乱世穿越到童话之中。她在舞会里体态轻盈,衣香鬓影,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她用钢琴的曲调描摹伦敦的韵致,以跳动的乐符谱写生活的新章。
黄逸梵有骨子里的浪漫。她习油画,用色彩描摹晨晓与黄昏的光影,亦学歌唱,柔婉的嗓音恍如诗吟。她亦结识了不少社会名流,新式的才子佳人,胡适、蒋碧薇都是她的友人。张爱玲还说母亲爱读“鸳鸯蝴蝶派”,可以看《二马》笑出声来。
她在这个遥远的国度觉得呼吸都是美的,天地疏朗、身心自在。可旧日的忧愁从未真正散去,她的一双三寸金莲穿进特别定制的皮鞋里,仍要以棉花充盈才能合适。那双被棉布裹过的足是她此生无法摆脱的羁绊。
只是,羁绊亦只有在甘愿安于方寸之地时才能画地为牢,黄逸梵这样的女子是最不安分的囚人。她在阿尔卑斯山的雪地上如舞者蹁跹,风吹动细碎的雪,她在一片冰原里身影贞静,自有一种耀目的明亮。
这是属于她的世界,可日子久了也会觉得孤独。她终究是一个母亲,是张廷重的妻。当她收到自故地寄来的书信时,滚烫的泪湿了信笺上的墨痕。张廷重的字迹勾勒出一首触动她柔情的七绝:“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他说他会戒去烟枪、断绝风月,她心底仍存期许,便打点行囊,重回故土。
她用欧洲淑女的优雅教导年幼的张爱玲,将花园打理得艺术而温馨。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廷重的信誓旦旦很快便被故态复萌取代,浪漫织就的梦境烟消云散。争吵久了也疲乏不堪,两人感情最终走到尽头。她选择决裂,他终于放她离开。
后来,她邂逅了一位异国男子,能解她心底的浪漫温情,亦能明白她的独立与思索。告别了以往的冗杂,她将爱全然投入这段感情之中,将黄氏家传的古董也拿来变卖作男友生意的筹资。
可是,命运的纹路交错纵横,总会有突如其来的事把寻常的日子变得措手不及。
1941年,新加坡沦陷,炮火遮天,她的男友在轰炸之中没能生还。她原以为她终于可以与之携手步入婚姻殿堂,终了却孑然一身。人至中年,此时的黄逸梵已不再年轻。
在重洋远渡中辗转,黄逸梵有过给印度总理的姐姐做秘书的无限风光,亦有过在工厂中机械缝纫的艰辛无奈。岁月还是以漂泊为旋律,不过此时只有她一人独奏。她的亲情是疏离的,一双儿女拘谨地爱着她;她的时光是凋敝的,无论身在何地都是异乡。当她发丝染霜,伦敦病重,身旁也无一人相伴。彼时张爱玲也是拮据困顿,最后一面也未能与母亲见上。
她的生命像一袭锦绣的旗袍,在风起云涌间摇曳成烟罗。那繁复的针脚将旧式的花簇一并绣在了裙摆上,看来华丽精致,却连成一片走不出的苍凉。